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往往會給原本威嚴莊重的皇宮披上一層神秘而有恐怖的面紗。
在提着宮燈的宦官引領之下,楊嗣昌走過昏暗的宮道,越過了重重的宮門,經過了無數的禁衛,最終來到了乾清宮西暖閣的閣門之前。
連年天災,稅賦難收,戶部空空如也,甚至于寅吃卯糧,根本沒有餘錢。
經年的消耗,内帑的銀錢也是極爲缺乏,還未收上來,每一筆錢便都已經是有了用處。
因此對于宮中用度,崇祯也都是下令能省則省,宮燈也因此都不明亮,甚至很多地方幹脆便停了宮燈,空置着不用。
平日裏崇祯衣食用度也都是能省則省,節儉非常。
大明的最後幾年裏,崇祯甚至爲了籌備軍饷,讓宮人将宮中的器皿拿出去販賣……
楊嗣昌環視着清冷的宮閣,隻感覺有什麽東西堵在心口一般,宛如刀割。
哪怕他已經是入宮無數次,但是每次看到這樣的景象,但是仍然會忍不住的感到哀痛。
都說天子富有四海,但現如今,卻是曾經連宮中的宮燈都舍不得盡數點明。
國家,竟然窮困如此……
楊嗣昌沒有等待多久,通傳的宦官前腳剛進入閣中,後腳王承恩便已經是走出了暖閣,恭敬的将楊嗣昌請入了暖閣之中。
“愛卿請坐。”
剛入暖閣,崇祯便直接示意楊嗣昌坐下。
“謝陛下關懷。”
崇祯的态度溫和,但是楊嗣昌沒有忘記君臣之禮,仍是先恭恭敬敬的向着崇祯行了禮,而後才緩緩的坐下了下來。
看着楊嗣昌,崇祯感覺積壓在肩頭的重擔稍微輕了許多。
每次看見楊嗣昌,都能讓他感到十分的心安。
如今關内流寇之亂消弭,兵部井井有條,朝堂之上也不再如同數年之前亂象叢生,這些都是楊嗣昌上任以來取得的成果。
隻不過想到眼下危局,崇祯剛剛舒展開來的眉頭不由的又皺了起來。
當初劉宇亮自請督察軍情,讓他感覺心中頗爲寬慰。
但是此去多日,卻是了無寸功,領着大軍進入河間府後,似乎不能節制麾下部曲,引得周遭州縣多有怨言。
崇祯臉色更差,如今戰情直轉而下,清軍長驅直入,摧陣破城,擄民掠地。
紙面之上各鎮營兵數以十萬計,但是卻隻不過是一場笑話,清軍一路勢如破竹,所向披靡,似入無人之境!
城外百姓飽受風雪劫掠之苦,而他身爲天子,身爲皇帝。
卻是隻能是眼睜睜的看着一座座城池陷落,一處處的州縣殘破,卻拿不出任何的辦法。
連番的動蕩使得那些流離失所的災民都雲集于北京城外,随着時間的推移湧入京師的災民越來越多。
國家困頓,戶部幾空,甚至連各鎮營兵的糧饷都難以供給,又拿什麽來赈濟災民。
每日每夜,都有大量的百姓在風雪中凍餓死弊,而他也沒有任何的辦法。
手中的奏疏輕飄飄如絹,但是崇祯卻感覺猶如千鈞一般。
在他繼位初始之時,國家便已經是搖搖欲墜,内憂外患,朝廷之中當正不斷,陝西内省天災不休,九邊之外虜騎猖獗。
他本以爲隻要他能夠勤政,能夠用心,便能夠挽回局勢,重興國家。
親賢臣,遠小人,書中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但是他花了十二年的時間都沒有能夠讀懂。
什麽樣的臣子才是賢臣,什麽樣的臣子才是小人?
翻閱看着史書,看着史書上那一個一個的名字,他能辨認的出來。
但是身處皇座之上,坐在大殿之中,看着底下分立的群臣,卻是真的難分出來。
他原本以爲袁崇煥是,但是那個在平台對奏時,滿身正氣信誓旦旦的向他保證五年平遼的袁崇煥并不是。
自袁崇煥上任關甯起始,戶部爲其轉運軍饷,工部爲期供應器械,吏部用人,兵部調兵選将,内外諸事皆是全部配合。
但是換來的是什麽?
換來的是第二年的年底,建奴就兵臨北京城下!
換來的是先斬後奏,殺毛文龍,自毀了遼東真正的長城!
換來的是逐漸失去了控制的遼東,換來的是恍若猛虎一般的東虜!
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腐儒,那些渾身義正言辭的大臣,那些不顧實際肆意空談的清流,當真是賢臣?
崇祯垂下了眼簾,他的眼眸之中滿是疲倦。
自上任起始,他便一直勤于政事,一切都按照那些大臣口中所說聖賢天子的标準來要求自己。
他誅殺了魏忠賢,他撤回了礦監,撤回了稅吏,撤回了錦衣衛。
閹黨除去之後,朝廷清議贊曰:衆正盈朝。
衆正盈朝?衆正盈朝!
既然是衆正盈朝,既然滿朝的諸公大臣都是正,那爲何陝西、河南等地卻是民不聊生,爲何九邊邊患愈演愈烈,爲何大明的境況卻是江河日下!
從兄長病逝之後,這已經是他繼位的十二載。
十二載的時間,他一切的努力卻完全是在做無用功。
地方、省州、朝政、國家,天下,所有的一切都變得越來越壞。
崇祯擡起手,揉了揉脹疼的太陽穴,太多雜亂的思緒淤積在的心頭,讓他越發的感覺心力交瘁,心底深深泛起了一種無力的感覺。
“濟南……”
崇祯放下了手中孫傳庭呈遞上來的奏疏,輕歎了一聲,又沉默了好一段時間之後才問道。
“那邊的情況如何了?”
楊嗣昌坐在下首的位置,他坐下已經有好一會的時間,但是崇祯沒有開口他自然也不會先說。
“回陛下……”
楊嗣昌的眼眸閃動,停頓了些許的時間,回答道。
“關甯軍兵敗臨清過于突然,山東府戰兵困于德州不能救,東虜兩路進軍,合兵六萬,進圍濟南城。”
楊嗣昌的聲音低沉,心中對于高起潛的怨氣更深。
賈莊之戰不肯馳援,臨清之戰也不敢打,竟然連一天都沒有堅持到,根本就沒有給他留下多少反應的時間。
盧象升憑着九千缺衣少食,連饷銀都積欠了半年之久的殘兵,在賈莊可以和四萬清軍打的有來有回,甚至是殺敵相當。
他高起潛在臨清城吃飽穿暖,帶着每年數百萬饷銀養的關甯軍,兩萬多人,連一天都不能堅持?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
楊嗣昌對于高起潛真是徹底的失望透頂,原先他還以爲高起潛贊同的他議和避戰的方略,是因爲高起潛多少也有些政治的眼光。
但是現在看來,高起潛就是單純的根本不懂軍政,空有虛名,毫無政治和戰略的眼光,隻不過是貪生怕死罷了。
楊嗣昌眼眸深處閃過一絲殺意,高起潛的戰敗打亂了他原本計劃好的一切。
還有關甯軍的戰力也是當真離譜。
山海關總兵侯拱極在曲周迅速落敗,以緻于大名府門戶大開。
楊嗣昌很清楚關甯軍到底能不能打,關甯軍能打,隻是他們不想打罷了。
侯拱極身爲山海關鎮總兵,麾下精騎衆多,又有曲周城可以依托,怎麽可能這麽快就落敗?
敗了之後,幾千騎兵全都不見了,派人傳令去尋,幾千人連影子都尋不到,現在都不知道他侯拱極人在哪裏。
是當他楊嗣昌蠢,還是當他楊嗣昌傻?
“關甯……”
楊嗣昌心中默念了一聲關甯。
遼東失控已久,長久以來巨額的遼饷一直輸送至帝國的東北方,在那裏養出來了一個極爲醜陋的怪物。
袁崇煥上任關甯,上疏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後,遼東便越發的失控。
崇祯二年袁崇煥下獄的第三天,關甯軍不尊诏令,直接撤離北京回師遼東,而那個時候東虜大軍仍在北京城郊。
而後東虜大軍趁機再度發起進攻,滿桂領孤軍與東虜在永定門鏖戰,最終無奈兵敗身亡,以緻于後期東虜大軍縱橫劫掠數百裏之地,卻無可制約。
楊嗣昌目光微凜,他之所以想要議和,正是因爲清楚的知曉關甯軍不可靠,薊州鎮離遼東極近,實際上也受關甯集團影響巨大。
所以他想要扶植一股自己能夠掌控的力量,一支能夠作戰的新軍,在平定了關内之後,專心對外作戰,順帶徹底解決遼東、薊州這些已有軍閥勢頭的營鎮。
楊嗣昌的目光冷冽,沉聲回答道。
“濟南城乃是一省之府,城内百姓數以十萬計,而且還是德王封邑,不可不救。”
“兵部已傳令,着副總兵祖寬領本部兵馬即日南下馳援。”
“同時傳令高起潛收攏關甯軍,孫傳庭領陝西軍協同馳援,解濟南之圍。”
濟南城必須要救,哪怕是不能救也要救。
德王就在濟南,若是不救,便是坐失親藩,這個罪名楊嗣昌背不起,也沒有人能夠背的起。
不過如何救援這其中就有講究了,可以去做文章了。
隻要讓人能看到有去救援的意圖,也算是救了。
沒有救下來,并不是什麽太大的問題,親藩陷落的罪責到時候找一個人來承擔就行。
目光流轉之間,楊嗣昌的腦海之中一瞬間閃過很多人的面容。
賈莊一戰能夠戰平已經是極爲幸運的了,孫傳庭麾下的軍兵沒有能力再奔襲這麽遠的距離,也沒有能力迫使多達六萬之數的清軍感到危險進而撤圍。
濟南陷落幾乎已成定局,既然已成定局,那麽需要考慮的,自然是如何讓濟南的陷落損失更小,同時能否考慮能否從其中取利。
關甯兩鎮失控已久,這一次濟南陷落,山東遭受荼毒,雖然造成的損失巨大,但是也能從這其中去做文章,去削弱關甯兩鎮之權柄。
真定、賈莊兩戰一勝一負,已經證明了很多事情,陝西兵能戰,宣大軍悍勇。
國朝可以依靠的不僅僅再如同以往一般隻有遼東和薊州。
此時以兵敗陷藩之由削權,奪兵,縱使關甯集團萬般不願,也必須要咽下這個他們一手釀成的苦果。
楊嗣昌目光平常,腦海中轉瞬之間已是有了謀略。
關甯兩鎮驕橫與日俱增,甚至一度聽調不聽宣。
高起潛那邊的真相到底是如何,他現在還不知道。
到底是高起潛不願去,還是關甯軍不想去。
此番事變,必須要手段強硬,殺雞儆猴,敲山震虎,以制薊遼。
賞罰不明,不足以服衆。
有功不賞,将緻功臣心寒。
有過不罰,将引群宵仿效,朝廷失威。
無威不能治軍,無威亦不可治國!
“濟南……可還有救……”
崇祯擡着頭,他的眼眸之中帶着些許的希冀,他知曉濟南被清軍圍困已是兇多吉少,但是他還是不願意放下心中的期望。
“濟南城内有戰兵近三千,若是召集協防民壯能有數萬人之衆,濟南城堅池固,若是調度的當,東虜未嘗能夠克城。”
“隻需稍作防守,等到援軍趕至,濟南之圍旦夕可解。”
楊嗣昌跟崇祯說東虜未嘗能夠克城,但實則心中已經是放棄了濟南。
雖然已經緊急下令調遣各州府援兵馳援濟南,但是楊嗣昌很清楚,這不過隻是杯水車薪罷了。
算一下時間,恐怕如今清軍已經是将濟南圍住有兩日的時間了,濟南之戰早已經爆發。
不過回答崇祯,自然是不可能直接了當的去說濟南即将失陷。
而他說的話并非是假。
隻要援軍趕至,濟南之圍确實旦夕可解。
但實際上,援軍怎麽可能趕至。
兵部連發急令,但是祖寬領兵南下在進入濟南府後,卻是一直躊躇不前,找尋各種各樣的理由。
而關甯軍如今仍在臨清周邊一代徘徊,也是找尋理由搪塞。
孫傳庭那邊回信表示願意馳援,但是明言孤軍難戰。
不過縱使孫傳庭敢戰,楊嗣昌也不會選擇讓孫傳庭孤軍出戰。
孫傳庭麾下戰兵能戰,必須保存下來,現在這種情況投入濟南絕對是有去無回。
劉宇亮麾下倒是還有兩三萬大軍可以調動,但是劉宇亮此時還在保定府,軍隊也都在保定府内,遠水救不了近火。
楊嗣昌的話,讓崇祯眼眸之中的希冀更甚,問道。
“濟南城如今主事者爲何人?”
“山東左布政使,張秉文。”
不好意思,身體不太舒服,沒有撐住說是,這幾天我争取保持更新,然後慢慢補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