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迎祥牽引着白馬登上了一處高坡,看着正在棧道之上行軍的一衆軍将。
不知道爲什麽這條路,越是走下去他便越發的心驚,越走下便越是感到不安。
高迎祥神色深沉,舉目望向前方,子午道蜿蜒起伏,他們已經行進了五天的時間,走過快要一半的路程。
遠方的盡頭,那些在子午道上行進的軍卒一隊接着一隊轉入兩山之間消失在高迎祥的視野。
恍惚間,高迎祥有一種錯覺,那道路的盡頭就像是一隻猛獸的大口,所有往前走去的人都将被其吞噬殆盡……
……
“不對勁……”
子午關上的望堡之上,孫傳庭面色陰沉的眺望隐藏在群山之間的子午道。
現在已經是七月九日,如果從子午鎮出發一路急行而來,現在流寇的先鋒部隊早應該領軍抵達了子午關下。
但是現在子午道上仍然靜靜悄悄,不見人煙。
爲了以防打草驚蛇,孫傳庭将之前安排在子午道之上的偵騎都撤出了棧道。
當獲知了高迎祥的目的和計劃之後,孫傳庭就想了很多的東西。
僅僅是阻止高迎祥攻取的計劃并不夠,孫傳庭想要的更多,他想要斬殺高迎祥,将高迎祥帶領這支精銳流寇盡數剿滅……
如今高迎祥帶領着流寇大半的精銳就集中在子午道中,若是能夠将其全部殲滅,國内的叛亂将會就此平息,那些其餘的流寇都将俯首低眉。
如今一衆流寇之中,隻有高迎祥能夠挑起大梁,統管七十二營。
隻要斬殺了高迎祥,其餘的營首匪酋都沒有足夠的能力和足夠的威望,壓服整個七十二營。
隻要斬殺了高迎祥,關内流寇将會徹底成爲一盤散沙。
群龍無首,尚且難成大器。
關内的一衆流寇,隻不過是一群烏合之衆,覆手可定。
“軍門。”
站在孫傳庭的一旁的參将李遇春微一思忖,上前了半步,低聲說道。
“闖賊遲遲不來,或許其中有變,我手下有幾名夜不收,頗爲機警,可以前去探查一番。”
孫傳庭目光漸深,他并沒有立即回應李遇春的提議。
不過李遇春說的有一點确實是正确的,按照時間來推算,闖賊早就應該到了,但是現在道路之上卻是沒有見到任何一支兵馬。
此中,必然已經生變。
但是,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孫傳庭感覺腦海之中一片雜亂,他能夠擁有的信息實在是太少了。
身處子午道外,他不清楚棧道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麽,更不知高迎祥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麽。
在數日之前,他确确實實收到了大股流寇正在子午道内行進的消息。
莫非臨到最後的關頭高迎祥察覺到了危險,選擇了返回漢中府中?
孫傳庭神色微沉,這個可能性并非是不存在。
或許是自己派出的第一批探查情報的軍兵讓他感覺到了危險……
又或許是發生了别的事情,使得高迎祥改變了想法……
“轟隆隆————”
天邊傳來的悶響聲,打斷了孫傳庭的思緒。
孫傳庭眉頭微皺,下意識的擡頭望向遠方的山間。
……
“轟隆隆————”
高迎祥擡頭看着遠方的天空,神色越發的陰翳。
遠方的蒼穹之上,大量的陰雲正在慢慢的彙聚。
天色正在漸漸的變得黯淡,太陽的光芒正在變的黯淡,那無垠的陰雲正一點一點的侵蝕着高懸于天際之上的金烏。
“闖王……”
劉哲的呼喊聲打斷了高迎祥的思緒。
高迎祥循聲望向劉哲,他看到了劉哲陰沉的臉色。
“你看河水……”
高迎祥微微一怔,下意識的偏頭看向棧道旁側的河水。
不知道什麽時候棧道下方的潺潺流動的子午河水變得渾濁了起來。
河水渾濁,天布陰雲,雷雨之兆。
要是在其他地方還好,但是現在在棧道之中行軍,下雨天就是巨大的威脅。
“雨天行進,一是道路泥濘難以行走,二是軍卒恐怕會受涼生病。”
劉哲神色嚴峻,低聲道。
“我已經讓軍中的軍卒都保留了一套幹燥的衣服,将其藏在馬鞍下或則是馬腹下面。”
“後勤騾隊裏面備了些許的生姜,也安排了人定量熬煮……隻是……”
劉哲的話沒有說完,不過也并不需要說完。
雨天行軍的最大的問題,就是會導緻不少的軍卒患病發寒,失去戰力,嚴重者甚至會因此而死。
雖然軍中也有一些專門醫療傷兵患者的軍醫,但是藥材有限,資源有限,而且也沒有多少治療時間。
高迎祥側目看向一衆正在棧道之上艱難行軍的軍卒,神色越發的陰沉。
劉哲牽引着戰馬上前了些許,憂心仲仲道。
“要是一直下雨,就算是陰雨,按照最好的情況估算,我們也要在十三日時才能抵達傥駱道的出口黑水峪,比我們預計的時間還要再晚三天左右。”
“十二日……”
高迎祥凝望着前方正在狹窄的棧道牽着戰馬行進的軍卒,目光越發陰郁。
前方的棧道之上,棧道的很多都是破損嚴重。
“救————”
一道驚叫聲陡然響起,高迎祥眼睜睜的看着一名軍卒腳下失衡,身軀歪倒殘破的棧道護欄之上。
棧道之上的護欄因爲年久失修早已經腐爛,哪裏能夠承受的住一個成年男子一百多斤的重量。
護欄瞬間破裂,那軍卒向着懸崖跌去的同時,仍然握着手中的缰繩,而正是因爲這一原因,被他牽引着的戰馬也因爲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失去了平衡。
一人一馬就這樣連帶着的跌入了萬丈的深淵之中。
一切都發生電光石火之間,周圍的旁人根本來不及去救援,他們也沒有辦法救援。
高迎祥心中再沉,這樣的景象他在這一段時間已經見過了無數次。
這裏并非是子午道,而是傥駱道,一道多年未經使用,已經廢棄了久時的棧道。
傥駱道在唐朝後期最爲興盛,使用也最爲頻繁。
唐時官員赴任、述職,使臣出使,多由此路。
然而唐末因政治和社會的原因,傥駱道年久失修,至五代之時逐漸廢塞不通。
後唐明宗時期雖曾一度修築,但最後因工程浩大,任務艱巨,仍未能修通而止。
北宋之時,傥駱道再度恢複了一些交通的能力,但是之後因爲子午道等道路的不斷擴寬。
傥駱道逐漸開始荒落,經常處于阻塞不通狀态。
元明兩代,雖然對于傥駱道也有修繕,也有使用,但是還是無法恢複昔日的榮光,久而久之又陷入了廢棄。
但是雖然廢棄,卻是仍然能夠使用,大部分的道路都還算通暢,隻是比起子午道這些更爲便利的道路來說要難行的多。
清代之時,藍大順領導的農民起義軍由雲南進入陝南,又由陝南洋縣沿駱谷北上,出黑水峪,攻占盩厔縣城,證實這條古道仍然暢通可以行進。
清代的事情高迎祥自然是不知道,他沒有能力未蔔先知,他之所以往傥駱道來,是因爲他已經是派遣偵騎探查過了傥駱道的情況。
原先這隻是作爲備選的方案,但是越是深入子午道内,高迎祥便越是感到不安,最終他選擇讓所有的人都轉入傥駱道之中。
“七月十三日……”
高迎祥心中歎息了一聲,一件接這一件的難題接踵而至,不斷的打亂着他原本的計劃,猶如萬鈞的重擔壓在他的肩膀之上。
看着遠方暗沉的天空,高迎祥感覺呼吸甚至都開始的變得困難了起來,
比起從子午道奇襲西安,從傥駱道要更爲安全。
一來是因爲子午道一直都在使用的,而傥駱道年久失修,荒廢多年,更爲讓人意料不到。
二來則是如果明軍真的有準備,子午道的出道口沿途山勢險峻,道路狹窄,一旦被截住道路,首尾難顧,根本毫無抵抗之力。
而傥駱道的出口黑水峪相對來說更适合大軍展開,就算是有敵人伏擊也不至于全無辦法。
但是壞處便是要花費更多的時間,冒着更大的風險,這一路而來,非戰鬥的減員已達數百人,軍中的士氣也因此愈發的低迷。
山風呼嘯寒涼似水,樹木松濤随着山風飄搖發出陣陣的低吟。
勁風驟起,疾風呼嘯着穿過棧道,棧道之上無數的旌旗在轉瞬之間已經是被大風吹起展開。
一時間獵獵的響動之聲在整個山路棧道之上回響穿蕩。
“收旗!”“收旗!”
棧道之上的行軍隊列之中,軍中的管隊掌盤下達着軍令。
這樣的大風天氣,抗舉着旌旗會極大的消耗軍卒體力。
高迎祥手扶着氈帽,從戰馬之上下到了地面之上。
這突入起來吹起的山風讓高迎祥的心緒再度沉下了半截。
山風冷寒,空氣潮熱,這樣的天氣最爲熬人。
夏日的大雨之前,氣溫雖然降下去了些許,但是卻極爲悶熱。
身上的汗水将衣服黏在身上,無論動是不動都讓人難受至極。
随着陰雲緩緩壓迫而來,天色也因此越發的昏暗。
“傳令全軍,加速行進,先鋒馬隊就近選擇紮營地點,先渡過這場大雨。”
高迎祥咬緊了牙關,下達了軍令。
這絕對是一場大雨,而且是一場傾盆的大雨,這樣的雨天軍隊行軍每前進一裏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而他付不起這樣的代價……
隻希望,這一場雨持續的時間能夠短一些……
……
“不能再走了,傳令全軍,就地紮營。”
陳望勒住了戰馬,凝望着頭頂暗沉的天空,沉聲說道。
“将軍有令,就地紮營。”
“将軍有令,就地紮營。”
背負着令旗的傳令騎兵,驅動着座下的健馬向着隊列的前後兩端飛速奔馳而去,傳達着陳望的軍令。
陳望從戰馬之上落下,四周一衆親衛已經找尋好了高地,開始搭建起了帳篷。
這裏地形還算是開闊,完全可以作爲臨時的營地來休憩。
陳望擡頭望向天空,此時的天空已經是陰沉如墨,幾乎如同夜晚一般。
整個棧道的上空都被大片的陰雲遮蓋的嚴嚴實實,就連原本耀目太陽此時也已是被遮蔽。
從陰雲出現,到遮蔽陽光,使得天色陰沉下來,全程隻用了不過短短的半個時辰。
饒是陳望心裏有所準備,但是見到這樣的天氣還是不由的爲之而震撼。
“轟隆隆————”
悶雷驟然炸響,穿過了天邊的群山,穿過了棧道河流,一路滾滾而來。
山中的蟲獸在雨中飛奔,想要躲避大雨的侵襲,閃電和驚雷讓秦嶺山中的蟲獸變得狂躁了起來。
呼嘯的山風吹過群山,樹木被強勁的山風吹動,無數樹葉在勁風之中嘩嘩作響,甚至很多小樹的樹幹都随着山風止不住的搖動。
山道之上的山風比起山腰要小的多,但是還是讓陳望感到了不小的力量。
“哒哒哒——”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前方快速而來,陳望舉目看向前方,正好看到了騎乘着戰馬快速而來的陳功。
還未有到近前,戰馬還在行進,陳功便已經是從戰馬之上落了下來。
他的身形随着戰馬連走了七八步,連人帶馬最終才停了下來。
“前方十裏位置,發現闖賊部曲!”
陳功半跪于地上,面色欣喜喘着粗氣,他的聲音因爲激動都變得有些顫抖。
一道巨大的閃電劃過,将昏暗的大地照的亮如白晝一般。
陳望眸光灼灼,明亮如炬,握緊了拳頭。
電閃過後,巨大的悶雷聲再度從天邊滾滾而來。
“轟隆隆————”
閃電和驚雷讓山中的蟲獸也變得狂躁了起來,鳥飛于林,獸奔于山,各自都開始找尋着避雨的地點。
周遇懋站在陳望的身側,他的呼吸已經急促了起來。
當初他收到陳望發來,讓他帶領軍中精騎火速趕往子午鎮時,他還在疑惑是爲什麽
他千算萬算,就是想破了腦袋,都沒有想到竟然是爲了追擊高迎祥。
他們一路跟随着闖軍行進留下的足迹,先從子午道,而後轉入傥駱道内。
若非大量的行軍足迹無法作僞,周遇懋絕不會相信高迎祥會膽大包天到這種程度。
陳望面色平靜,但是他的心中其實卻并不像面色這麽平靜。
不過陳望很清楚,現在并非是慶功之時。
闖軍一旦發現了有人跟随在後面,必然會做出反應。
現在他麾下統共隻有一千八百名騎兵,闖軍有數萬之衆,雙方實力懸殊。
行百裏者半九十,越到這種時候,越要冷靜。
功虧一篑之事,不勝枚舉。
天邊數道閃電再度從山間劃過,照亮了大片的地域,而後巨大的轟鳴聲轟然傳來。
下一瞬間,大雨就像塌了天似的鋪天蓋地從天空之上傾洩而下。
這一場大雨比起原先所有人的預想都要更大……
……
黑水峪,爲傥駱道出口,而非子午道出口
《綏寇紀略·卷四》:
“闖王高迎祥已陷漢中之石泉,由陳倉子午出将窺西安,傳庭以七月二十日戰于盩厔之黑水峪。”
《孫傳庭墓志銘》:
“公标營甫成軍,而迎祥自漢中取黑水峪,出犯西安。”
《明末農民戰争史》:
七月十五日,高迎祥領着部隊從盩厔(今周至)縣黑水峪出屯仙遊寺。
黑水峪,爲傥駱道出口,而非子午道出口。
文獻記載,高迎祥先過子午,後轉傥駱道,最後自黑水峪出,在黑水峪被孫傳庭所伏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