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繁星滿天。
楚留香躺在甲闆上。
既然有甲闆,那便一定有船。
紫鲸堂的船。
海面上的船隊,隻要是名字中帶有鲸的,全部都屬于巨鲸幫。
巨鲸幫除了東南西北四大管事,還有紅橙黃綠青藍紫七大分堂,分别管顧不同的海域,經營不同的生意。
紫鲸堂堂主名叫海闊天,本是水面上有名的盜匪,成立了紫鲸幫,後來被沈萬三收服,紫鲸幫成了紫鲸堂。
紫鲸堂主的座駕,自然是條好船。
堅固、輕捷、光滑、華麗。
甲闆洗刷得一塵不染,船頭燈火映照着漫天的星光,頗有幾分“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的感覺。
好船就和美人與名馬一樣,就算停泊在那裏不動,也自有一種楚楚動人的風姿神采,令人不飲而自醉。
但無論是好船、是美人,還是良駒名馬,都需要伯樂去欣賞。
楚留香覺得自己就是伯樂,因爲自己懂得欣賞這條船的美感,如果胡鐵花那個大老粗在這裏,肯定是不懂的。
那家夥隻懂得喝酒!
呸!
那家夥連喝酒都不懂,他隻是牛飲一般灌下去,是個煞風景的大混蛋。
也不知道這大混蛋如何了。
楚留香心中默默的思索。
原本他想請胡鐵花幫忙,不想胡鐵花最近招惹到了麻煩,正在被人追殺的上蹿下跳,同時也玩的不亦樂乎。
楚留香不忍打擾胡鐵花的樂趣,隻是請了陸小鳳陪胡鐵花一起玩,希望他們兩個能夠玩得開心、玩的快意。
至于紫鲸堂的這艘船,倒不是因爲李瑾瑜的面子,而是楚留香主動湊上去的,然後發現船上還有幾個怪人。
名義上是江洋大盜,實際上是海闊天生死兄弟的向天飛。
身高腿長,帶着一個箱子,來曆異常神秘的西域高手“勾子長”。
精通東瀛甲賀派大拍手、血影人的血影身法、華山劍法的少年丁楓。
面目醜陋,如同蒸壞了的饅頭、煮壞了的雞蛋、剝了皮的石榴、摔爛了的柿子的神秘老者公孫劫餘。
皮膚白皙,五官端正,樣貌清秀,看起來卻呆呆愣愣的“白蠟燭”。
這個白蠟燭,是公孫劫餘的弟子。
當然,金靈芝也在船上。
船上有這麽多的怪人,縱然有人放狗咬楚留香,他也絕不會離開的。
楚留香正在思索問題,忽見遠處行來一艘小船,船頭用竹竿挂起來一張大大的白布,上書“賣身葬友”四字。
“賣身葬父”古已有之,但“賣身葬友”這種事,倒真還是古來所無,如今少有,簡直可以說是空前絕後。
尤其看到船頭那個人,楚留香氣的差點抽過去,這貨竟然是張三。
這個“張三”,可不是昔年美人榜前三甲,燕南天的夫人張三娘,而是楚留香的一個朋友,家裏排行老三。
張三曾經是個盜賊,喜好偷盜珍珠類的寶物,後來改邪歸正,在長江之上做了打魚人,号稱“快網”張三。
張三擅長操舟,也擅長烤魚,爲人精細伶俐,水上功夫是一把好手。
以“快網”張三的本事,如果投靠到怒蛟幫、江左盟等水上幫派,至少可以成爲一方管事,絕不會爲錢發愁。
混成這副模樣,定然是故意的。
勾子長道:“各位請看,這人居然要将自己賣了,埋葬他的朋友,如此夠義氣的人,我定要結交一番。”
向天飛道:“若想交個朋友,還是将他買下來的好,以後他若是臭了,你至少還可以将他再賣出去。”
公孫劫餘道:“有人買麽?”
海闊天道:“隻要不臭、不髒、不懶、不拼命喝酒的人,總有人要的,怎會賣不出去?我倒有些興趣。”
張三高聲道:“我這人既不臭,也不髒,更不懶,酒喝得不多,飯吃得比麻雀還少,做起事來卻像條牛,對主人忠心得又像看家狗,無論誰買了我,都絕不會後悔,絕對是包君滿意。”
金靈芝道:“爲什麽要賣自己?”
張三道:“我有個朋友,眼看已活不長了,我和他交友一場,總不能看着他的屍體喂魚,就隻好将自己賣了,準備些銀子,爲他準備後事。”
楚留香聞言眼角抽了抽。
張三的脾氣頗爲古怪,能被他稱爲朋友的,似乎隻有自己和胡鐵花。
胡鐵花那混蛋應該是喂狗,喂魚那就隻能是自己了,畢竟自己在船上。
丁楓道:“怎的活不長?”
張三道:“這家夥實在是太喜歡管閑事,也太喜歡找麻煩,指不定哪天便會被人堵在茅坑,淹死在裏面!”
楚留香眼角再次抽了抽。
雖然知道張三出現在此地,肯定是來幫忙,但指着和尚罵秃驢,未免太過直白,而且淹死在茅坑是個什麽鬼,就不能找個幹淨點、香一點的地方?
金靈芝道:“你要多少錢?”
張三道:“五百兩。”
金靈芝好奇道:“辦一場喪事需要五百兩麽?你可不要唬我。”
張三道:“我這個朋友,活着時就是酒鬼、色鬼,死了豈非要變成酒鬼中的酒鬼、色鬼中的色鬼?
逢年過節,少不得要在他的墳上倒些酒,燒幾個精緻的紙糊美人。
否則他在陰間沒酒沒女人,晚上給我托夢說我不講義氣,又或者要氣的活過來,這我可如何受得了?”
楚留香心說,自己的朋友果然都是大混蛋,一個正常人都沒有。
張三這家夥看起來正經,實際上至少有胡鐵花四分之三的混蛋。
金靈芝笑道:“既然如此,我便買下了伱,這是五百兩銀票。”
張三道:“不妥不妥,女主人要買需要五千兩,嬌滴滴的富家大小姐,可比什麽酒鬼色鬼難伺候的多了。”
金靈芝道:“說的也是,本小姐乃是天下最調皮搗蛋的人,伺候本小姐不是容易的事,多給你一千兩。”
張三道:“最調皮搗蛋?”
金靈芝道:“這是某個又貪吃、又貪酒、又好色、又喜歡管閑事,走到哪兒都不安生的缺德短命鬼說的。”
楚留香心中默默點了個贊。
張三道:“既然如此,那就請女主人也備上一點錢,等到那個又貪吃、又貪酒、又好色、又喜歡管閑事,走到哪兒都不安生的缺德短命鬼出了事,也好有錢爲他發送,要不然可就……”
金靈芝怒道:“呸呸呸!我怎麽買了你這麽個混賬,方才你還值點錢,現在連一錢銀子都不值了!”
衆人聞言,哄堂大笑。
在場除了金靈芝之外,全都是老狐狸中的老狐狸,對這種事門兒清。
若是真的恨一個人,哪怕隻是稍有些怒氣,也說不出“缺德短命鬼”,這幾個字可是專門用于情人撒嬌的。
金靈芝被人笑的有些害羞,尤其楚留香在這裏,更是羞的無以複加,畢竟楚留香知道“缺德短命鬼”是誰。
冷哼一聲,回了船艙。
楚留香無奈的摸摸鼻子。
那個又貪吃、又貪酒、又好色、又喜歡管閑事,走到哪兒都不安生的缺德短命鬼,不知道在做什麽,知不知道有一個情窦初開的少女在惦記他。
李瑾瑜當然不知道。
因爲李瑾瑜已經沉浸在美食美酒美人的香氣之中,享受着世上最奢華、最舒适、最高級、最放肆的享樂。
茫茫大海,神妙無盡,每一座海島都可能潛藏着上古的隐秘。
進入一座海島,獲得高人傳承,出島後名揚天下的故事,早已被茶館酒肆的說書人說了不知幾千幾萬次。
隻不過基本上都是胡說。
尋常的打魚人,認識字的都是鳳毛麟角,認識篆字、銘文、甲骨文,除非那個打魚人是黃藥師、許笑一。
反正李瑾瑜肯定不認識,不僅李瑾瑜不認識,就連蘇櫻也認不全。
忽略掉這些傳說,海外諸島也有無數的隐藏門派、武道高人。
比如海外三島的蓬萊島,乃是呂祖門庭純陽宮所在地,繼承了呂祖劍術和丹術的傳承,與全真教并駕齊驅。
又比如海外三島的俠客島,每隔十年派遣弟子入中原曆練,帶領部分武林高手回俠客島,不去的直接滅門。
還有那個最神秘,神秘的一直出現在江湖歌訣,卻連名字都不爲人所知的神秘島嶼,連李瑾瑜也無甚了解。
就算是琅琊閣的記錄,也隻說海外有那麽一處仙島,并且從初代琅琊閣閣主開始,便已經編入江湖歌訣。
此後無論朝堂變幻、朝代更替,從來都沒有改變過,江湖中也默認了這處島嶼,甚至有了諸多仙人傳說。
除了海外三島,還有武道高人。
常春島日後娘娘,南海歸墟騎鲸客南海神尼,飛仙島島主葉孤城,都是享譽天下的大高手、大劍客。
不過上述全部高手,全部地盤,都和享受沒有半分關聯。
與享樂有關的是
——财神島!
沈萬三的财神島!
這裏原本不叫财神島,但自從沈萬三這個大财神,看中了這處海島的優良環境,這裏便成了财神島。
财神島是海上最大的銷金窟,招待來自于五湖四海的全部客商,可以在島上尋到自己需要的一切享樂。
李瑾瑜的燕雲馬場、沙漠綠洲,每日流水是銀海,财神島則是金山,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金山。
沒有人知道這裏有多少錢,因爲這已經無法用具體的數字來估值。
估值多了讓人覺得絕望,估值低了又辱沒了這座島,還不如不估值。
沈萬三這座财神島,就連最兇悍最殘忍的倭寇,也絕不敢來此挑釁。
縱然宮本武藏親自帶領倭寇在海上劫掠,也萬萬不敢劫掠财神島。
财神島隻有一個碼頭,碼頭外面巨大的礁石上,刻着财神島的口号
——恭喜發财!
——吃好玩好!
最簡單、最直白的八個字。
想來賺錢的就好好做生意,隻要遵守規矩,哪路客商都能有錢賺。
想來享樂的就好好的享樂,隻要遵守規矩,就能享受到一切奢華。
李瑾瑜當然是有資格享受的。
因爲這裏許多的玩樂設施,都是李瑾瑜設計,并且李瑾瑜是巨鲸幫四大管事之一,還幫沈萬三掃平一批倭寇。
擊殺和田武夫之後,在海上攪鬧的倭寇陷入了沉寂,李瑾瑜隻是再次出手三五次,便來财神島“交差”。
确實是交差!
畢竟此次出兵的軍費,全部都是沈萬三提供,并且是先給錢後出兵。
沈萬三花錢買平安,武則天收錢擴充國庫,李瑾瑜借機出海遠行,戚繼光建功立業,可謂是四方均得利。
如今倭寇已經掃的差不多,李瑾瑜當然要來财神島好好享受享受。
天下最富有的人是誰,這個并沒有準确的說法,但海上最富有的人,從二十年前開始,便已經是沈萬三。
按理來說,一個成名二十多年的大富豪,要麽是殚精竭慮的白發老頭,要麽是腦滿腸肥的秃頂大胖子。
沈萬三不屬于任何一種。
看到沈萬三第一眼,任何人都會覺得驚訝,他給人最先的印象,不是富貴逼人的金銀氣息,而是——帥!
眉清目秀的帥!
沈萬三樣貌非常英俊,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依然不減年輕時的風采,反而多了幾分成熟穩重的氣質。
李瑾瑜笑道:“沈幫主,我把事情替你處理完了,在你這吃幾天白食,想必您老人家肯定不會吝啬吧?”
沈萬三道:“吝啬不一定有錢,但有錢人一定會非常吝啬,不過在你李侯爺面前,想吝啬也是不行的。”
李瑾瑜道:“說說,那個倭寇是怎麽回事兒?我怎麽隻遇到和田武夫?你不是說有柳生家族的高手麽?”
沈萬三道:“确實有,不過我請來了海南劍派的高手,還有葉孤城,柳生家族那個天才被一劍劈回去了。”
李瑾瑜道:“葉孤城?你确定你能請來葉孤城?葉孤城也缺錢麽?”
在李瑾瑜的記憶中,葉孤城是專心于劍的劍客,而且還是島主,對于外物沒什麽需求,自然是不缺錢的。
沈萬三道:“錢能通神,葉孤城不缺錢,難道真的無欲無求?隻要他還有所求,那就可以用錢收買。”
李瑾瑜道:“你這家夥,總是三句話不離錢,怪不得能發财。”
沈萬三道:“我若是有出門撿寶藏的本事,肯定不會這樣,而且你可真是大手筆,霍休那家夥,啧啧……”
李瑾瑜道:“不說這些了,别的那些倭寇呢?我總不能白來一趟。”
沈萬三道:“我得到消息,再過大概一個月,他們會在某處海島聚合,你可以先好好修養一個月。”
李瑾瑜道:“我修養這段時間,大軍消耗也是你提供,你可真舍得。”
沈萬三道:“如果你能把這些倭寇都除了,消耗的錢便能賺回來,而且我爲何掏錢,你難道不明白麽?”
李瑾瑜當然明白。
樹大招風!
花錢買平安!
送禮,就送最大的官!
相比于霍休,沈萬三才是真正懂得花錢就是賺錢的人,他出錢剿滅倭寇爲的不僅是商路,還有自身的安定。
反正他的錢就算燒着玩,就算拿金闆打水漂兒,也能享樂二百年。
二百年花不完的錢,而且這些錢還能一直生錢,如果能安定下來的話,簡直是子子孫孫都能享受榮華富貴。
既然如此,他的目标就不再是賺取更多的錢,而是讓自己的子孫,全部都能享受榮華富貴,或者說,保證自己的後輩子孫都能安全的活着。
預先取之,必先予之。
懂得花錢的人才能賺錢。
沈萬三很懂得這個道理,所以他該花錢的時候從不含糊、絕不吝啬。
很多時候,看似大虧特虧,實際上卻能在無形中獲得更多的收益,看似大賺特賺,卻把身家性命都輸了。
早在數月前,青衣樓諸多勢力聯合絞殺的時候,沈萬三便得到情報,同時也感覺到了殒命的危機。
沈萬三和青衣樓多有生意,早就知道霍休是青衣樓主,也知道青衣樓被絞殺的真正原因,頓時冷汗涔涔。
如果是二十歲的年輕人,沈萬三自然渴望變化,在變化中尋求機會。
無論是緩慢的變化,還是快如閃電的突變,沈萬三全都可以接受,漸變就徐徐圖之,突變就嘗試火中取栗。
他現在已到了知天命的年歲,雖然心中仍舊有着豪氣,平素仍舊是以穩固爲主,除了四年多前,爲此生最大的賭局押上籌碼,其餘一切都是求穩。
爲了“穩固”付出的成本,本就是應該付出的,沈萬三自然不會小氣。
實話實說,沈萬三甚至覺得成本太便宜了,自己這場生意是大賺特賺。
李瑾瑜贊道:“真不愧是海上最厲害的富豪,我可真是佩服你。”
沈萬三道:“就像你曾經給我說的那個道理,每件生意都必須衡量付出和收益,而在這些生意中,自己的生命最爲重要,一切必須爲此讓路。”
李瑾瑜道:“你曾經冒險過!”
沈萬三道:“因爲有一個年輕的小混蛋找上門來,引動了我年輕時的熱血豪氣,讓理智變爲了沖動!”
李瑾瑜道:“如果上天再給你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那麽……”
沈萬三道:“我仍舊選擇冒險!”
“哈哈哈哈哈哈……”
情人節,我還在苦逼的碼字,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