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
一聲驚雷陡然自蒼穹之上傳來,一瞬之間便壓倒了世間的一切聲響。
雷聲落下,雨勢再大了數分,已經快要從中雨演變成了大雨,原本陰沉的天色也又變暗了一分。
冰冷雨水打濕了高迎祥的身上的衣甲,蝕骨的寒意從四面八方向着他侵襲而來。
高迎祥此時的腦海之中一片清明,他并沒有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給沖昏了頭腦。
多年以來,在戰陣之上,他遇到過無數次的危險,很多次都險些身死,但是他最終都活了下來。
高迎祥很清楚,此時自己絕對不能慌張。
孫傳庭領兵從峪外進入峪内之後,便在北山和峪口就地紮營,沒有任何其他的舉動。
孫傳庭麾下的人不可能從他派出去的偵騎眼皮子底下,潛入西南方,絕對不可能是瞎子
而這支突然襲來的明軍騎兵卻是從西南面而來,從他們的後方而來。
高迎祥面色鐵青,恐怕自己的計劃從一開始就已經是被官兵所識破。
這支官兵騎兵,恐怕是從漢中府開始沿着棧道一路尾随他們而來。
當時他們所有注意力都在棧道的前方,根本就沒有想過身後可能跟着還有其他的人。
燈下黑。
不過就算是想明白了這一切,對于現在的局面也沒有任何的幫助。
沉悶的交響聲在高迎祥的耳畔回蕩,那是戰馬的馬蹄踏擊在雨地上所發出的聲響。
高迎祥駕馭着戰馬像這前方全速奔馳,他回頭向着身後看去。
那隊之前直沖而來的官兵騎兵,此時就緊緊的跟在他身後不到一百餘步的位置,他之前的那員官兵将領驅馬奔走在騎陣的最前方。
而在他的左右兩側,還有兩支數百人騎兵隊包夾而來。
一路封住了他退往仙遊寺的去路,另一路則是封住了他趕往北面大軍的去路。
高迎祥心中冷冽,現在留給他的道路實際上隻有一條,隻能一路向東。
但是東面是絕地,是連綿的群山,根本無法通行。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或許就是形容現在他的情況。
“入山!”
高迎祥沒有猶豫,往東是一條死路,但是他卻是已經沒有其餘的選擇。
現在唯一的一線生機,便是入山,占據一處高坡,盡可能的堅持下去,堅持到足夠久的時間……
高迎祥轉頭看向北面,陰沉的天色,轟然不覺的響雷聲,使得正在峪口鏖戰一衆的軍兵還沒有注意到後方發生的一切,也正因爲如此還沒有引發太大的動亂。
高迎仙原本設置的中軍所在,離東面的山嶺并不遠,很快便已經是趕到山腳之下。
相比其餘的山嶺,東面的山嶺要更爲險峻和陡峭,很多的地方都不能行人。
“下馬,爬上去!”
高迎祥目光自整個山地一掃而過,一眼便選定了一處高坡,而後毫不猶豫的下達了新的軍令。
在這種時刻,每一分每一秒都極爲重要。
聽到高迎祥的軍令,一衆親衛毫不猶豫當即下馬。
此時護衛在高迎祥身旁的親衛騎兵已經隻剩下了七十餘人。
其餘的人爲了保障撤退,前去拖延時間,早已經是步入了黃泉。
一衆親衛将高迎祥護在最前方,推着高迎祥望着往着高坡之上快速而去。
殿後的親衛手持着刀盾護衛着尾巴,背對着向後退卻。
當高迎祥登上高坡之時,陳望此時也已經是趕到了高坡之上,周遇懋和趙懷良兩人也是各帶着麾下的部隊從南北兩面馳援而來,将高迎祥所登上的高坡圍得幾乎水洩不通。
高坡之下,一陣人聲馬嘶,無邊的煞氣在雨地之中彌漫,哪怕是厚重的雨幕都沒有能夠阻擋其半分。
高迎祥心中冰寒,他擡頭看向北面。
身處絕地之中,官兵包圍而來的騎兵粗略估算恐怕超過一千餘騎,他麾下不過隻有七十餘名親衛,絕對不可能反敗爲勝。
現在唯一的生機,其實就在于峪口戰場。
若是峪口戰場他麾下的軍兵能夠取勝,隻需要堅持到前軍回援,那麽或許他還能夠活下來。
隻是無論是堅持到足夠的時間,還是能夠取勝,這無疑都是一件極爲困難的事情。
高迎祥立在雨中,雨水不斷的從天上滴落而下,雨水順着盔沿從他的眼前不斷的落下。
他很清楚一軍主帥若是有失,對于軍心士氣的影響,他隻能祈禱着他這邊的情況還并沒有被發現,前軍便攻破峪口的營地。
不過很快,高迎祥的期望便已是落空。
在視野之中,高迎祥看到了十餘隊超過百人的騎兵正從後方向着峪口戰場殺将而去。
他們所打的旗幟樣式和衣甲,都和此時包圍在高坡之下的一種官兵相彷。
原本勝利的天秤已經向着他們的方向而偏移,但是當明軍的騎兵突然從後方發起的進攻之時,戰場的局勢在一瞬之間已是急轉而下。
高迎祥眼睜睜的看着那些明軍的騎兵,從各個不同的方向切入,引起大量的騷動。
“咚!”“咚!”“咚!”
北山營地、峪口營地,兩處營地之中明軍的戰鼓聲提高了整整數度。
擂鼓的力士鼓足了氣力,瘋狂的敲擊着身前的戰鼓。
所有人都知道,決勝時刻的已經來臨了。
鼓聲猶如雷霆一般震響,兩處營地的明軍早已經發現了戰場局勢的變化。
他們坐北朝南,在陳望領着騎兵奔下西山之時,便将一切的景象都看在眼底。
他們看到陳望帶領着騎兵一路沖下山去。
他們看到屬于高迎祥的紫色大纛倉皇東逃。
他們也看到了那支從西山沖下的騎兵,從其中分離出了十數股騎兵,向着闖軍的後軍殺将而去。
雖然那十數股騎兵隻有千餘左右,但是他們陣型散布,呼嘯而來,卻是顯得漫山遍野都是。
“援兵!”
峪口營地,一衆明軍皆是欣喜若狂,他們看到了闖軍陣後那一面面在風雨之中飄揚的火紅色旌旗。
闖軍的後陣此時已經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而後很快混亂便不僅僅隻在後軍之中傳播,正在峪口和北山之下的鏖戰的數萬闖軍都開始混亂了起來。
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了從後方殺來的明軍騎兵,他們也注意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屬于高迎祥的那面紫色大纛,也已經從他們的後方消失了。
“舉旗,擂進軍鼓!”
孫傳庭騎乘在戰馬之上,手持着寶劍怒聲喝令。
這是一鼓作氣擊潰整支闖軍的最好機會,絕對不能輕易放過。
他甚至披上了戰甲,親臨前陣。
孫傳庭帶領着一衆親衛親臨戰場前線,徹底激起了一衆明軍的血勇。
黑水峪内,一衆明軍都已經是看到了代表着孫傳庭的巡撫旗在戰場最前方的飄揚。
明軍之中一衆将校皆是瘋狂向前,孫傳庭作爲巡撫,他的旌旗尚且在前方,他們身爲武将,誰敢落在後面?
望見勝利将至,普通的軍卒也是個個奮勇當先。
早在孫傳庭召集諸軍前來之時,便補發了他們一直以來被欠發的軍饷,陣前下令,所得軍功絕不會克扣半分,隻要戰勝便可全軍獲功,當先陷陣者十倍之賞。
饷銀不缺,賞賜豐厚。
将校用命,軍卒自然敢于搏命。
“殺!”
喊殺聲一陣陣的從明軍的陣中傳出,聲響震耳欲聾,幾欲穿雲裂石。
明軍士氣如虹,勇不可擋。
而相反闖軍此時的士氣卻是已經徹底的跌入了谷底。
他們被困在萬山絕谷之中,軍中糧草早已經是消耗殆盡,他們最後吃的一頓飯,是殺了後勤的騾馬得來的血肉。
驅使着他們搏命拼殺隻不過是爲了一條生路,還有高迎祥的鼓動。
他們一直跟随在高迎祥的身後,他們很多人都是忠誠于高迎祥。
他們跟随着高迎祥一路南征北戰,一路轉戰千裏,他們雖然敗過,但是官兵卻始終奈何不了他們。
但是眼下,他們一直追随的首領高迎祥卻是生死未蔔。
而後方又出現了大隊的明軍的騎兵。
腹背受敵之下,饑寒交迫,主帥失蹤,身處絕地。
如果他們是戚家軍的話,在這種絕境之下,他們或許還能夠繼續作戰。
但是他們并不是,他們隻是一群流寇。
他們沒有保家衛國的信念,也沒有舍生忘死的勇氣。
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跑不過就投,這才是他們一直以來的常态。
闖軍的崩潰快到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
最先是後軍因爲身後騎兵的突襲而開始崩潰。
而後便是北山營地之下千公雞張二和鑽天鹞王成麾下的部曲率先崩潰。
當張二看到了後方明軍的騎兵殺來之後,他直接将就在身側指揮着麾下部曲作戰的王成直接斬殺。
而後張二的親衛一擁而上,殺散了護衛着王成的甲兵。
張二在陣前倒戈,王成的身死,引發了北山之下闖軍的崩潰。
這并非是臨時起意,而是蓄意謀之。
早在孫傳庭帶領大軍堵住了峪口之後,張二便清楚這一次恐怕逃不掉了。
于是他在晚上的時候,就已經是暗中派人和孫傳庭接洽,議定投降的事宜。
在闖軍之中動搖的人,不僅僅隻有張二一個人。
其實第一個找上孫傳庭的人并不是張二,而是黃龍。
闖軍的崩潰也有他的一份功勞。
張二斬殺了王成,而黃龍則是刺死了劉哲。
在情勢劇變之時,黃龍抓住了機會,直接刺死了當時正在峪口指揮着軍隊進攻劉哲。
劉哲的身死,也引發了更大動蕩和崩潰。
這些事情的發生幾乎都在同一時間,近三萬餘名闖軍,在這樣連番的打擊之下轉瞬之間便徹底的土崩瓦解。
高迎祥站在高坡之上,他不知道峪口他麾下的軍隊之中發生了什麽。
但是他确實是眼睜睜的看着他麾下的軍隊陷入混亂,而後迅速的崩潰。
眼看着最後的希望也就此斷絕。
當這些事情在他的眼前發生之時,他卻是無能爲力,做不了任何的事情,沒有任何的辦法……
一切都和以前一樣,都和在安塞之時一樣。
無能爲力……
雨勢正在變小,高迎祥的心中一片冰寒。
高坡之下,喊殺聲已經響起,刀劍入肉聲、金戈相擊聲,疼痛慘呼聲也都陸續傳來。
高迎祥循聲向着坡下望去。
就在坡地之上,身穿着重甲的明軍甲士手持大槍利刃,正慢慢的推進。
他麾下的親衛正一個接着一個不斷的倒下。
高迎祥看着這些跟随着他,從安塞一路而來,轉戰了千裏的老兄弟一個又一個倒在官兵的刀下,仍舊是無能爲力。
坡地沒有能夠阻擋那些明軍甲兵們前進的腳步。
高迎祥緩緩的拔出了腰間的雁翎刀,雨水滴落在刀面之上而後一路向下順着刀鋒直到刀尖的位置,緩緩向着下方滴落而去。
明軍已經攻上了坡頂,高迎祥的目光越過前方的一衆明軍甲士,最後放到了被其重重護衛在最中央的武官身上。
“你是誰?”
高迎祥目光平靜,他雖然心中已經有了一個答案,但是他還是想要确認一下。
“漢中參将,陳望。”
站在人群之中的那名武官,自然就是陳望。
擒斬高迎祥的這份軍功,他不能夠讓給任何人。
高迎祥提出的問題,陳望并沒有拒絕回答。
陳望注視着站在雨中,執刀而立的高迎祥。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的距離見到高迎祥。
在興安城時他隻看到了高迎祥的大纛,遠遠了看上一眼。
而現在高迎祥就這樣站在他的眼前。
自安塞揭竿而起到兵敗黑水峪,高迎祥走過了傳奇的一生。
在過去的九年之中,高迎祥馳騁西北,轉戰千裏之地,攪動了天下風雲,掃蕩中原,都發生了動搖。
在王嘉胤、王自用先後亡故之時,是他挑起了屬于明末農民軍的大梁,将原本已經成爲了一盤散沙的農民軍聚攏起來。
他依靠着自己的判斷一次一次挽救了農民軍的命運,帶領着衆人轉危爲安。
在這九年之中他一直都在鬥争着、抗争着,他從未有向明廷低下過頭顱。
雖然直到最後,他都未能取得成功。
但是毫無疑問,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