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陳望也知道自己是在什麽地方,他強行壓下心中的波動。
當陳望再度擡起頭來之時,正好對上了曹文诏的猶若明燈一般的雙眼。
燭火搖曳,火光倒映在曹文诏的眼眸之中,忽閃互亮,似可洞察人心。
陳望心中一凜,他感覺自己心中所想,似乎都已經是被曹文诏全部看破。
陳望重新站起身來将書信放在了桌面之上,再度坐下,仍然保持着恭敬。
“我沒記錯的話,你現在的軍職是試百戶吧?”
曹文诏坐在坐椅之上顯得頗爲氣定神閑,詢問道。
“是。”
陳望微微一怔,他不知道爲什麽曹文诏突然問起他的軍職。
不過陳望很快便回過了神來,點頭應答道。
曹文诏停頓了一下,繼而才說道。
“湫頭鎮一戰加上邠州一戰,試百戶連升兩級便是副千戶,再升一級就是千戶。”
“副千戶或是千戶的官身,憑你的資曆和戰績,補個千總或則中軍的營官并不難。”
陳望心中一跳,擡起了頭來,看向曹文诏。
“将軍……”
不過他的話并沒有說完,便已經是被曹文诏擡起手來止住。
陳望神色微變,心中已經是掀起了萬丈波瀾。
他隻是走進帳中,根本沒有表露過自己的目的。
但是現在曹文诏卻是說出了他内心的想法。
曹文诏擺了擺手,轉而說起了另外一件事。
“我早年從軍遼東一路積功升至遊擊,和你們宗族交好,你們兩家中很多人從天啓年間便跟随我征戰。”
“十一年間,入營任兵者共有五十七人,戰死三十九人,傷殘六人,如今僅剩十二人,遠離遼東,随我上任大同。”
陳望沒有言語,曹文诏的也讓那些他看過的回憶重新浮現在了眼前。
陳氏和胡氏交好,互爲姻親,彼此沾親帶故,都世居于遼東廣甯。
天啓年間的時候,遼東的局勢已經開始惡化,明萬曆四十七年薩爾浒之戰明軍慘敗而歸,後金越發的強盛,接連攻取了大片遼東的土地。
爲了防備後金的進軍,遼東各地設營征兵,曹文诏當時任遊擊,和陳氏和胡氏交好,因此兩家之中不少的青壯子弟都加入其麾下。
但遼東雖秣馬厲兵,仍然是難抵後金兵鋒。
沈陽、遼陽先後失陷,大批的遼人西逃。
天啓二年,廣甯之戰明軍大敗,因爲王化貞誤信孫得功,孫得功突然叛降,使得廣甯城陷。
熊廷弼隻能無奈退保山海關,遼西等地四十餘座軍堡皆陷,土地盡失,軍民死傷十萬衆。
記憶之中,是大片大片的火海,陳望不由自主的閉上了眼睛,屬于原身那些記憶一一浮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破敗的官道之上,哭喊聲不絕,哀嚎聲遍野,更多是那刻在骨血之中的不甘和痛苦。
官道的兩側是來回不絕的騎軍,他們逆向而行,向着東北的方向飛馳而去。
而在東北方的天空之上狼煙滾滾,布滿了整個視野。
記憶之中,隻有無盡的痛苦,從心髒的地方一直傳到喉嚨的頂部,猶如刀絞一般。
這一天,他們之中,很多人都失去了故土,都失去了親眷。
兩家數百人,有近半數人都陷在了廣甯沒有逃出來。
複土,複土!
從那一天開始,很多人心中都是複土兩字,所有人都想打回遼東去,重新收回故土。
隻可惜……
隻可惜,并非是所有人心中都想要複土。
因爲一旦複土,那麽每年就沒有那麽多的軍饷,他們手中的權柄就會被削弱……
陳望重新睜開了眼睛,但是他心緒卻是沒有能夠平靜下來。
曹文诏沒有急于開口,也沒有因陳望閉上了眼睛而訓斥。
“你們兄弟四人都是從崇祯元年起始便一直跟着我。”
“我當初跟你們承諾過,一定會帶着你們回到廣甯。”
燭火忽明忽暗,照耀的曹文诏身後的影子不斷的搖曳。
曹文诏神色微黯,歎了一口氣。
“我知道我食言了……”
陳望雙手抱拳,拱手道,誠懇道。
“将軍不必介懷,我等心中都清楚無比,上令不可違。”
“調令下達将軍也沒有辦法,将軍爲什麽被調走,我們也并非是毫不知情,隻是我們都無能爲力。”
曹文诏确實已經是盡力了,但是想要去哪裏卻是由不得他。
營兵就是這樣,在原身八年以來的軍旅生涯之中,跟随着曹文诏幾乎沒有幾個月是可以清閑下來的。
不是在打仗,便是在打仗的路上。
而且這種情況不僅僅是在曹文诏一人身上發生,這種情況發生在明末大部分明軍将領的身上。
身處營兵系統,他們隻能是被指揮來指揮去,毫無自主權。
在遼東和内地的戰場之上不斷的往返被征調,疲于奔命。
就是驕橫如左良玉,在這個時候面對督撫的責難,也最多隻敢是消極怠工,拖延速度,而不是抗命。
很多明軍的将領就是這樣在不斷的調動之下,從而被流寇包圍埋伏,然後等不到援軍,也沒有等到糧草的接濟,就這樣兵敗身死。
陳望很清楚,要是老老實實做一個營官,處于營兵的系統,就是不斷的征戰。
“張外嘉麾下的奇兵營隻餘下九百人,軍械緊缺,他們都是遼兵,到時候軍門多半會将其交給我來節制。”
“這段時間你訓練軍卒我都看在了眼裏,你按照戚軍的練兵法招來訓練的軍兵确實有可取之處,無論是臨陣還是行軍都沒有出什麽差錯。”
曹文诏聲音提高了些許,繼續說道。
“功績我已經報了上去,叙功論賞還需要一定的時間,不過營官的職位可以先給你提到千總。”
“淳化的九百名騎兵我可以先交給你,我舉薦的人軍門現在不會拒絕,軍械我也會找人給你調撥一批。”
現在這種情況,洪承疇需要依靠他,而不是他需要依靠洪承疇。
“騎兵和步兵不同,你跟在我身後八年的時間,應該也學到了很多的東西,戚軍的練軍法适合步兵,卻是不适合騎兵。”
“你本就是遼東人,到時候再立數功,升爲遊擊就可以獨領一營,名正言順的可以吞下這支殘兵。”
很多人可能有疑問,爲什麽曹文诏對陳望這麽好。
下一章會有說明,不過這裏還是先提一下,因爲陳望原先是曹文诏的親衛家丁。
家丁在明末的時候和将領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甚至是生死與共。
明末很多将領戰死、自殺之後,其家丁很少有投降者,多是随同一起戰死,或是自殺殉主。
将領和家丁之間,說是上下級,其實有時候更像是父子。
在曹文诏眼中,陳望就是他的親信,還是忠誠度一百的那種。
劇透一下,老陳的本家和胡家以後挺重要的,後續會影響劇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