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長壽緊咬着牙關,盯視着手中三眼铳引火的火門。
笠盔遮蔽了他視野,他看不到眼前那些直沖而來的饑兵,但是耳畔那逐漸響亮的腳步聲卻是讓他清楚敵人正在離他越來越近。
恐懼在他的心中萦繞,但是沒有聽到軍号的聲音,周長壽不敢用火折點燃手中的三眼铳。
在周長壽的身側,一衆頭戴着笠盔的铳兵皆是低垂着頭,他們舉着自己的火器,和周長壽一樣緊咬着牙關,他們都在等待放铳的軍号。
很多人因爲握铳過緊,手上的青筋全都鼓起,但是也沒有一個人敢擊發手中的三眼铳。
軍令操典,铳兵,第一條——無令放铳者,立斬!
數以百計的輕箭在空中劃出一道道漂亮的抛物線落入明軍的陣中,周長壽隻感覺身上一疼,中箭聲從四面八方傳來不絕于耳。
周長壽眼神微凜,饒是他清楚這樣的輕箭是不可能射穿他身上的盔甲,但是卻無法控制身體本能的反應,他的身軀在顫抖。
除去落入陣中的箭矢外,還有不少的箭矢落在陣前。
周長壽身前就插着不少的落下的箭矢。
這一陣箭矢比起前幾陣要更爲密集,也更爲迅速。
周長壽沒有因爲箭矢而受傷,但是不代表其他的人沒有受傷。
前陣的铳兵雖然大多數都穿着棉甲,棉甲雖然也有較好的防護箭矢能力,但其防護力終究是比鐵甲要差一些。
不少的铳兵身上的盔甲被射穿,不過直接被射倒在地者在其中是少數,更多人确實仍然伫立在原地。
箭矢确實射穿了他們身上的盔甲,但是箭矢所攜帶的動能也被消耗殆盡。
箭矢入肉并不深,并沒有造成什麽緻命傷,大部分中箭的人仍然保持身形。
“砰!”“砰!”“砰!!”
周長壽渾身一顫,握着火折差一點便點燃了手中三眼铳火門,不過就在最後的關頭他還是穩住了身形。
他聽到了有铳聲響起,但明明軍号沒有吹響。
不對……
那響起的铳聲是從他的身前傳來的!
周長壽擡起了頭向着前方看去,就在流寇散漫的陣線上此時又出現了幾團火光。
是流寇的铳兵在放铳!
疼苦的哀嚎聲從身側傳來,周長壽心頭狂跳,有人中铳了……
大部分的流寇前身都是普通的農戶貧民,他們哪裏知道如何使用火器。
那些會使用火器的老兵悍匪都被歸入了馬軍精騎的序列,步隊饑兵之中的铳兵他們根本沒有經受過多少的訓練,他們的訓練度極爲低下,隻到會放會裝的階段。
這個時候的營兵再怎麽不堪,都會使用輪射的戰法,臨陣裝填雖然會慌亂,但是也有再戰之力。
就是不堪如衛軍在軍陣穩固的情況之下,也能夠完成裝彈。
但是對于流寇來說,他們的铳槍基本就是一次性的消耗品,臨陣能夠放上一槍都已經是不錯了。
他們的三眼铳和鳥铳就算射得雜亂,沒有多少準頭,火器質量的也極爲堪憂,但是不管如何,那仍然是火器,打中了人仍然具備着極大的威力。
周長壽不敢偏頭查看身側的情況,軍中律令——軍陣既定,移足回頭者,立斬!
周長壽雙目圓睜,他清楚的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身前的敵軍正在迫近,而放铳的軍令卻遲遲沒有下達,周長壽感覺自己腦海之中的那一根弦已經繃到了臨界點。
不過他腦海之中的那一根弦很快便不需要再繼續緊繃。
胡知義猛的一揚手,站在他身旁的金手用力吹響喇叭,尖利的天鵝聲陡然之間便已是傳遍了整個大陣。
“砰!砰!砰砰砰!!!!”
四百多步長的軍陣前方無數火光連成了一片,三百多支三眼铳幾乎是被同時擊發。
伴着爆響發出濃重的白煙,無數的鉛彈飛射而出,轉瞬之間便已經是射出了二十步的距離。
鉛彈輕而易舉的射入了那些沖在最前方的饑兵們軀幹之中,而後在他們身體中不斷變形解體,形成空腔效應,傷者的血液順着那些孔道向體外激噴而出,化爲一股股血箭激射而出。
“嘭!”“嘭!”“嘭!”
震耳欲聾的炮響聲猶如驚雷一般向着四方滾滾傳去,大片的飛石自陣前虎蹲炮之中急發而出。
巨大的聲響刺得周長壽的耳膜生疼,硝煙一瞬間遮蔽所有的人的視野。
白霧遮蔽了所有人的視野,也使得周長壽心神慢慢的冷靜了下來。
就在剛剛,他轉動着手中的三眼铳,用他這輩子最快的速度接連發出了三铳。
天鵝音再響,周長壽下意識的站起了身來,提着手中的三眼铳轉身便向後退,而第二排的铳兵此時已經蹲下。
這樣的動作,早在訓練場他們便已經是訓練了無數遍。
“砰!砰!砰砰砰!!!!”
震耳欲聾的排铳聲再度響起。
感受手中铳管冰涼的觸感,周長壽的精神微微有些恍惚。
彌漫在空氣之中的硝煙味讓人心安,排铳的爆響聲也驅散了他的恐懼。
周長壽下意識的擡起了頭向着中軍的方向看去,那面火紅色的旌旗依舊在風中飄揚着。
兩排七百多杆三眼铳,再加上二十餘門虎蹲炮和十五門佛朗機所交織出了火力網足以撕碎一切的血肉之軀。
流寇的瘋狂,在一次猛烈的齊射後就被擊得粉碎。
成片的石彈幾乎貼臉噴在人群之中,原本洶湧而來的流賊步隊前陣幾乎被淨空。
虎蹲炮所射出的散彈呈扇形噴射而出,就是穿着甲胄在如此近的距離被虎蹲炮所擊中也不能幸免,更何況那些身上不過隻有單衣的饑兵。
前陣的饑兵轉眼間已是倒下一大片,帶着腥臭味的鮮血飛濺在其他人身上和臉上。
巨大的傷亡和對于火炮的恐懼,使得流寇的士氣在一瞬之間跌至了谷底。
對于死亡的恐懼徹底壓倒了一切,那些僥幸未死的饑兵幾乎完全是失去了理智。
他們的神色瘋狂,口中不知道在叫喊着什麽,兵器胡亂了丢了一地,沒有人膽敢向前一步,他們往後方拼命逃去,不顧一切的向後……
那些在陣後督戰的步隊甲兵這一次沒有再能擋住饑兵的潰敗,甚至被人潮所裹挾着一并向後。
“咚!”“咚!”“咚!”
急促的鼓聲驟然響,那些來不及逃亡的流寇步隊和饑兵的目光皆是不自由自主的向着明軍的軍陣投去
就在明軍的陣中傳來大量密集的腳步聲,一面面火紅色的旌旗令人膽寒,一件件赤紅色的甲衣淩然心驚,明軍軍陣猶如波開浪裂一般向着兩側分裂而去。
大量頭戴高頂頓項盔,臂帶精鐵綁縛,身穿三層重甲的甲兵已是從明軍的陣中突然湧出,殺将而來……
……
火紅色的旌旗之下,陳望領着一衆甲騎居于中軍,他的心中并沒有看起來那般雲淡風輕。
計劃和方略都是陳望定下來,假裝中計出營馳援漢中衛軍,吸引流寇前來群起圍攻。
流賊的人海戰術确實讓人畏懼,人力對他們來說其實和無窮無盡沒有多少的區别。
隻要精騎馬軍不失,他們便可以在戰敗之後迅速拉起成千上萬的饑兵。
對于流寇來說哪怕是拿數十人的性命去換明軍一個人,都是值得的。
而他們也是這麽去做的。
平寇的問題是政治和民生上的問題,而并非是軍事。
陳望很清楚這一點,在政治和民生之上,現在他無能爲力,所以他所能夠采取的便是治标的辦法。
這個辦法和他其他的辦法一樣,其實都是從清軍的身上所學來。
辦法很簡單,那就是在一次戰役之中徹底的打疼敵人,讓敵方所有人對他們患上恐懼症。
就如同明軍因爲在和清軍對戰連番的戰敗,在之後面對着清軍之時,未戰已經是先膽怯七分。
等到流寇大舉進攻之際,用三眼铳和虎蹲炮、佛朗機一波齊射直接摧垮進攻流寇的士氣,最後的收尾則是交給軍中留下的重裝步兵。
現在大部分的事情進程都和他原本的計劃出入不大,除了胡知義竟然兩軍相隔差不多隻有二十步的距離才下令放铳這個瘋狂的決定。
二十步的距離,也就是三十多米。
三十多米的距離是一個什麽概念,正常成年人跑一百米的速度約在十三秒到十五秒之内,敵軍沖鋒而來所需要的時間隻不過是短短的四五秒。
在排隊槍斃時代,也隻有拿破侖麾下的軍隊,還有英國的軍隊可以做到抵近三十步的距離還能穩住陣列,等到軍令下達才開槍放铳。
當然兩者之間并不能劃等号,畢竟拿破侖時期歐洲各國之間的軍隊武備差距不大,彼此經常交戰。
他們的對手卻是素質堪憂,武備奇差的流寇,因爲接連的戰勝所以在心理上,他們占據着極大的優勢。
數個月來一直不斷地訓練,以及巨大的心理優勢,使得他們面對着死亡的威脅,卻能夠一直等到了軍号響起之時才開槍放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