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媛對于右繁霜的感情始終是複雜的。
不像句芒,句芒是一個她沒有傷害過,可以從頭相處的孩子。
她完全沒有愧疚,可以大大方方地去做一個母親。
可是對于繁霜,她有太多的虧欠和悔意,二十年前對這個孩子失望的時候,根本想不到二十年後是悔不當初。
田媛想接近這個女兒,但甚至不敢和女兒當面說,隻敢和第一次見面的女婿說。
自始至終,她都不知道怎麽去面對這個被自己丢掉的小女兒。
直到現在,她每每看見小女兒,還是膽怯。
她一輩子都沒有這麽膽怯過。
想接近卻不敢接近,每次看到那雙天真的眼睛,就會猛然想起自己是怎麽嫌棄過小女兒愚笨,讓小女兒走丢的。
錐心刺骨的疼痛又會襲來。
那些自以爲是的審視都變成無法面對。
那段痛苦的日子裏,她反複地自責,她不是人,不配做一個母親。
蘇憂言對于田媛糾結又複雜的母愛有了幾分認知。
但他的态度始終平靜:“右繁霜對我來說不是可以随便遺棄的孩子,她沒能當别人的掌上明珠,但會成爲我的掌上明珠,我永遠不會把她還給任何人。”
因爲本來就是他的。
田媛眼圈通紅:“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反而放心了,我把她交給你,你也知道我們家是做什麽的,如果以後你對她不好,我們也會不讓你好過。”
蘇憂言淡淡道:“沒有那一天。”
田媛追問:“婚前協議呢,你們立了沒有?”
蘇憂言淡淡道:“以我們的情況,不立對霜霜更有利。”
田媛一刹那意識到他爲什麽這麽說。
蘇憂言和右繁霜的收入差距太大,如果離婚,沒有婚前協議就是将婚内共同财産對半分割,右繁霜會得到一大筆錢,如果立了,也許反而沒有那麽有利于她。
但田媛依舊是闆着臉嚴肅道:“婚禮呢?難道你們就這麽領個證就算了,讓網上流言紛紛,讓霜霜就這麽嫁給你?”
蘇憂言淡定:“婚禮已經在籌備了,隻要霜霜想結,馬上就能結。”
田媛的面色終于松下來,還不等她開口,外面忽然傳來一聲驚呼,她還沒有反應過來,蘇憂言忽然站起來沖出門外。
右繁霜手裏還攥着一個盤子的碎片,但盤子已經磕地上摔壞了。衆人聽見聲音紛紛回頭看,坐在客廳的句芒剛要站起來,就感覺眼前一黑,看見一道黑影沖了過去。
蘇憂言蹲下來翻看右繁霜的手:“傷到沒有?”
右繁霜想站起來,蘇憂言托着她的腋下把她像小孩子一樣從地上抱起來放在地面上:“腿呢,有沒有摔傷?”
右繁霜搖搖頭,蘇憂言把她手裏的盤子碎片扔掉,把她抱起來:“還是要去醫院檢查一下。”
但是客廳裏的親戚們連嗑瓜子的動作都停止了,齊齊看着他們倆。
右繁霜趕緊拍拍蘇憂言,不好意思道:“快放我下來,我哪都沒摔到。”
蘇憂言還是不放心,但是酒勁忽然上來了,之前做的準備撐不到這個時候,藥效一過去立刻一股眩暈湧上來,他竭力控制住自己,輕輕把右繁霜放下來。
親戚們上前詢問右繁霜有沒有受傷,和收拾果盤的聲音都有些模糊起來。
他竭力裝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的樣子,控制住自己的理智。
出門的時候,田媛紅着眼追出來塞給他一個什麽東西,說是什麽嫁妝,蘇憂言應着好,但已經開始集中不了注意力。
右繁霜挽着蘇憂言的手臂,還沒意識到他已經上頭了,和他商量:“你剛剛喝了酒,是叫個代駕還是叫你秘書過來開車?”
蘇憂言忽然晃了晃腦袋,沒拿住剛剛田媛給的那個盒子,盒子摔在地上,右繁霜發現他不撿而是走神,忽然意識到了什麽:“阿言?”
她晃他的胳膊,蘇憂言轉過來看她,卻沒反應過來。
右繁霜趕緊把盒子撿起來塞包裏,扶着他走:“看台階,我們現在回家。”
蘇憂言乖乖跟着她的腳步走,好不容易下了樓,右繁霜把他的手機找出來,找到他秘書的電話:
“我們在國大教師公寓這邊,蘇總喝多了,能現在過來接一下我們嗎,我這裏是六号樓,你來的時候不用開車,他開了車來。”
而另一邊,沈思凡終于從田君硯那堆收藏品裏把自己拔出來。
句芒借口要送他,和他一起下了樓:“今天謝謝你幫我。”
誰能想到,學弟趕着去自習室複習曆史文獻,結果在路上摔斷了腿。
如果不是順道送學弟去醫院的沈思凡願意幫忙,估計今天所有火力都要對準霜霜他們。
之前看長輩們的臉色,就感覺今天怕是個鴻門宴。
沈思凡喝了酒身上發熱,拎着外套,語氣卻有種故意拉遠距離的疏遠:“也是我臨時通知增加了考試範圍,才導緻他着急去複習,有我的責任。”
句芒提着個袋子,慢慢踱步:“這也不能怪你,但這片認識你的人實在太多了,今天的事情估計會對你造成困擾。”
沈思凡空着的那隻手插進兜裏,晚風将他T恤的下擺吹得一擺一擺:“我不在意。”
句芒還是覺得抱歉:“剛剛我家裏人還拿你和我妹夫比,實在是不好意思。”
而且七大姑八大姨故意是在電視或者新聞上見過蘇憂言,七嘴八舌,一直在誇贊蘇憂言得體穩重有能力,沈思凡相對的就被冷落了。
她本以爲今天來的會是學弟,但實在沒想到陰差陽錯成了沈思凡,這實在不是一個什麽好攬的活。
沈思凡的聲音與年齡不符,是清越得像十八九歲少年的聲音,語氣卻偏穩重:“田教授的私藏也令我大開眼界,不算虧。”
句芒想起來爺爺拉着他看古董。
幸好。
她把一個紙袋遞給他:“上次摔了你的瓦罐實在是不好意思,後面上網去查才知道修複那個有多不容易,上次在你家看見你有寫書法,所以找了一套墨條給你賠罪。”
沈思凡微微垂下眼睑:“不需要。”
句芒認真道:“是休甯派制墨大師的一塊古徽墨,聽說曆史系的杜教授一直在找這種墨,修複一幅古畫。我在國大旁聽過杜教授的課,之前就想送。如果能修好那幅樵夫圖,是這個國家的幸事。”
她口中的杜教授是沈思凡的母親,她的語氣格外真誠,讓人難以拒絕。
沈思凡腳步一停,接了過來:“多少錢,我打給你。”
句芒認真道:“可以和你換一幅字嗎,我爸爸生日要到了,我想送幅字給他。”
沈思凡不言多:“可以。”
而右繁霜扶着蘇憂言坐在花壇邊上等着秘書,秘書來得很快,一看見他們立刻彎腰去扶蘇憂言:“明天上午蘇總還有一個跨國視頻會議。”
右繁霜搭把手扶住:“他醒酒很快,就醉一晚上,而且這次喝得也不多。”
秘書松了口氣,不然可沒法交代。
兩個人把蘇憂言扶到車前,右繁霜把手伸進蘇憂言褲兜裏摸車鑰匙,沒想到蘇憂言一把逮住她的手:“老婆,你摸什麽呢?”
右繁霜趕緊像哄小孩子一樣哄:“我摸車鑰匙呢,你把車鑰匙放在哪裏了?”
沒想到蘇憂言抓住她的手,不準她抽出來,另一隻手從另一個褲兜掏出鑰匙交給她。
右繁霜摸摸他的腦袋表揚:“阿言最乖。”
右繁霜把車鑰匙遞給秘書,秘書解鎖之後,右繁霜趕緊把蘇憂言扶進後座:“坐好。”
但是他一直牽着她的手,右繁霜自己抽不出手來,不好坐進去。她隻能弓着身子從他腿上挪到另一邊。
衣料摩挲的聲音窸窸窣窣,蘇憂言忽然逮住了右繁霜,一把抱住她,不讓她走。
右繁霜趕緊道:“麻煩把擋闆升一下。”
秘書才反應過來,連忙升起擋闆。
外面的光線昏暗不清,偏偏車内有暖色的燈光,落在她身上暧昧又柔軟,蘇憂言一雙眼睛微醺,咬了咬下嘴唇,微眯着長眸,定定看着她笑。
右繁霜有點發毛:“你笑什麽?”
蘇憂言小聲道:“你好軟。”
他聲音很小,卻讓右繁霜聽得身上發酥。
蘇憂言的手搭在她的側腰上,一手一邊,右繁霜的腰全被他圈在手裏。
蘇憂言還小聲地告訴她:“霜霜,你身上好香。”
他被酒釀浸透的眼眸裏的光像是滿地的春水亂流,看得右繁霜腿軟。
是那種毫無定力情欲泛濫的感覺,風流又孟浪。蘇憂言都不像蘇憂言,像另一個放浪形骸的情場高手,右繁霜都怕他做出什麽事來。
但是他又沒做什麽,右繁霜隻能壓低聲音勸告:“你讓我下去,我坐你旁邊。”
蘇憂言的手不斷遊移,右繁霜又不敢大聲說。
蘇憂言忽然抽出手,按了一下旁邊的按鈕,車窗降下去了一條縫,清爽的夜風吹進來去了一些燥熱。
他頭往後仰,把右繁霜也按在他懷裏:“霜霜,我好累。”
右繁霜一下停住了動作:“怎麽了?”
蘇憂言卻不告訴她,隻是靠着座椅椅背像是睡着了一樣。
右繁霜小心翼翼從他腿上下去,屁股挨到座椅的那一刻她松了一口氣。
蘇憂言把頭靠在她肩膀上,他安靜地睡了一會兒,迷迷糊糊間感覺腿上有什麽東西在動。
蘇憂言艱難睜開眼睛,看見一個青綠色的東西,沒多想,一把抓住,直到感受到那個東西在他手裏跳,他一松手,那個東西就蹦到了他鼻梁上和他四目相對。
蘇憂言一瞬間魂都吓飛了,一個激靈竄到了右繁霜身上,右繁霜還沒緩過來腿上就坐了一個巨大不明物體,右繁霜也詫異:“诶,它怎麽在這裏。”
蘇憂言聲音哆嗦:“快把它拿走。”
右繁霜連忙拿下來,卻覺得不對勁,她從下到上看了一眼蘇憂言,好奇道:“你怕螳螂嗎?”
蘇憂言看着她把螳螂抓在手裏,依舊吓得要魂飛魄散:“怕,快把它扔掉。”
結果右繁霜一個沒抓穩,那隻螳螂又跳到了他身上,蘇憂言差點叫出聲來。
右繁霜一把捂住他的嘴,一手捏住螳螂:“乖,我給你把它扔出去,現在就扔。”
蘇憂言盯着她捏住那隻螳螂,從車窗的小縫裏面扔出去,他才松弛下來。
右繁霜抱着坐在自己腿上的蘇憂言,像平時他哄自己一樣哄:“不怕不怕哦,螳螂沒有了,不會再來了。”
雖然蘇憂言很重,但是右繁霜還頂得住。
蘇憂言委屈道:“蘇承顔又拿蟲子吓我。”
右繁霜摸不着腦袋:“這和蘇承顔有什麽關系?”
蘇憂言委屈巴巴道:“他總是把小蟲子抓到我的粥裏,一開始我不理他,他就捉了一隻有毒的蟲子,把我毒休克了,大人罵他,他就不放在我飯裏了,放在我的藥瓶書本,還有被子裏。”
雖然他說的話像是小孩子告狀,但是右繁霜一怔,不敢去想象他被毒休克的場景。
明明都是家裏的孩子,甚至蘇承顔還是私生子,卻可以這樣欺負到他頭上。
就因爲他沒有媽媽,也沒有爸爸護着嗎?
右繁霜鼻頭一酸:“不怕不怕,他不敢欺負你了,我在這裏保護你。”
蘇憂言抱住她,把她像個娃娃一樣摟進懷裏:“霜霜,我隻有你了,要我爲你做什麽我都願意。”
右繁霜的眼淚控制不住,卻溫柔地輕輕拍着他的背哄他:“别怕,我一直在這裏,我們回家,我們自己的家,不會有蘇承顔,也不會有蟲子,家裏的所有人都會愛你,不管是我還是我們以後的孩子,還有我們的小狗,都喜歡你,不會捉弄你。”
蘇憂言抱緊她不願意撒手,像是怕一撒手她就跑了。
右繁霜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紅了眼。
雖然他說的隻是蟲子這一件事,但是被毒到休克之後,一個私生子依舊敢繼續捉弄他。
換成正常情況,家長早就打到不敢再犯了,但蘇承顔卻依舊這麽做,可見那些年阿言在家裏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
過了好一會兒,右繁霜才擦幹眼淚:“好了,我抱不動阿言了,阿言可不可以回自己的座位坐着?”
蘇憂言不願意。
右繁霜實在是抱不動了:“不下去我就不理你了,阿言想我不理你嗎?”
蘇憂言不情不願地下來,腿上一輕,右繁霜松了一口氣。
秘書忽然想起來自己帶了醒酒藥,在川流不息的鳴笛和嘈雜聲中拔高聲音讓後座聽到:“我帶了醒酒藥過來,您要給蘇總吃點嗎?”
右繁霜也趕緊道:“給我吧。”
秘書把擋闆降下來,在等紅燈的時候把藥給她。
一看蘇憂言閉着眼睛靠在車靠背上,微微皺着眉頭,表情就像和平時看策劃組給的糟糕提案一樣,秘書不敢多看,生怕在老闆喝醉的時候自找麻煩。
右繁霜從旁邊掏了瓶水給他喂下,看他臉色好像有好一點。
不知道下次如果遇到非喝不可的情況該怎麽辦。
就怕被有心人利用。
畢竟蘇家是人吃人,不說那些虎視眈眈的叔叔伯伯,就單單看蘇承顔親手把蘇濤送進去這件事,就看得出這家子各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阿言單打獨鬥到現在,應該很不容易。
右繁霜眼底的溫柔和淚光泛起漣漪,看着他英俊的面孔,卻好像看得見小時候那個無助的他。
蘇憂言恢複了一點精神,但又沒有很清醒,還是靠在她肩膀上。
這個點這條路堵得很,右繁霜忽然開口,輕輕唱道:“When I was just a little boy(當我還是個小男孩。)
蘇憂言微微動了一下。
“I asked my mother,what will I be?“(我問媽媽,将來我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Will I be handsome?(會英俊嗎?)Will I be rich?(會富有嗎?)”
右繁霜摸着蘇憂言的頭,聲音像是一個沉穩溫和的母親在告訴自己的孩子。
“Here's what she said to me。(她對我說)”
“Que sera,sera,(世事不可強求)Whatever will be, will be.(順其自然吧。)”
“The future's not ours to see.Que sera,sera(不能預見未來,世事将會如何。)”
在柔和溫緩的歌聲中,他的眉頭漸漸舒展。
右繁霜眼底的淚光一閃而逝。
曾經她都沒有了解過他以前過的是什麽日子,一心以爲蘇憂言天生就生活在美好裏,除了心髒病,全世界都善待他。
但一點點知道他過得完全和她想的不一樣之後,她不是失望,而是心痛。
在他還不能夠保護自己的那些年,他是怎麽熬過來的?
車流漸漸挪動開,車平穩地行駛在路上,蘇憂言迷迷糊糊裏似乎聽見有人在給他唱安眠曲。
解酒藥下去,酒醒了一大半。
他睜開眼睛,扶着額頭。
“還沒到家嗎?”
右繁霜看了一眼窗外的風景:“快了,還有幾分鍾。”
蘇憂言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哪怕沒有完全酒醒也沒有再靠着她,而是摟着她靠向自己:“頭好暈。”
右繁霜耐心道:“快到了,回家就可以睡覺了。”
右勝庭提着一袋子布料等在樓下,過了好一會兒,才看見有人影過來,結果就十步左右的距離,兩個人忽然站住不動了。
右勝庭親眼看着他的崽種女婿纏着女兒,一開始裝虛弱把頭靠在她肩膀上,過一會兒又托着右繁霜的後頸開始吻她。
右勝庭瞳孔地震,裝着布料的袋子啪嗒掉在了地上。
然而右繁霜聽見聲響要去看,蘇憂言就托住她的臉不讓她轉頭過去。
他餘光看見了右勝庭,也隻是淡淡掃了右勝庭一眼,就繼續纏綿地深吻右繁霜,閉着眼托着她的腰把她完全嵌進自己懷裏,毫無顧忌地在右勝庭面前親吻他的女兒。
那一瞬間,右勝庭好像看見了自己瘋狂往上飙升的血壓,血壓直接一把子頂到了頭皮上,把毛囊都頂起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