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遠山眼見懷抱五老要圍攻,不由得大怒,要與三和逸士并肩作戰。
三和逸士笑道:“不必如此,你這些年困于仇恨之中,身受折損,剛剛恢複,對付他們五人,還差了一些。”
武功到了一定境界,數量已經很難決定勝負,千軍萬馬或許可以,單獨添加一個兩個,卻是無甚意義。
蕭遠山武功固然不俗,但蹉跎的歲月實在太久,對上大悲都難有勝算,更别說對上懷抱五老這等老怪物。
倘若師徒二人合擊,蕭遠山怕是會成爲拖累,讓三和逸士分心照顧。
李瑾瑜心中也有思慮,心知今日必然會打的精疲力竭,雖然山下布置了一些暗手,山上也需要一些手段。
留着蕭遠山,不僅是爲了幹擾無想的判斷,還爲了保證自身的安全。
當然,蕭遠山已殺了慕容複,報了一半仇,此次不出手,倒也沒有太大的怨言,否則定然是勸不住的。
至于出了少林山門,會不會有人暗中挑釁,不來便罷,來了就讓他們有來無回,李瑾瑜對此早有安排。
隻不過那些人多是暗地手段,能不直接暴露,還是不要暴露爲妙。
三和逸士道:“出手吧!”
抱殘道:“終于要動手了。”
抱花道:“好久沒動過手了。”
抱風道:“今番不動手,他日隻怕也沒機會再與人動武。”
抱月道:“三和逸士,值得咱們再出手一次,此次出手不虧!”
抱雪道:“咱們幾個苦苦修行懷抱天下,正好以此人作爲驗證!”
五人這般說法,并非直接暴露自身絕學,而是在話語之中,把每個人的氣機連爲一體,凝成一股渾厚勁力。
三和逸士不理會他們說什麽,雙手一展,兩股白茫茫的勁氣,好似滔滔江河一般,隔空狂飙般湧了過去。
純陽罡氣!
三和逸士苦修百餘年的絕學,尤其在與毒元的對抗中,變得越發精純,越發渾厚,早已超越心法的極限。
罡勁未到,勁風疾起,懷抱五老如急風中的飛絮一般,上下不住擺動。
蓦的,五人一齊出掌,五道不同的勁氣,硬生生将白茫茫的罡氣抵住。
大般若禅功!
“大般若禅功”是禅宗最爲正統的絕學心法,破壞力不甚狂暴,但随着修爲提高,功力越發精純凝練。
就好比少林第一神掌般若掌,每有領悟,便有提升,可謂學無止境。
練到最爲高深的境界,隻需存留一口精純真氣,即便心脈被斷,五髒六腑震裂,也能以渾厚的真氣暫時維持。
當年對戰燕狂徒,懷抱五老髒腑被燕狂徒的“玄天烏金掌”擊傷,其中三人心脈斷裂,便是以此維持生機。
待到燕狂徒重傷逃遁,懷抱五老服下大還丹,回到少林安心修養。
半年之後,傷勢完全恢複!
況且“威力不足”,那是相對易筋經這等絕頂神通而言,相對于天下九成九的心法,大般若禅功都是碾壓。
懷抱五老年近百歲,每人都有一個半甲子的渾厚功力,功力通過禅功凝成一股,恍若千丈瀑布般洶湧狂暴。
三和逸士雙掌的白茫茫罡氣,與懷抱五老淡黃色的掌力,凝成一堵黃白相間的牆壁,以及倒扣大碗般的氣罩。
白茫茫的煙氣互相席卷,看起來不如方才來的美輪美奂、陽剛炸裂。
但這卻是最兇險的比拼,但凡稍稍露出破綻,必然會被碾壓成粉碎。
三和逸士以一敵五,白茫茫的純陽罡氣,卻絲毫不顯低弱,反呈随着真氣催動,變得越發綿長,越發高漲。
六人僵在那裏,中間隔着一片厚厚的氣牆,誰也看不見對方,但卻能夠感覺到對方的氣機,對方的戰意。
積存了數十年的戰意。
微風一吹,枯葉落下,飄落到氣牆之時,瞬間粉碎于無形。
就在這一瞬之間,抱殘稍稍震動了一下,接着抱月也顫動了一下,然後是抱風、抱雪、抱花……都動了一下。
白牆的壓力忽減,懷抱五老的金剛掌力卻并未收起,還是循環往複,好似旋轉的水車,循環轟擊而至。
大金剛掌!
雖不如大悲的掌力大氣,但功力之渾厚,配合之默契,讓人暗暗心驚。
若是任憑他們這麽拍下去,即便是玄鐵鑄造的鐵人,也會被拍成鐵餅,甚至被拍成齑粉,殘渣都不會存留。
三和逸士微微一笑,雙手飛速畫了三個圓弧,氣機沒有絲毫變化,但在懷抱五老的感覺中,方才滔滔長河般的綿長掌力,已然變爲深海旋渦。
金剛掌力固然強橫,但轟擊在純陽罡氣上,卻似轟入棉花,轟入水流,不僅勁力全消,而且覺得異常憋悶。
虛不受力的憋悶!
如堕深海的憋悶!
渾身上下仿佛被埋入泥淖,用出的力道被消弭無形,無論如何掙紮,也是越陷越深,上天入地無處脫身。
好一個純陽罡氣!
好一個三和逸士!
懷抱五老心中暗暗贊歎,同時卻也覺得奇怪,隻因交戰至今,三和逸士隻以純陽罡氣迎敵,并未使用毒功。
否則剛才比拼掌力之時,三和逸士猛地爆發百年毒元,或者以化血刀腐骨掌偷襲,他們免不得會手忙腳亂。
更怪的是,純陽罡氣至精至純,竟然絲毫沒有毒元的感覺。
可三和逸士百年苦修,毒元早已和血肉融爲一體,如何能夠分離?
恐怕分離出毒元的刹那,一身武功也會被盡數廢掉,半點不存!
一百多歲的老人,失去維持生機的真氣,壽元自然也到了盡頭。
便是用化功大法、吸星大法一類的法門化去、吸收,能化去三和逸士百年毒元的用毒高手,天下間半個也無。
丁春秋之類的用毒高手,碰到三和逸士百年毒元,隻能叫爺爺饒命!
懷抱五老心思相通,五個人同時心有所感,卻又同時壓下心中驚疑。
兵兇戰危,如何能夠胡思亂想?
懷抱五老驟然撤去掌力。
在這狂潮如萬濤排壑之際,居然撤去掌力,是極端荒謬的事,這相當于把身家性命,交于三和逸士之手。
懷抱五老數十年苦修,武功可謂淵深莫測,豈是如此不智之人?
撤去掌力的刹那,五人已經飛身而起,大張雙手,展開懷抱。
三和逸士連點十五道指力,分别攻擊五人三處要害,指力到了身前,卻被一種至大至剛的力量化于無形。
李瑾瑜雙目精光一閃,道:“懷抱天下!懷抱天下今日要重現了!”
懷抱天下?
這是什麽東西?
難道是什麽高深武功麽?
可這五個老僧,雙手張開,做出懷抱的動作,看似潇灑,實際上胸前滿滿都是破綻,似乎随手便可擊敗。
再細細觀瞧,就在五人張開雙手的刹那,三和逸士連連搶攻,連續點出純陽指力,卻沒能傷到五人分毫。
鐵飛花道:“這是懷抱天下?”
李瑾瑜道:“沒錯,這是一門絕頂武功,需要甲子以上修爲才可修行,并且至少還需要二三十年苦功。”
鐵飛花道:“假如六歲練武,十歲有内功根基,則需要到七十歲,才能修行這一招,并且還需二十年苦功。”
李瑾瑜道:“到那時,即便修成這門絕學,也已經垂垂老矣,更别說參禅八十餘年,怎會還有争勝之心?”
鐵飛花道:“倘若有争勝之心,說明八十年參禅盡是虛妄,這麽說,便絕不可能修成懷抱天下了?”
李瑾瑜道:“可若沒有這八十年的禅功,心性不足,同樣無法修行。”
鐵飛花道:“天才也不行?”
李瑾瑜道:“如果是達摩祖師,玄奘聖僧,亦或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僧皇圓測,自然是可以修成的。”
這話還不如不說,想要達到這些人的境界,莫說參禅八十年,參禅一百八十年,最多也就達到圓測的地步。
兩人說話并未做絲毫掩飾,衆人都能聽得到,心說這豈不是雞肋?
可如果真的是雞肋,這位李爵爺方才便絕不可能叫出聲來,而且懷抱五老戰燕狂徒時,可沒有八十年禅功。
李瑾瑜道:“一門艱難的武功,如果實在太難修成,便可以簡化,或者多人共同參詳,以陣法的方式發動。”
鐵飛花道:“懷抱五老?”
李瑾瑜道:“沒錯,懷抱五老便是把心法分化,分别修行一門,不過他們參禅甲子,早已心思相通,五人聯合出手之下,與一人沒什麽差别。”
三和逸士笑道:“這便是大名鼎鼎的懷抱天下麽?沒想到老夫六十餘年不曾出手,今日便要對決這等妙招。”
說罷,竟不再出指進攻,而是大袖一揮,任憑五人催動自身氣機。
抱殘大師身形一展,一拳轟出,便是一記“黑虎偷心”。
抱風大師身形一閃,一足踢出,便是一腳“魁星踢鬥”。
抱花大師身形一飄,一掌削出,便是一招“六丁開山”。
抱雪大師身形一晃,一掌沖出,便是一式“青龍出海”。
抱月大師身形一長,一掌劈下,便是一刀“獨劈華山”。
天下武學,各有源流,多如恒河之砂礫,數也數不清,各家各門各派的絕招奇功,也各有所長,互有優劣。
但人體不過雙手雙腳,能夠擺出的動作就那麽多,總歸不能脫離出去。
因此練武之人,大多都是從簡單築基到繁雜多變,再從繁雜變爲簡單。
魔門的“如意天魔,連環八式”,每式三十六招,每招一百零八變,招中套招,緊扣連環,共有三萬多種變化。
純以招式而言,幾乎可以稱之爲刀法之極限,但上代魔教教主,卻在刀法對決中,敗于“天刀”宋缺之手。
此後苦心鑽研,化萬變爲一式,方才有驚世駭俗的絕招“神刀斬”!
懷抱五老亦是如此。
以五人的輩分,少林七十二絕技可随意翻閱,一切絕招随心學習。
但那又有什麽意義呢?不過是浪費時間、浪費精力、浪費禅心罷了!
此刻五人出招,均是最簡招式,江湖下九流的武者,也用的滾瓜爛熟。
少林年輕一些的僧衆,見到五位老僧出手,不由得有些失落,轉而卻又瞪大眼睛,張大嘴巴,驚得目瞪口呆。
同樣的“黑虎偷心”,有誰使得比抱殘更正确、更有力、更威勢無匹?
簡簡單單一招“青龍出海”,有誰使得比抱雪更變化千幻、内含精微?
普普通通一招“獨劈華山”,有誰使得比抱月更殺無赦、更無可抵禦?
五人五招使來,看似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簡簡單單,但有誰能想到,配合在一起,竟然會有如此驚天威能?
三和逸士想到了!
所以他并指成劍,對着懷抱五老快如閃電的出了五招。
不,不是并指成劍,而是以食中二指作爲玉箫,施展紫府神箫的招式。
李瑾瑜是會紫府神箫的,方才甚至以箫聲助陣,幫助蕭峰擊敗大悲。
但李瑾瑜的紫府神箫,多半屬于玩票興緻,三和逸士卻是苦修百年,乃是在此道登峰造極的絕代宗匠。
哪怕石青璇複生,也不過如此!
電光火石間,三和逸士還了五招。
紫府神箫乃是大雅的絕學,融合詩詞音律,出招原本皆有配詩。
隻不過李瑾瑜不精于此,一向都是感情十足卻沒有技巧,最後甚至換玉箫爲鐵箫,與三和逸士已大不相同。
好在蘇櫻完美繼承紫府神箫,何珺琪也繼承了化血刀、腐骨掌。
否則一百二十多歲的老人家,怕是要在暮年之時,感歎再次瞧錯了人!
此刻三和逸士出招,簡單淩厲中卻蘊含詩詞之雅、音律之妙,即便不懂音律之人,也能看出招式美感。
仙人指路、如封似閉、玉女穿梭、素月分輝、杏花疏影!
每一招均是最簡單的招式,同時卻又各自融彙一句古詩。
比如“仙人指路”,便是“相去萬馀裏,各在天一涯”。
比如“玉女穿梭”,便是“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在場多有飽學之士,少林高僧不僅熟讀佛經佛法,也通詩詞歌賦,哪怕此刻是敵人,也不由得爲之暗暗叫好。
雅!
雅的讓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懷抱五老的合擊招式,便在這極緻的文雅之中,悄無聲息的消散,就好似一縷青煙,青煙袅袅,終歸無形。
懷抱五老雖驚不亂,方才那招本就是誘敵,此刻才是真正的強招。
懷抱天下!
這招确實有懷抱天下的威力,力量不單是無形的,甚至可以說是無心無意無私無欲的,因此也能無所不至。
凝重如山的勁力碾壓而下,好似把整座嵩山搬了起來,砸向三和逸士。
三和逸士面露微笑,渾身袍服無風自動,右手食中二指急點而出。
武林中雖有“以點破面”之說,但僅憑兩根手指,便想破解懷抱五老如山如嶽的猛攻,未免想的太簡單了。
即便是燕狂徒,面對這驚世駭俗的絕招,也選擇以玄天烏金掌對轟。
三和逸士不是燕狂徒。
他沒有燕狂徒戰天鬥地的豪氣,但他有着學究天人的文雅。
一指點出,沖天殺氣席卷而至。
方才李瑾瑜吹奏十面埋伏,讓人感覺到金戈鐵馬,三和逸士一指點出,卻讓人感覺到了流血漂橹的慘狀。
李瑾瑜的曲調是鐵血、是豪雄,三和逸士的曲調是肅殺、是慘淡。
豈曰無衣?
與子同袍!
王于興師!
修我戈矛!
少室山上響起老秦人的戰歌,讓人想到那個戰亂頻發的時代。
爲什麽要打?爲什麽還要打?我不想打,怎麽樣才能不繼續打?
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懷抱五老當然也不行,所以他們的心亂了。
懷抱天下看似如山如嶽,實際上卻是無形無意的招式,三和逸士的手指看似輕柔,卻是有形有質的殺伐。
懷抱五老心中驚駭,顧不得在場這麽多高手,用出苦研三十年的絕學。
他們雙手同時——握拳!
少林拳法威震天下,大光明拳更是被譽爲佛門第一神拳,但此刻懷抱五老用的拳頭,卻充滿了道韻。
五指連心,五瓣成蓮!
這并非純是少林絕技,而是少林武當的秘訣融彙一體而成。
當初燕狂徒品評天下武學,覺得武當功夫,重内家修爲,多走柔勁,當然也有外家純陽的功力修爲。
少林則更側重于外家武功,走陽剛一脈,雖有内家功夫呼吸打坐,但仍不離硬功路數,二派應當互爲奧援!
這話雖有偏頗,卻不無道理。
圍攻燕狂徒之後,懷抱五老思慮三九真人的武當玄功,多番研究,終于創出這招融合二派精要的武技。
原本想着倘若燕狂徒重出江湖,便以此招應對,沒想到今日竟然用在三和逸士身上,還當衆用了出來。
日後武當若是問責,少不得又是一番扯皮,當真是件麻煩事。
可此時不用不行,他們已經輸了三局,如果再輸一局,少林基本上可以宣告必敗無疑,損失實在是太大。
三和逸士真氣運轉,頭發瞬間披散開來,好似魏晉狂生,并指成箫,方才的流血漂橹,變爲哀怨蒼涼。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啓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此乃《詩經·采薇》,以一個邊關戍卒的口吻,描述艱苦的軍旅生活、激烈的戰鬥,以及思慮家鄉的哀傷。
這不僅僅是小卒的哀傷,還有三和逸士的哀傷,還有邊關百姓的哀傷。
當年玄慈爲了一己之私欲,做出這等大惡之事,三十年時間,可曾爲邊關戍卒、邊關百姓思慮過半次?
三和逸士上少林,爲的又怎會是比武争勝?他哪還有什麽争勝之心?
他的目的是讨一個公道!
邊關戍卒的公道!
邊關百姓的公道!
這個公道,懷抱五老給不起,所以當飽含怨憤的指力點出,懷抱五老胸前爆出鮮血,神态萎靡的倒在地上。
他們輸了!
即便用出全部手段,仍舊輸了!
讓他們輸的不僅是武道境界,還有信念,他們的信念不如三和逸士。
倘若外敵來襲,懷抱五老爲了護寺殊死作戰,自然是所向披靡,但此刻他們理虧,心氣終歸還是弱了一籌。
所以他們敗了!
少林,隻餘下最後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