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十二月初七。
陝西省、西安府。
三原、明軍大營。
洪承疇身穿正紅蟒袍,頭戴雙翅烏紗帽,皂鞋玉帶,端坐于帳中上首。
他的身軀微微向前,目光也向着前方投去,似乎是看着什麽。
帳内衆将于兩側列坐,皆是垂首低眉,不發一言。
大帳中央,一名身穿着甲衣的親衛雙手捧着一個托盤站得筆直。
洪承疇的目光盯視的正是那親衛手中托盤上的東西。
洪承疇站起身來,從首座之上走下。
坐在兩側的一衆将校皆是神色一動,目光也向着那站在中央的親衛。
托盤之上,有兩個圓形的物體一左一右的擺放着,上面各用着一塊紅布覆蓋,讓人看不清底下到底是什麽?
“守法。”
洪承疇輕輕的招了招手,坐在一旁的孫守法應名起身,走到了近前。
洪承疇轉過頭,對着左右的親衛再一示意,左右親衛會意上前,揭下了那托盤之中的兩塊紅布。
随着那托盤之上托舉的物體露出于衆人的眼前,整個大帳的氣氛也是爲之一滞。
那托盤之上放着的不是什麽珍馐美食,更不是什麽金銀珠寶,而是兩顆面目猙獰的人頭。
孫守法面不改色,呼吸平穩,陣前千軍尚且吓不倒他,死去的人頭又如何能夠讓他驚懼?
而且他也事先就知道洪承疇叫他來是爲了什麽。
“回禀軍門,托盤之上的首級,正是李養純、林勝泉二賊之首級。”
“卑職曾經于流寇營中見過此二賊,雖隻有數面之緣,但卻絕不會看錯。”
孫守法言之鑿鑿的語氣,讓洪承疇的眉頭稍微舒展了些許。
帳中衆将齊齊将目光投向那托盤之上的兩顆首級,不少人的眼眸之中都露出了驚愕之色。
李養純和林勝泉不正是之前從鳳翔府跑入鞏昌府,然後一路輾轉又竄入了漢中府的兩股流寇嗎?
兩人都是老賊,一個上二十四營的賊首,一個中二十四營的賊首,很早便已經是名顯一方。
尤其是那個李養純,以善守出名,帳中一衆将校有不少人都曾經和他交過手,知道深淺。
林勝泉雖然比李養純要差些,但是其武勇過人,麾下多邊軍騎卒也是難纏非常。
但是現在兩人的首級竟然就這樣被送到了三原而來。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負責追擊進剿的他們的人是一個新任的遊擊将軍,叫做陳望,原來隻是曹文诏的一名家丁,因爲戰功而被提拔。
淳化一戰,高傑叛降和其裏應外合,借助着這一份奇功直接平步青雲從一個小軍官升爲了遊擊。
然後,事實就擺在眼前,李養純和林勝泉竟然就這樣死了!?
這兩人到底是怎麽死的?
如果說是陳望殺的,他們可都不相信。
那個陳望身爲遊擊,麾下兵馬應當隻在兩三千之數。
此前雖然聽聞和鞏昌府兵合力擊敗過一次李養純和林勝泉,說是大勝。
但那錄的軍功所有人都清楚,殺傷的人之中多是饑兵和步卒,少有精騎馬兵。
帶着幾千的兵馬擊敗幾萬的流寇并不難,在座的哪一個将校沒有打過這樣的戰?
但是帶着幾千的兵馬擒斬兩名成名的賊首,如何能讓衆人相信?
帳中衆将心思各異,已經有人在想難不成是李養純和林勝泉,想要竄入四川,結果被守關的川兵擊潰斬殺?
不過衆人并沒有繼續能夠胡思亂想下去,因爲洪承疇已經開口将他們的思緒打斷。
“喚陳望進帳聽命。”
洪承疇再一招手,左右近衛将紅布重新蓋上,端着托盤的衛兵微微低頭,雙手捧着托盤緩緩退了下去。
洪承疇重新坐回了首座之上,他原本緊鎖的眉頭終于是舒展了開來。
自三原大戰結束之後,這數個月的時間以來,他隻收到過一條好消息。
那條好消息是曹文诏清剿了鳳翔府、平涼府的殘餘賊寇。
除此之外,洪承疇在陝西就再沒有收到過一條好消息,他收到的是一封封告急的文書,一封封戰敗的報告……
阌鄉流寇大勝之後,高迎祥正式打出旗号,分十三家,舉七十二營,号百萬大軍,兵威進洛。
分兵兩路,大舉向東。
盧象升分遣諸軍,各路出擊,合圍進剿。
張獻忠領一路軍從汝州出擊進攻嵩山、九豐山一帶。
但是祖寬以逸待勞早已經擋住其去路,張獻忠大敗不敵,麾下精銳死傷近千餘人,隻能是倉皇西逃。
高迎祥、李自成兩人另領一路,從偃師、鞏縣進攻确山。
他們遇到的是親領大軍到來的盧象升。
結果毫無懸念,明軍大勝,殺傷數萬衆,一戰而解洛陽之圍。
高迎祥兵敗确山無力再進往洛陽,但是其麾下兵力仍衆,于是轉道攻占光州、霍丘,向江北挺進,而李自成則是回師陝西。
老回回馬守應、曹操羅汝等衆被擊潰分散之後則是隻能分據于勳陽、商雒的亂山之中。
亂山之間内裏相隔重山,外有官兵進剿待發,各部各營不能相援。
流寇聚衆之勢就此被盧象升基本瓦解,重新變回了各自爲戰之狀态,最大的危機已經解除。
隻是情況從這時開始便急轉直下。
盧象升上書曰:
“兩月來奔馳于汝、宛、河、雒之間,萬分忙苦……”
“賊多而且橫,前後俘斬雖有數千,尚非蕩平勝著。”
“必于(九年)正、二、三月内先剿盡闖王一股,餘賊方可次第殲散。
“……計擒斬死傷逃散可二萬計,現今尚有五萬,依然勁敵也……”
十一月時,李自成和蠍子塊兩部會和共有三四萬人,過天星、滿天星、混天星共有兵馬七萬,兩軍于十一月底于西安府同官縣會師。
又有争功王等首領會聚而來,共計十三營兵馬,合計精騎萬衆,馬兵數萬,共有十五萬之衆,号稱大軍三十萬。
賀人龍、張全昌原本好不容易取得的成果再度丢失,而後張全昌追擊流寇之時,遭遇伏擊,張全昌最終兵敗被俘。
賀人龍獨木難支,隻能退守中部、宜君穩定局勢。
洪承疇隻能是派出了高傑、曹文诏兩人領兵北上,前去馳援賀人龍。
而後李自成和過天星等十三營由西安府同官進往延安府,過宜君、宜川,繞到韓城,想要等到黃河冰凍之後轉入山西繼續征戰。
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這一次天命的光芒似乎再度照臨到了明帝國的身上。
今年的陝西并沒有此前那般寒冷,河水并沒有封凍。
山西巡撫吳甡又加強了防河兵力,李自成、過天星等衆入晉的計劃未能實現。
現在李自成、張天琳等人駐紮在西安府的韓城縣境内和曹文诏、賀人龍、高傑等部對峙。
雙方大戰了十數場,流寇搶了不少的火炮,又依據城池,曹文诏、賀人龍兩部兵少疲憊,占據一時間陷入了僵持。
朝廷的命令不斷的下派而來,滿是督促進剿的诏書。
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洪承疇這些時日以來頭上的白發都多了不少,兵力捉襟見肘,他沒有任何的辦法可以打破這個局面。
但是現在漢中府卻是傳來一個使得他極爲振奮的好消息——李養純、林勝泉伏誅。
軍令一級一級傳下,最終傳到了等候在外已久的陳望耳中。
“軍門令,請陳将軍進帳聽命。”
陳望眼神微凜,原本平靜的心緒還是掀起了波瀾。
要說是不緊張,那絕對是假的。
刀光劍影陳望現在并不畏懼,但是這個世界上有比戰場更爲危險的地方。
而眼前的中軍帳絕對是比戰場更爲危險的地方,行差踏錯一步,便是萬丈之深淵!
“陳将軍,請。”
看了一眼眼前彬彬有禮的衛士,陳望點了點頭,先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邁步向前。
數百名全副武裝的執槍甲士環衛在洪承疇所在的中軍帳外,陳望一路而過,心中也承受了巨大的壓力。
“卑職陳望,叩見軍門。”
步入帳中,陳望沒有猶豫,垂首下拜。
“得賴軍門提拔信重,卑職領軍一路轉戰,終在甯羌擊破賊寇,一舉建功。”
洪承疇高坐在主位之上,居高臨下注視着下方的陳望。
洪承疇雖然曾經不認識陳望,但是他也從曹文诏的口中得知過了陳望,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印象。
從陳望走入帳中之時,他的目光就已經放在了陳望的身上。
看到陳望,洪承疇的第一印象隻有一個——年輕。
不是外貌上的年輕,也并非是因爲年齡。
洪承疇從陳望的身上看到的,是一股完全有别于其他人的朝氣。
原本洪承疇沒有任何太多其他的感覺,但是不知道爲什麽當陳望走進來之後,他隻感覺其他人的身上都帶着沉沉的暮氣,陳望身上所帶的那股朝氣和其餘衆人身上的暮氣沖突,顯得格格不入。
洪承疇雙目微眯,眼眸之中光芒流轉,心思百轉千回。
這些時日以來,陳望表現出來的能力足以勝任遊擊這一職位。
知練兵,通器械,識戰法。
然而就在數月之前,他還隻是一名無名小卒,一名普通的家丁。
他派人前往遼東探查,沒有查出任何的不對勁。
但是正是因爲沒有任何的不對勁,才是最爲不對勁的地方。
因爲依照如今陳望表現出來的能力,絕無可能沉寂足足八年的時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