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是馬連河畔的一個小鎮。
烈日,風沙,黃土,貧窮。
衣不蔽體的婦人,牽着面有菜色的孩童,在木闆門後閃縮窺人。
實話實說,這裏比君山更加适合作爲丐幫總舵,因爲這裏實在太窮了。
但窮和富要看對比,與姑蘇、金陵相比,這裏簡直是乞丐都不願意來。
可如果與周圍的村鎮相比,這座小鎮已可算是富裕繁華,因爲附近五十裏以内,這裏是唯一有水井的地方。
黃土飛揚,街旁小酒鋪的掌櫃,正不停地用炊帚拂着烙餅上的風沙。
他隻要手一停,餅上就會積一層牛油般的黃土,這樣的面餅,在這種窮苦的地方,已可算是絕對的美味了。
這麽一個鳥不語花不香雞不飛狗不跳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和風流潇灑的楚留香,絕無一絲一毫的相關。
楚留香卻騎馬趕了五天路,把自己累的灰頭土臉,終于到了這破地方。
不是非要來這處地方,而是順着黑珍珠留下的線索,追到了這裏,他想找個地方休息一夜,然後繼續追。
萬沒想到,竟然遇到了胡鐵花。
他已經七年沒見過胡鐵花了。
上一次見面也是夏天,地點是金陵莫愁湖,莫愁湖上的荷花開得很美。
楚留香,胡鐵花,姬冰雁,還有華山派的“清風女劍客”高亞男。
他們把荷葉卷成酒杯喝酒,喝一杯酒,抛一張荷葉,不知喝了多少,隻記得那條船幾乎被荷葉塞滿。
就在荷葉堆的比鼻子高的時候,胡鐵花借着酒勁向高亞男求親,高亞男答應了,然後胡鐵花就跑了。
高亞男找了胡鐵花七年,胡鐵花躲了高亞男七年,不喜歡麽?心中自然是喜歡的,但喜歡不代表成親。
胡鐵花對婚姻有刻骨的恐懼,他是比楚留香更浪子的人,絕不會成親。
胡鐵花跑了,姬冰雁也離開了。
楚留香的雙翼沒了七年,固然闖出更大的名聲,但總覺得缺了點什麽。
如今尋到胡鐵花,楚留香覺得非常開心,對于戰勝沙漠的信心,不免多了三四成,大概就是三四成吧。
畢竟,哪怕是楚留香,也沒有改變天地自然的能力,他隻是楚留香,不是能夠改變天地氣象的絕世強人。
僅憑楚留香和胡鐵花,當然也是無法戰勝沙漠的,他們要去尋另一人。
姬冰雁!
沙漠上的大财主之一!
須知絲綢之路乃财富之路、黃金之路,富商巨賈雲集,财富在這裏算不得什麽,因爲這裏到處都是富翁。
但如果擁有的财富足夠多,還是能夠獲得足夠多的尊重。
姬冰雁就是能令本地商人肅然起敬的一個,這就表示像他這樣的富翁,無論在什麽地方都非常非常少了。
他并沒有做什麽固定生意,隻要是賺錢的生意,他都插上一腳。
在這處龐大的綠洲内,每天若能賺進十兩銀子,就有一兩是屬于他的。
一個人能夠用七年時間,白手起家賺到如此多的财富,必然會更加值得尊重,甚至不僅是因爲他姓“姬”。
在這裏,沒人不知道姬冰雁。
隻是随意問了問路,楚留香和胡鐵花便尋到了姬冰雁的府邸。
身材魁偉、巨靈神般的門房,将他們引入木葉森森的院子,兩個穿着一塵不染的白色長衫的少年,彬彬有禮的将他們兩人帶進寬敞而華麗的客廳。
客廳堂挂着幾重竹簾,把夏日的暑氣全都隔在簾外,微風吹動竹簾,重簾中似有燕子在飛翔。
很難想象,在這黃沙大漠,竟然還有如此清雅的園林,還有如此富貴的氣象,還有如此大家族才有的底蘊。
楚留香來的很快,但有個人比楚留香來的更快,那個人就是李瑾瑜。
李瑾瑜從不會委屈自己,更不可能去鳥不拉屎的破地方,接到楚留香的傳信之後,立刻便動身去找姬冰雁。
李瑾瑜當然可以找姬冰雁。
在這茫茫黃沙大漠,如果有一個人是李瑾瑜的朋友,那一定是姬冰雁。
兩人并非白首如新、傾蓋如故的至交好友,而是通過不斷地接觸,一次次做生意,一點一點的成爲朋友。
很多人都知道,這處綠洲,十分之一的利潤屬于姬冰雁。
很少有人知道,姬冰雁如果賺取十兩銀子,其中三兩是屬于李瑾瑜的。
李瑾瑜是他的大股東。
早在挖連城寶藏之前,李瑾瑜便挖了幾處小寶藏,在西域之地做生意,姬冰雁就是李瑾瑜最大的合作者。
嗯……其實最開始是銷贓!
寶藏内的珠寶不好在中原出手,隻能在這種龍蛇混雜之地出手。
此後的連城寶藏、地宮寶藏、徐敬業寶藏,也有一部分給了姬冰雁。
大多數人隻知道李瑾瑜通過巨鲸幫做海運生意,知道李瑾瑜通過姬冰雁做西域生意的,卻沒有幾個。
怎麽說呢,謹慎,就是謹慎!
楚留香并未等待太久,四個白衣如雪的少女,已擡着軟榻走了進來。
一個人斜斜倒在軟榻上,口中大笑道:“楚留香、胡瘋子,想不到你們這兩個醉鬼,竟還沒有忘了我。”
他雖在開懷大笑,但一雙眼睛仍銳利得如同鸷鷹。
懶惰、遲鈍、猶豫不決,是大多數人通常有的毛病,但無論什麽時候,無論是誰,也休想在他這張棱角突出的臉龐上,找出絲毫這種神情來。
他就像是精明和強銳的化身。
也隻有這樣的人,才能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鬼地方,闖出這等名号。
李瑾瑜沒那麽大的架子,拿着一壺葡萄美酒走出,冰蠶寒氣一閃而過,已變成冰鎮葡萄酒,甚至還有冰塊。
“來!喝一杯!去去暑氣!”
胡鐵花從不拒絕任何酒,尤其在這熱死人的天氣,那就更加不會拒絕。
楚留香道:“我實在是想不到,你們兩個是怎麽成爲朋友的。”
李瑾瑜笑道:“我也不知道,隻能說我們兩個可能比較合得來吧。”
胡鐵花道:“你這雙桃花眼比老臭蟲更甚,和死公雞怎麽合得來?”
李瑾瑜道:“我們兩個都非常喜歡享受,也非常的擅長賺錢。”
楚留香道:“姬冰雁能賺到錢我相信,伱的錢不都是撿來的麽?”
李瑾瑜道:“撿來的錢,從來不會有人珍惜,會很快花完,唯有用能力賺來的錢,才能長長久久的保存。”
楚留香道:“你怎麽知道,我會來這裏?你似乎早就知道這一點!”
李瑾瑜道:“黃沙大漠中的危險實在是太多,如果沒有熟悉沙漠氣候的人帶路,那絕對是取死之道。”
黃沙大漠,白天熱得恨不得把皮剝下,晚上冷得可以把血都凍起來。
山丘霎那間就可能變爲平地,平地眨眼間就可以變作山丘。
天連着地,地連着天,讓人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長期生活在沙漠的人的方言,尋常人根本就聽不懂。
即便運氣好,沒有遇到沙暴,僅僅隻是幹渴,就能讓人變成一具幹屍。
如果遇到黑沙暴,即便是四大神侯級别的高手,也會非常的危險。
姬冰雁道:“如果你們兩個就這麽去大漠,後果隻有死路一條。”
楚留香道:“别人能活多久,我們也能活多久,除非沙漠裏全是死人,否則我們也一樣能夠活下去。”
姬冰雁冷笑道:“不一樣。”
胡鐵花道:“确實不一樣,我們的武功更高一些,能活的更久。”
姬冰雁道:“是死得更快,如果存着這種心思進入大漠,除非你們是無上大宗師,否則很難活過十天。”
胡鐵花怒道:“你看不起我?”
姬冰雁道:“你們的心、你們的骨頭,早已被酒肉、被女人、被太舒服的生活所軟化了,沙漠裏的生活,已遠遠不是你們所能适應的。”
胡鐵花道:“我在比這裏貧窮一百倍的地方,生活了将近四年。”
“他們爲減少身體裏的水消耗,能幾天不說話,也不動,你們能麽?
他們肚子餓時,能将蜥蜴和毒蠍當作雞腿來吃,你們能麽?
他們渴時,能用手把沙地挖出一丈深的洞,爲的隻是吸吮沙子裏的水,就靠這一絲水,他們就能活三天。
他們甚至可以喝駱駝的尿,你們隻要嗅嗅那味道,就要吐出來,而你們隻要一吐出來,死得就更快!
沙漠裏的人,爲生存做出的事,你們非但做不出,連想都不敢去想!”
“至少我的确不敢喝尿。”
“到了必要的時候,你不敢喝,就得死,他們敢喝,他們就能活下去。
所以他們實際上比你強,這是生存的問題,與武功智慧全無關系。”
姬冰雁的語氣非常冷肅,但楚留香下定決心闖一闖沙漠,胡鐵花也想闖一闖沙漠,任誰也不可能阻止。
如果楚留香和胡鐵花要去冒險,那麽無論姬冰雁在做什麽,都不可能幹看着,他自然也是要去的。
作爲本地最大的土豪之一,姬冰雁能夠做的準備,遠遠超出常人想象。
他準備了長長的駱駝隊,還有一輛非常舒适的馬車,以及兩個奇人。
一個鐵塔般的壯漢。
他的名字是石駝。
石駝反穿着件老羊皮背心,露出一身比鐵還黑、還結實的肌肉。
一張臉像是風幹了的橘子皮,凸凸凹凹,沒有半寸光滑幹淨的地方。
一雙眼睛灰蒙蒙的,簡直連眼白和眼珠都分不出來,不是荊無命那種漠視生命的眼睛,而是渾濁。
裏裏外外都是渾濁,都是迷蒙,誰也想不到世上有人生着這樣的眼睛。
最讓人感到奇怪的是,他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夠睡得着覺,哪怕當時是在趕車、走路、跑步。
這是一個又聾又瞎又啞的人,卻能與牲畜進行溝通,能辨别方向,能查找水源,是沙漠中的活地圖。
一個面目清秀的小子。
他的名字是小潘。
小潘生有一張娃娃臉,看起來約莫二十來歲,實際上已經四十二歲。
長江南北、黃河兩岸、福建嶺南、黔貴川鄂,無論哪種方言,他都能說得流利自然,和當地土著完全一樣。
無論做什麽交易,都隻管放心讓他去做,他就算閉着眼,也不會吃虧。
若非小潘是姬冰雁心腹愛将,李瑾瑜怕是早就想辦法挖牆腳了。
胡鐵花對于石駝非常好奇,李瑾瑜同樣對于石駝非常好奇,他并非天生又聾又啞又瞎,而是被人殘酷折磨。
石駝曾經是個正常人,甚至是江湖有名的劍客,他出身于華山派。
石觀音和華山派有血仇,把華山玉女峰七大劍客殺了六人,又自信自己的容貌魅力,想要石駝徹底臣服。
石駝沒有臣服,于是乎石觀音用各種歹毒的手段折磨他。
她讓石駝如同驢子一般拉磨,隻要停下來便用鞭子抽,持續時間足足一年有餘,沒有停下來過一步。
所以石駝不僅可以站着睡覺,還能站着吃喝拉撒,走路吃喝拉撒,跑步吃喝拉撒,全然不受任何影響。
石觀音見不能讓石駝臣服,便把石駝釘在地上,想要把石駝曬死。
石駝的眼睛被曬瞎,但他仍舊頑強的活了下來,就像是一棵幹枯半數的胡楊,無論何時,都會努力生存。
進入沙漠之後,所有的坐騎都變成了駱駝,姬冰雁燒毀了自己的馬車。
他絕不肯将自己心愛之物留在别人手上,甯願自己親手給毀掉。
隻有一個人沒有騎駱駝。
石駝!
石駝跟着駱駝一步步地走着,是沙漠、是平地、是沼澤、是河流、是冷是熱……對這人仿佛毫無影響。
他似乎很自卑,又似乎很倨傲,既像不敢過來享受李瑾瑜他們的歡樂,卻又像是不屑與他們爲伍。
越空曠的地方,越寂靜的地方,他這種神情也就越明顯。
他坐在無邊無際的大漠中,寒冷寂靜的夜色裏,竟像是被放逐的帝王,默默忍受沉默的寂寞、痛苦和屈辱!
胡鐵花忍不住說道:“如果讓我知道誰把他變成這樣,我一定會原封不動的還回去,那太殘忍了。”
李瑾瑜道:“每當我遇到什麽困難的事,都會想到石駝,然後就覺得一切都不過如此,就能渡過去。”
楚留香道:“你用他做榜樣?”
李瑾瑜道:“也可以這麽說!”
胡鐵花道:“雖然我在那鳥不拉屎的地方四年,我卻知道你是個很有本事的人,你知道他的來曆麽?”
李瑾瑜點了點頭:“知道,但這又有什麽意義呢?他回不去了,他的生命已經屬于綠洲,屬于沙漠。”
姬冰雁道:“你查到了?”
李瑾瑜道:“現在說這些實在是太早,不過用他做了這麽久榜樣,如果遇到他的仇人,我會仗義出手的。”
楚留香打了個冷顫,他想到一個江湖傳聞——每當李瑾瑜參與一件事,那件事肯定小事變大,大事變殺!
曾經李瑾瑜的名号是玉絜公子,如今卻有不知多少人稱其爲煞星轉世。
如果李瑾瑜想要大幹一場,這場沙漠之旅,很可能會變成一路血途。
李瑾瑜道:“大漠确實有些冷,喝杯酒暖暖身子,萬一染了風寒,可不是一件好事情,病來可是如山倒!”
楚留香心說我是擔心你把大漠殺得血流成河,誰特麽染風寒了?
不過夜晚确實有些冷,楚留香接過熱酒,一飲而盡,感受着體内綻放出的熱力,頓時覺得心滿意足。
“李兄,你帶槍了麽?”
“問這個做什麽?”
“你難道不知道麽?”
“我可以很負責任的告訴你,我不僅帶了槍,而且已然嗅到了血腥。”
“什麽血腥?”
“敵人帶來的血腥。”
李瑾瑜擡頭看着明月:“我們的敵人已經來了,他們就好似藏在砂礫之下的毒蠍,或者是塌陷的流沙。”
胡鐵花道:“你知道在哪?”
李瑾瑜道:“你想看?”
胡鐵花道:“當然想。”
李瑾瑜笑道:“那你看吧!”
話音未落,隻聽得幾聲咔嚓咔嚓的聲音,一杆長槍已經組合完畢,在胡鐵花震驚的目光中,長槍遠遠飛射。
“噗嗤!”
長槍刺入沙坑!
不等胡鐵花說怪話,長槍刺入的地方,已然冒出了一股股鮮血。
李瑾瑜手腕纏着冰蠶絲,一頭在長槍的槍尾,輕輕一拉,長槍已然回到了手中,上面不帶有一滴血液。
胡鐵花飛速奔了過去,用最快的速度把人挖出來,發現那人竟然深深埋入沙坑,渾身上下沾滿了沙子。
“這……這是……”
“沙盜,沙漠之上最爲常見的一種盜匪,鑽沙遁地,來去如風,隻要有足夠多的好處,什麽事都敢做。”
姬冰雁冷冷的解釋道。
在這地方做生意的,最先學會的就是如何防備沙盜,姬冰雁在沙盜身上吃過一次大虧,自此深深記在心底。
姬冰雁接着說道:“黃沙可以掩埋一切痕迹,無論有什麽身家背景,有多大的名頭,在這裏也全無用處。”
胡鐵花道:“那什麽才有用?”
李瑾瑜晃了晃手中長槍:“唯有鮮血才能讓他們恢複理智,隻要把他們殺得怕了,他們便會自行退走。”
胡鐵花道:“不殺人行麽?”
這話不是爲自己問的,而是爲楚留香問的,因爲楚留香從不殺人。
“可以,但難度非常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