極星的聲音帶着怒意,以不容拒絕的威勢,震蕩在小小的樹屋裏面。林可青魂體不穩,口中發出痛苦的聲音,連忙竄逃了出去,而肖雨整個人吓得從床上跌了下去,摔了個狗啃地。
她眯着眼睛看着林可青化成殘影逃走,正愁自己該怎麽“滾過去”,她身旁的地面上眨眼出現了一個與她等身的虛鏡,肖雨探出頭去,看到虛鏡界門的另一頭有燭光閃耀,是通向極星的道壇。
“來!”
虛鏡中再次傳來極星的聲音,似在催她。肖雨咬咬牙,強忍背上疼痛在,在地上打了個滾,整個人滾進了界門中。
界門通向道壇,随着道壇裏傳來一聲重物砸地的聲響,肖雨從半空中落下,重重砸在極星腳下。
她擡頭看去,今日的極星是一身純白長袍,長袍上有靈力化作的圖文點綴在邊緣處,添了些許仙氣,他的眼神很是嚴肅,怒目抿嘴,等着眼前的徒弟。
肖雨被極星的眼神吓得趕緊從地上滾起來,端端正正跪在他身前。
她擡頭望向極星的臉,覺得自己睡了這麽幾天,極星好像憔悴了許多。
眼前的這個人,日夜陪伴小六十年的師父,同時也是小六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咚咚咚,此刻瘋狂跳動的不知道是小六的心還是肖雨自己的,因爲她想到了自己在合生殿時偶然找回的小六的記憶。
如果是肖雨自己心跳,大抵是因爲她對極星威壓的恐懼;如果是小六的心跳,根據那段記憶,肖雨有了些大膽的猜測……
這個十九歲的姑娘,在她人生的最後階段,愛上了自己的師父。
想必在師徒吵架之前,很長一段時間小六都被包裹在矛盾之中。她愛上了極星,卻膽怯于倫理,因而許久都沒有告白。這種矛盾,經年累月時間長了就成了她的執念。而這種執念,後來也成了肉體記憶。
所以,現在肖雨跪在極星面前,在燭火之下是極星雖生氣但依舊俊美的面龐,小六的執念再一次通過心跳偷偷流露。
這充滿不甘與不舍的心跳,讓肖雨心上傳來莫名疼痛,一滴淚順着肖雨臉頰滑落,但被她快速擦去了。
“醒了……?”
極星低頭問道,面上還殘留着一些怒意,但更多卻是擔憂。
“醒了醒了……”
肖雨頓了頓。
她的雙目在燭火之下發着幽幽的光芒,她突然鼓起勇氣,臉上是微笑,對極星說了一句話。
“師父,這段時間我真的很想念您。”
肖雨的話讓極星愣了許久,不過他很快便恢複了尋常表情,眼中有複雜的情緒拂過一瞬。肖雨不知他此刻心中是怎樣的感受,但至少她自己此時心裏對小六的愧疚稍微少了一些。
“這是師父最後一次問你,你可有什麽事情要和師父說的嗎?”
師徒二人,一個站着,一個跪着,四目相對之下許久無言。過了一會兒,肖雨還是搖了搖頭。
極星見狀,臉色逐漸泛白,眼底生出一些惋惜。
“罷了,問了你幾次都不說,就讓你的那些秘密永遠深埋内心裏吧。”
極星輕聲說道,随後他手中出現一個小藥瓶。極星打開瓶塞,一股熟悉的味道飄來,是無餘果的香氣。
那瓶子被極星拿在手中,他手心靈力彙聚,藥瓶中無餘果所煉制的藥物瞬間化作霧氣朝着肖雨圍繞過去。在霧氣中,肖雨感覺自己的疼痛在慢慢消失,連身上的熱毒都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極爲舒爽的寒涼。
極星見肖雨臉色逐漸轉好,舒了口氣。
“這是用無餘果和北方萬年寒冰煉制的藥液,去腐化瘀,專攻熱毒。不過……你體内已經被螢姑種了寒心蠱,即便是沒有這藥液,不出三日也會慢慢好起來。”
極星用手輕輕指着肖雨的心髒所在,凝重地說道。
“寒……什麽蠱?”
肖雨仿佛沒聽清,随即問道。她回想起自己在合生殿中忽然渾身發冷暈倒的場景,原本她并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現在也終于明白,竟是被人下了蠱。
“蠱有千萬種,其中最厲害的當屬心蠱。這個世界上爲師所知曉的有三種,由弱到強依次爲焚心蠱,噬心蠱,寒心蠱……”
說着,極星看向肖雨。
“你身上種的就是寒心蠱,據我所知當今世上唯有三隻,其中一隻就在你身上了。”
聽了極星的話,肖雨渾身汗毛豎起,臉上也露出恐懼表情。
“師父,我要死了嗎?”肖雨用顫抖的聲音問道。
“心蠱之所以厲害,并不是因爲有多大的殺傷力,你現在不會死。心蠱影響的是人的心性,比如你心上的寒心蠱,每一年,你的心性都會變得涼薄一分,時間長了……人會變得六親不認,冷若寒冰,最終因絕望心寒而逐漸心死……”
極星話說到此,向肖雨投去心疼的目光,那目光中還有一些複雜的情緒,令人難以捉摸。
“是心死……而身不死,是嗎?”
似是聽懂了極星的話,肖雨擡頭确認道。
“算是吧……”極星不理解徒弟爲什麽這樣問,但也誠懇地給出了回答。
“原來是這樣,吓死我了……幸虧人還能活着。”肖雨一邊說着,一邊用手摸索着胸口,一副安慰自己的樣子。
徒弟的表現讓極星心中莫名産生一些心疼,隻因他比誰都知曉自己徒弟的心性,表面上大大咧咧,實際上心思極重。
想必她此刻心中必定十分難受。
在這種心酸之下極星不自覺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腦袋。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你将來想要将織界元法修煉到登峰造極,大成之後恐怕也需要這麽一樣東西來幫助你控制心性,即便不是寒心蠱,也要有其他東西代替她。早些種上,也未必全是壞事,隻不過你今後要因爲這東西吃些苦頭了。”
“螢姑在這個時候選擇給你種上寒心蠱應該也是不得已,她恐怕是預見了什麽。那火後與你也算有着一些淵源,隻不過是一場孽緣,不是什麽好的緣分。此人心中已被仇恨蒙蔽,這寒心蠱能保你從她的殺招之下活下來,但你也要萬分小心,在你突破大成之前,如若再見到她,還是躲遠點吧!”
“關于你們之間的緣分,等時機到了師父再告訴你,她也是個可憐人。”
極星語重心長,輕歎着氣,緩緩說道。
雖說此話讓肖雨有些疑惑,畢竟那火後不過元成後期修爲,不過極星這麽說自然有他的道理,因此肖雨毫不猶豫地雙手作禮,點頭答應。
而關于火後與小六的那段孽緣……若是極星想說早就說了何必這樣賣關子。因此肖雨選擇閉口不問,等待後續機會。
而後,她又目光炯地看着極星。
“師父,請你教我攻擊類法術!”
空蕩蕩的道場内回蕩着肖雨堅定的聲音,讓四周的燭火都晃動了幾下。極星面露疑慮,似在思量着什麽。
“你是有什麽打算嗎?”極星覺察到肖雨眼似有着想法,輕聲問道。
“徒兒在魂不歸中曾被火後追殺,瀕死之際得到恩人相救。如今得知恩人在南方妖族境地,所以……徒兒想去南方找到他,報恩。”
“……自己去。”
肖雨雙手合禮,鄭重請求。
極星輕聲歎了一口氣,心裏早料到會有這麽一天,徒弟長大了遲早要離開,雖然早做好了心理準備,不免還是有些難受的。
“那我們就以一月爲期。這一月,爲師會帶你前往寒地,教你殺傷法術,磨砺你的劍法。若你能突破到元成後期,爲師就允許你去南方,否則,一切都免談!”
“這……”
肖雨遲疑了許久,心中猶豫了。
嘴上說是要報恩,實際上,她是要找到路問天,想要知道關于對方的法術真正的奧秘,她還抱着其他僥幸的希望,希望自己能回去,而小六也能回來。
她希望她和小六的命運各自回到自己的軌道上。
腦海中再次浮現小六在魂不歸被火後虐殺緻死的場景,又想起自己的皇宮之中連那群小鬼都解決不了,先不說妖族是否排斥外族入境,憑她現在的修爲,在火後的惦記下能不能活着去到無盡森林邊境都未可知。
心中頓時覺得自己将尋找路問天這件事想的太過簡單了些,于是她向極星投去感激的目光,雙手作揖,彎下腰在極星面前深深拜了一下。
“一個月爲期,還請師父教我!”
肖雨跪在蒲團上,這一拜她拜了許久。替小六,更是替自己。
在黃昏最後一抹餘晖消失之前,肖雨從極星的道壇小屋中走出,在門口朝着裏恭敬一拜。
肖雨再一次站在了斷崖的峭壁之上,她的頭頂是一片火燒的雲彩,太陽落山前最後一點光彩從谷口掙紮進來,似在爲她向斷崖之下照耀。
順着最後的幾米陽光所照向的地方看去,肖雨看到依舊在鏡湖邊徘徊的狐桃兒的紅色身影,隻不過此時她身旁多了大灰,還有在鏡湖上忽悠忽悠飄着的青色的鬼影。
見肖雨再一次站在斷崖之上,狐桃兒第一個發現了她,并且連忙招呼着大灰和林可青過來圍觀。
而這一次,肖雨并沒有随了她的心願,而是腳下一點,躲着鏡湖朝着湖邊上飛了過去,最後穩穩落在谷底的草地上。
狐桃兒一臉失望,感覺人生缺少了個很大的樂趣,朝着肖雨撇了撇嘴,又回到了火堆旁邊,撥弄着火堆裏的兔子。
“就在昨天晚上,炎都發生了一件大事兒!”
狐桃兒一邊撥弄着火堆,一邊嘟囔道。她拿起一隻兔子,朝着大灰晃了晃,大灰流着口水屁颠屁颠就來到了她身邊,一口咬下兔頭,在嘴裏咔嚓咔嚓咀嚼起來。
這時在鏡湖上飄蕩着的林可青也湊熱鬧一樣湊了過來,隻不過她離火堆稍微遠了一些。肖雨發現林可青的魂體變得比之前更加穩固了些,顔色都加深了不少。
她看着鏡湖上彌漫的藍色靈力,心中雖有疑問,更是多了些對這湖底粘稠靈力的猜想。
肖雨來到火堆前,這次她沒有拿烤兔子,而是拿了壺叫不醒,随手又向狐桃兒伸出手。
“豆子。”
狐桃兒白了她一眼,掏出一顆迷豆遞到了肖雨手裏。肖雨連忙吃下,拿起叫不醒,喝了個酣暢淋漓。
一旁的林可青眼巴巴看着,極度渴望有人能夠注意到這裏還有個“人”,這種眼神也化成一道陰風,朝着肖雨吹了過去。
“嘶……”
身上寒氣略過,肖雨打了個寒顫。她朝着林可青看去,發現對方正盯着地上的酒壇子
“你也能喝?”肖雨問道。
“能喝,但是以我現在的修爲,打不開蓋子。”
呼呼……又一真陰風吹過,林可青有些難爲情地說道。
聽她這麽一說,肖雨和狐桃兒兩人都來了興趣,狐桃兒将手邊的一壇子叫不醒打開,推到了林可青面前。
酒香在湖底彌漫,此時林可青靠近酒壇,朝着酒水猛地一吸,一股白色氣息從壇子中飄出來,随後林可青打了個嗝,慘白無比的臉上也有了些紅雲。
肖雨和狐桃兒朝酒壇子看去,發現裏面酒水一滴都沒有少。肖雨拿起來聞了聞,發現裏面的酒氣少了許多,于是她嘴角朝下做出“原來是這樣”的表情。
“我雖然現在靈力很弱,但是我也能感覺到,炎都有一個地方,充滿燒焦了的死氣……”
林可青在肖雨身邊有些微醺地飄着,突然開了口。
狐桃兒也從身上掏出了個東西,擺在了地上,上面密密麻麻寫着一些子,大緻的内容肖雨略微看了下,大概就是尋找能人異士給自家人看病,可其中幾個字卻讓肖雨眼前一亮。
“五百萬金?”肖雨難以置信,大聲叫道。
聽肖雨這麽一叫,狐桃兒頓時是翻了個白眼,嫌棄肖雨沒出息。
“你隻看到了五百萬,就沒看到其他的嗎?炎都皇商,梅家的獨女梅玉兒生了怪病,正尋找能人異士治病,賞金五百萬!”
說着,狐桃兒一下子撕下一塊兔肉,在嘴裏大力咀嚼着,自始至終她的眼睛也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五百萬那幾個字。
“梅玉兒……梅家,我沒聽錯吧?”
肖雨停下了手裏動作,想要确認自己是否是聽錯了。
“你沒聽錯,那股子難聞的死氣,就是來自梅家大院,炎都我還是比較熟悉的。”
林可青笃定地說道,随即看向了一臉沉默的肖雨。
肖雨之所以沉默,是因爲她心中比誰都清楚這個梅玉兒是誰。在百悅樓外,她們有一面之緣,也就是這一面之緣讓梅玉兒救了她一命,也正是因爲梅玉兒,她才有了和秦臨相遇的機會,盡管自己當時并沒有真正脫困。
可即便是這樣,梅玉兒始終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如今她得了怪病,肖雨卻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機會還了這個恩情,因炎都之中有火後老巢,自己若是去梅家,先不說能不能救人,恐怕有命去無命回,弄不好更會害了她。
于是她不覺看向了北面斷崖處,心亂如麻,心中糾結萬分是否要去求極星。可剛剛才求了師父指教她法術,若是再去求,未免太得寸進尺。
也許……盡快突破元成後期之後,自己有了一戰之力,或許可以偷偷去試一試……
如此想着,在許久的沉默之後,肖雨與兩個人道了别,回到了自己的樹屋。
在樹屋陳舊的蒲團上,她盤膝坐下,飛速入定,按照小六記憶中的法門開始打坐修行。
這一夜,肖雨與修行爲伴,一夜無眠,更是一夜無言。
次日清晨,天還沒亮之時極星就出現在肖雨的樹屋外,輕輕叩響了她的門。讓肖雨意外的是,狐桃兒,大灰和林可青也跟在極星身後。
“師父,她們這是要……和我們一起去?”肖雨疑惑道。
“嗯。”
隻說了一個字的極星,手伸向前,衆人面前就出現了個巨大的虛鏡界門,這界門高寬各三丈,散發着幽蘭光芒,足夠容納這些人通過。
對于極星召喚出來的虛鏡大小,肖雨從小六的記憶中也稍微了解一些,極星不是亂用法術的人,這麽大的虛鏡,說明極星此刻心情不錯。
極星首先走了進去,緊接着是狐桃兒騎着大灰,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大步踏入了界門,隻有林可青笑盈盈還飄在肖雨身後。
“嗯……?”
肖雨不解,發出疑問,回頭看向林可青,試圖想确認下自己是否聽錯了。
“我師父剛剛在說嗯……是嗎?”肖雨再次确認道。
“嗯。”林可青笑嘻嘻答道。
“發生了什麽?”
肖雨不死心繼續問林可青,希望能夠得到一些答案。可林可青隻是伸出了手,朝着肖雨比了個一個“三”和一個“八”字,随後朝着她比了個“噓”。
“三八?你怎麽無緣無故……罵人呢?”肖雨的聲音漸漸變小,最後成了自己嘟囔。
之後,林可青便不再理會她,也飄入了界門中。肖雨無奈,也隻得跟了進去。
當界門再次開啓之時,一行人已經出現了寒地之中。肖雨也終于知道,爲什麽極星要選擇在空空谷天還沒亮的時候出發了。
因爲等待着他們的,恐怕是他們此生所見最美。
肖雨是最後一個從界門中走出來的,她擡頭望去,天空中漆黑一片,她隻覺得有無數的飛雪打在臉上生疼,卻看不到任何東西。
她的腳踩在寒地厚厚的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這聲響朝外不斷擴散開去,卻沒有碰到任何的障礙物,此處空曠至極。
四周一片漆黑,所有人都無法用肉眼看到彼此,隻能通過靈力充實感官來辨别彼此的位置。
在這樣的無盡黑暗之下,肖雨聆聽者周遭的聲音,除了踩雪的聲音之外,就是大灰興奮的哼唧聲,她能聽出來大灰在雪地裏玩耍得很盡興。
就在這時,東方突然閃出一抹微弱的亮光,仿佛被困在大地之下許久的太陽終于把撕開了一個縫隙,艱難地鑽了出了一角。
漸漸地,随着太陽的升起,無人的北方寒地,其隐藏在天地間的全貌也在陽光的照耀下慢慢顯出了原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