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山營地之中人馬喧騰,人流往來摩肩接踵。
中山大營的中軍被李養純立于山頂是一處頗廣的平地,一頂巨大的中軍青幕屹立于其正中央的位置。
從山麓到山腰再到山頂,層層的軍帳環繞着那頂青幕大帳,猶如衆星捧月一般将其護在正中。
中軍青幕大帳的正前方,一面湛藍色的大纛旗立于闊地之上。
四下皆是身穿着藍色鉚釘布面甲,頭戴無纓高頂頓項盔,盔纏藍巾,全副武裝,身罩藍袍的披甲銳士。
這些正是李養純麾下的精騎。
李養純是陝北人,也是出身邊軍,曾任把總。
陝北大旱,積年欠饷,李養純也參與了那一段大規模的兵變。
他和高迎祥、張獻忠等人屬于是第一批起事者。
李養純麾下精騎多是固原、延綏兩鎮的逃亡邊軍,還有從屍山血海之中殺出來的老兵。
比起一般義軍營中的精騎明顯是要強了整整一個檔次,不僅是戰力和精氣神上的差别。
李養純麾下的部衆,最爲矚目的還是衣甲上的整齊。
一衆精騎幾乎皆穿藍袍藍衣,打藍旗戴藍巾。
步隊、饑兵皆戴藍巾,老卒銳士穿戴藍衣。
三山營地層層疊疊,布置雖然沒有出彩的地方,但是也沒有多少的錯漏。
老弱營地居中,饑兵營地次之,步隊、馬軍營地層疊交錯居于外側。
精騎則是集中于中軍方位随時可以策應另外兩山。
打仗打了多年,要還隻是一個把總的水平,李養純也不可能成爲一營之主。
現在整個義軍共有十三家七十二營,共尊闖王高迎祥爲盟主。
家是在崇祯八年之後才定下來的稱号,原先都是稱爲營。
最初王嘉胤稱王建制,統領諸部,分封三十六營,進取山陝兩省。
王嘉胤曾爲邊兵,後來因爲欠饷逃亡歸裏。
崇祯元年因年荒乏食,率衆起義于府谷。
所以最初營的編制也是按照明軍的鎮戍營兵制來制訂,不過後來因爲實際的情況不同,編制自然也相應的發生了變化。
現在“家”是最大的編制。
次于“家”的稱爲“營”。
“營”下又有“大營”“小營”之分。
“大營”的人數基本都在萬人之上,精騎千人起底,李養純就是大營的首領。
“小營”或千人或數千人不等,數百精騎爲骨幹,爬天王就是小營的首領。
“家”“營“之下有“總管”“管隊”諸種名稱。
不同的營下稱呼又有不同,因爲地域等原因,編制極爲雜亂。
整個義軍之中共有十三家。
分别是:
闖王高迎祥、八大王張獻忠、老回回馬守應。
革裏眼賀一龍、改世王許可變、左金王賀錦。
過天星惠登相、射塌天李萬慶、曹操羅汝才。
混十萬馬進忠、橫天王王子順、順天王賀國觀、九條龍。
又有七十二營的編制,七十二營之中有獨立于十三家外,也有從屬于十三家中。
高迎祥的勢力爲諸營之首,現在成功的登上了盟主之位,但是也無法真正的掌控諸營。
十三家之中都有陣營派系之分,七十二營也是同樣。
像滿天星、混天星是七十二營中的首領,他們就是從屬于過天星惠登相的麾下。
爬天王林勝泉則是從屬于改世王許可變的麾下,是其麾下的四隊掌盤子。
四天王李養純獨立于十三家之外,沒有直屬于任何一家。
他和爬天王的名号雖然都帶着天王,但是卻并非是一路。
在站隊的時候李養純一直都是站在高迎祥的一方,算起來是半個高迎祥陣營中的人。
中軍帳中,爬天王林勝泉一身亮金色的魚鱗甲,挺着将軍肚,大大咧咧的坐于右首,喝着碗中的茶水。
李過則是要低調的多,隻是穿着一件輕便的赤色罩甲,小心謹慎的坐在左首的位置。
李過雙眉緊皺,他的手雖然放在了茶盞之上,但是沒有拿起來。
大敵臨前,他哪裏還有心思飲水喝茶。
這一月以來,李過真的已經是心力憔悴,一路上那官軍的騎兵就如跗骨之蛆一般纏繞着他。
縱使是猜出了跟在身後那官兵将校的幾分意思,但是他如何敢于真的确定是否真的安全。
在秦州城下,那官兵将領再度領兵追了上來,李過當時是咬着牙下定了決心拼上一把。
兩千多的步隊和饑兵,加上三千五百多的馬軍,甚至連麾下近七百精騎都壓了上去。
這回不再是伏擊,而是平野之上的正面交鋒,結果卻仍然是慘敗而歸。
精騎折損了百人,馬軍被殺散,到後面也隻是收攏了兩千六百多人。
步隊、饑兵全都丢在了秦州城下。
“李賢侄寬心,在這三山營地你們再安全不過,我李養純别的本事沒有,但是這安營紮寨,設陣防禦的本事卻是不差。”
李養純腰系玉帶,頭纏網巾,身穿一件鴉黑色的獬豸雲肩通袖妝花織金紗,氣定神閑的坐于帳中首位。
他自然是注意到了李過的神色,當下緩緩開口道。
李養純和李自成兩人都是一營之主,兩人平輩,又是同姓,同屬于高迎祥的陣營因此彼此之間交情不錯。
李過是李自成的侄子,李養純自然是稱呼李過一聲賢侄。
李養純生的中正威嚴,氣度有佳、儀表堂堂。
身穿獬豸服,不似流寇的首領,倒更像是北京城中的風憲官。
“軍中存糧可支用兩月,要是不夠,林老弟那裏還有不少,從南寨運來就行。”
李養純臉上顯露出些許的自傲,淡然道。
“不破外圍營地,官兵進不了山,也斷不了我們的糧道。”
李過的神色稍緩,眉頭微舒。
李養純确實以善守出名,他曾是墩軍出身。
天啓年間,蒙古犯邊陝北多堡淪陷,李養純鎮守的軍堡不僅沒有淪陷。
反而還有斬獲,入邊叩關的蒙軍在李養純鎮守的軍堡之下碰的頭破血流。
正是因爲這個原因,李養純才升爲了把總。
“李大哥說得在理,那官兵的将校但凡是知點兵的,聽過李大哥的名号,肯定就不敢貿然攻山。”
爬天王林勝泉的臉上沒有半分的緊張,他一口将茶盞之中的茶水喝完,随後将其随便的丢到一邊。
“現在都過了五天的時間了,那些官兵半點動靜都沒有。”
“要我說,就是一群慫蛋驢球子。”
林勝泉取過了桌上放着一塊糕點,大剌剌的吃了起來。
“山下的官兵差不多有四五千人。”
“我們三營加起來還不到三萬人,官兵數着營地都數過來,他們這麽多人還不敢來攻山,我感覺多半都是些新兵蛋子。”
“不然按照官兵的性子,早就掩殺過來了,哪裏等着我們在這裏喝茶吃飯。”
李過擡起頭,凝視着吃着糕點的林勝泉,心神微凜。
他現在靜下心來也發現了些許的不對,他原本都沒有注意到這一個細節。
林勝泉看起來大大咧咧像個莽夫,但是卻注意到了這個他都沒有注意到的細節。
李過偏過頭看向一旁的李養純,李養純仍舊是一幅氣定神閑的模樣。
“林老弟說的不錯,官兵分爲兩營,一營老兵,一營的新兵,極好辨認。”
“我雖然不知道那官兵的将校在想什麽,但是賢侄之前的推測應該是沒錯。”
李養純靠坐在太師椅上,雙手搭在扶手之上。
“這支官兵确實是想要将你趕入漢中府,但是我們兩營進入鞏昌府打亂了此人的計劃。”
“不過我們不需要管那官兵将領在想什麽,隻要守住營地即可。”
李養純擡起了手,說道。
“官兵和我們不一樣。”
“我們拖得起,我們有時間,但是官兵沒有。”
“洪承疇眼裏揉不得沙子,估計勒令進攻的軍令已經下了過來,那官兵的将校要是不進攻,就要被治罪。”
李養純目光炯炯,握緊了拳頭,語氣堅決。
和洪承疇打了這麽多年的仗,洪承疇的一些習性,他們如何還不清楚。
“隻要守在着三山上,等着官兵來攻。”
“打赢了這一戰,擊破了山下的這支官兵,到時候整個鞏昌府就任我們馳騁!”
鞏昌府的兵馬早在此前就已經是被高迎祥、張獻忠等部擊潰,現在都還沒有恢複戰力,隻是蜷縮在府城和一些關隘要地。
他和林勝泉一路從鳳翔府過來根本就沒有遇到多少的阻礙,沿路的鄉鎮幾乎是輕而易舉的便被他們攻破。
鞏昌府雖然不如鳳翔府富裕,但是畢竟處于陝南受災不重,仍然有不少的金銀糧物。
搶了鞏昌府,李養純麾下的勢力可以再翻上整整一番,足以使得他一躍擁有比肩十三家的勢力。
高迎祥和張獻忠、馬回回等人議定大部往河南,留下少部分在陝西策應。
李養純是自告奮勇留在陝西的,他就是看到了陝西省内的空虛。
這是一個機會,他本來以爲一切都是手到擒來,但是卻是沒有想到一支官兵居然尾随着李過而來。
林勝泉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冷聲道。
“那官兵的将校好像是叫做什麽陳望,新升的遊擊。”
“我在山南的時候聽到了一些消息,在淳化是高傑那狗攮的雜碎在後營放的火,現在是官兵中的坐營官,都寫在那什麽公文裏面……”
“高傑!?”
林勝泉話音未落,李過霍然起身,面色漲紅,雙目噴火,一口白牙咬的咯吱作響。
這一路上,李過都在想爲什麽自己的叔父李自成帶着十餘萬大軍會敗在淳化。
現在一切都可以解釋的清楚,原來是高傑那厮吃裏扒外。
當初他就覺得高傑有些地方很是奇怪,劉宗敏也讓他幫忙注意一下。
但是終究還是沒有來得及。
“遊擊?”
李養純眉毛微挑,訝然道。
“遊擊怎麽可能有四五千的兵馬?”
“難道是平涼的衛軍?”
林勝泉思索了些許的時間,而後搖了搖頭。
“應該不是衛軍,衛軍的暮氣重,這隊兵明顯不是。”
衛軍和營兵極好分辨,衛軍的隊列走的是齊,但是衛軍暮氣極重,士氣最低,遠遠的就可以看出來,根本不需要細究。
“那一營差不多一千五的兵馬應該是那遊擊的嫡系,另外三千都是新募的兵。”
隻是寥寥幾句,林勝泉和李養純兩人已經将大緻的情況都剖析了出來。
李過原先隻感覺處于雲裏霧裏,但是現在卻是有一種撥雲見日的感覺。
原本李過連戰連捷有些自傲,但是現在卻是收斂了心中的傲氣。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原本以爲自己已經獨當一面,但是現在看來,卻是差了不止一星半點。
“官兵不強,這樣一來……”
李養純面露思索,開口說道。
隻是他的話并沒有說完,便已經是被帳外突如起來的喧嘩聲所打斷。
李養純眉頭微皺,面露不愉。
守衛帳内的一衆親衛皆是按刀戒備,靠近帳簾的兩名親衛沒有猶豫,直接出帳察看。
而後不到數息的時間,一名背插着令旗的軍卒沖開了帳簾,滾入了帳内。
帳内衆将皆是紛紛轉頭,看向那沖入帳内的軍卒。
“官兵兩營齊出,往西山方向逼近而來。”
“官兵兩軍共出動近四千人,馬軍在前,步隊在後。”
“遠望在官兵陣中發現似乎有戰車器械,但相隔距離很遠,無法探查到底是何種器械。”
就在那報信的軍卒話音剛落之時,山下山上盡皆是響起了代表着警備号角之聲。
但縱使是聽聞了号角聲,帳内李養純麾下的一衆将校仍然沒有人站起身來,他們的目光都集中在李養純的身上,等待着李養純的軍令。
李過昂起頭看着李養純,林勝泉的神色微肅,坐在椅子上不發一言,他也等待着李養純的軍令。
天無二日,軍無二帥。
軍争戰陣,最忌臨陣争權。
李養純緩緩站起身來,銳利的目光從衆人的身上一掃而過,眼眸之中閃過一絲獰色。
哪怕是新募的營兵都有戰力,畢竟起碼武備充足,而官兵的将校也沒有多少的碌碌之輩。
但是官兵最大的缺陷,就是官兵将校的自主權小的可憐。
領兵的文官軍令一下,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他們也不得不闖。
當初領着白杆兵的馬鳳儀身陷重圍是因爲這個原因,兵陷襄樂的艾萬年也是因爲這個原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