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覺很少喝酒,因爲要保持冷靜的頭腦,随時準備出手。從記得事情開始,他就一直在盡量保持着絕對的理智。酒精、香煙這些東西與他并無緣分,隻有在訓練的時候才會碰到,更不要說其他令人興奮的東西了。
他是個孤兒,但實際上,關覺很少覺得有什麽孤單,也很少覺得沒有父母是多麽悲哀的事情。他記得,自己開始記得隐約的記憶,大概是在三歲的時候。其實很少有人在這樣的時候記得自己的事情,關覺是個特例。
大概是天賦異禀,大概是記憶太過深刻,總之關覺的腦子在三歲的生日那一天就開始變得清醒了許多,記得很多的事情。而這些事情,當然包括發生在生日那天的一切,那一片的血紅。
實際上,雖然記得,但是關覺也并沒有什麽感觸。畢竟“記得”和“理解”并不一定挂上鈎。對于一個三歲的孩子來說,能夠記得自己看到的一切就已經很稀奇了,但是你希望一個不谙世事的孩子去懂得自己看到的是什麽,那就太過強人所難了,就算是針對關覺也一樣。
所以,關覺雖然至今記得自己父母是怎麽樣死在了一場車禍裏面,面前的一切是怎麽變得黑紅一片,這些在他的心裏并不算是什麽創傷,更像是一個電影片段。反而是自己當時的無助,一直留在了關覺的心中。
尋求生存,是每一個生物與生俱來的本領,保證着生靈能夠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争取自己活着的權利。或者有人會自殺,或者有人在面臨困境的時候會放棄,但這些消極的行爲都是來自于他們所經曆過的一切,給他們帶來的影響。
但是對于一個還什麽都沒有經曆過的孩子來說,對于生存的渴望,就是當時關覺所有的一切。父母沒有了,往常懷抱着自己的的手臂不再溫暖,自己被放在冰冷的座椅上,破碎的玻璃碴掉在自己的身上,一切都顯得那麽痛苦。
這就是關覺出生以來記得的第一場經曆,經曆過了片刻的等待之後,關覺幾乎是以一己之力從破碎的列車裏面爬了出來。正常人無法通過的通道,對于當時的關覺來說并不成問題,于是他努力地趴着,鑽過了冰冷的縫隙。
“诶!這兒有個孩子!快過來!”
一聲清脆的喊聲傳來,身上穿着白色大褂的女人跑過來,用冰涼的,帶着橡膠手套的手将他從地上抱起來,然後放在了一個什麽樣溫暖的、柔軟的墊子上。然後,眼前的景色便如同跑馬燈一樣飛來飛去了。
關覺看到了許多人的臉,有的帶着頭盔,有的帶着口罩,有的戴着眼鏡。或者在陽光下,或者在燈光下,或者在陰暗的角落,或者在一個什麽樣白色的、看起來十分美妙的房間裏面,光芒在他的眼睛裏面漸漸迷離。
最後,關覺累了,然後睡着了,結束了他觀察這個世界的第一天。
“簡直不可思議!”關覺是被一個男人的聲音吵醒了:“這個孩子的腦域開發已經到了幾乎達到成年人的程度,這樣的發育軌迹,幾乎注定了将來他的智商會高出同齡人很多,甚至在達到極限的時候,還會更向上攀升!簡直是神迹!”
一個似乎有些熟悉的女聲如釋重負道:“所以他才會一直都不哭不鬧,我就說一個三歲的孩子,怎麽可能這麽冷靜,吓得我還以爲他受驚吓太多,精神出問題了。這下就好了,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沒事就好?”男人突然笑起來,笑得十分開心:“哈哈哈哈!你好像還沒意識到我們的發現有什麽樣劃時代的意義,一個可能超過智商極限,刷新人類智商上限的孩子,這樣的人,一定要送到最好的機構去培養!”
“可是這麽小的孩子……”女人似乎十分的不舍。
男人反問道:“不然呢?把他送到培養機構是最好的選擇,這樣的機構家大業大,知道怎麽養孩子。否則你隻能把他送到孤兒院或者寄宿家庭去。培養機構固然是冷冰冰的,但是這個孩子的天賦已經決定了,他必定會受到最好的教育和培養,孤兒院和寄宿家庭會給他最好的嗎?誰也不能确定!”
沒過多久,關覺便感覺到自己被抱起來了,然後就是一張帶着眼淚的笑臉。他隻記得自己的身上被貼了許多的東西,然後一些什麽電子的聲音在耳邊吵吵嚷嚷,許多人在自己耳邊興奮地喊叫着。
經過了一天的觀察,關覺已經基本上能夠分辨人類從語言當中透露的感情。關覺很費解,爲什麽這些人會有這樣的感情?爲什麽那個女人抱着自己哭的時候,自己也會覺得有些難過?
他并不懂人的正常感情是什麽,在無依無靠的時候,關覺隻能自己尋找讓自己覺得正确的辦法。然而就算是對于一個腦域開發幾乎相當于成年人的孩子來說,卻分辨自己沒有學過的東西,依然還是太過艱難了。
于是,關覺開始覺得,自己受到外界的感情影響,似乎是一個十分不妙的事情。他開始學會抑制這樣的感情,開始封閉自己内心的躁動,冷眼觀察這個世界,變得更加平靜,更加冷淡。
沒過多久,熟悉的白色房間不見了,熟悉的柔軟毯子不見了,關覺發現自己被送到了一個很大的房子裏面。這個房子特别大,大到就算是進了門,自己向上看的時候,仿佛就像是看到了另外一個天地一樣,自己在房間裏顯得微不足道。
于是,幾個同樣身上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接手了自己,将自己放在一個充滿液體的箱子裏面,然後便陷入了沉睡。沉睡當中,關覺聽到了許多稀奇古怪的聲音,也聽到了許多人的談話,雖然依然不知道他們在談論了什麽。
在這個大房子裏面的生活,遠沒有之前的一兩天更加幸福。每天關覺要面對的,都是冷冰冰的機器。每天還沒睡醒的時候,就要被一些帶着脈動馬達聲的電子手給叫醒,然後照例是粗暴地清理身體,毫無享受地吃一些味道并不好的流體食物。之後便會被送到一個房間裏面,去看一些自己根本無法理解的東西。
他開始明悟過來,自己似乎是在學習什麽東西了?可是自己爲什麽要學會這些東西?關覺覺得很奇怪,開始抗拒,覺得沒意思的時候開始偷懶。于是自己的食物味道開始變得十分特别,讓他忍不住想要吐出來。
可是插進自己最裏面的管道并不會理會他的想法,那些難喝的東西照例是灌進他的嘴裏,還沒等他吐出來,就被塞進了喉嚨裏面。一個孩子的力量,怎麽可能對抗得了機器?于是關覺開始習慣。
慢慢地,關覺開始總結出了規律,似乎自己在學習上格外用功的時候,食物就會變得特别香甜,而當自己學習不用功的時候,食物就會難吃起來。發現這一規律之後,關覺實際上并沒有什麽難過和抗拒,他隻是很奇怪。
爲什麽我一定要學習這些東西?然而沒有人給他答案。隻是發現了這個規律之後,關覺便開始認真地接收着這些人給他灌輸的東西,去認識這些圖形,去認識那些文字,學習各種發音,看很多奇奇怪怪的錄像。
“看呐!這個小天才!簡直就是奇迹!他居然隻用了兩天的時間就總結出了生活規律,不哭也不鬧,甚至開始熟悉我們制定的作息時間,開始自行調節睡眠和清醒的時間和方式,這也太神奇了!”
“繼續加大力度!”一個人這樣說道。
于是關覺需要學習的東西每天越來越多,就算是以關覺的智商,也很難快速接受了。關覺開始察覺到,自己似乎有很多沒什麽用的東西在腦子裏,在身體裏,如果這些東西不在了,自己可能就會變得更輕松許多。
開心、痛苦、難過、期待、抗拒、喜愛、好奇、渴望……這些東西開始一樣一樣被關覺自行抛開,從身體和大腦當中剔除掉。關覺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做到的,可那個時候,他确實是做到了。
在沒有了這些亂七八糟的感情之後,關覺的注意力開始變得更加專注,對待這個世界開始變得更加冷靜。所有的學習開始變得輕松,他也能夠漸漸得到更多美味的食物,以及更好的生存環境。
可沒有了這些感情之後,關覺開始覺得,這些獎勵和曾經感覺美妙的東西,也不再美妙了。美味和難吃,到底有什麽區别?冰冷和溫暖,隻要在可接受的程度當中,對自己又有什麽樣的影響?似乎并沒有。
關覺自己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身體似乎變得非常奇怪起來,變得和其他人更加不一樣,這樣的變化剛開始隻是發生在内心當中。可是慢慢地,心情的變化影響了身體的應激反應,開始反應在數據上,培養機構的人開始頭疼起來。
“這個孩子被我們養廢了!看看他的數據,所有的内分泌都維持在最标準的穩定狀态,就算是受到刺激,身體當中的神經元反應和大腦的刺激反應都隻有微微的波動,随後迅速就恢複正常,這哪是個孩子?不!連正常人都不是了!”
當然,他們不會了解,一個三歲的孩子會記得那場車禍,會記得自己經曆過的這些事情,甚至對于這樣的孩子來說,再尖端的儀器也很難觀察到太過具體的事情,但是所有的一切,确實都在關覺的身體當中發生着。
關覺發現自己的待遇開始變得奇怪起來,不再有那麽多的人圍着自己轉,不再有人督促自己學習,也不再有人對自己注射那些東西,沒有放進那個充滿液體的箱子裏面沉睡,日子依然就這樣過去了。
慢慢地,過了大概一年的時間,随着關覺的身體成長,腦域更加穩定,培養機構的人發現關覺的身體數據變得像塊石頭一樣根本就沒有變化。他們開始更加頭疼,一個這樣高智商的東西,難道要被他們養成一個電腦。
就算是減弱了外界的壓力,讓他們不知所措的,依然還是關覺的自我控制。沒有了機械的輔助,關覺每天早上五點照常起床,經過一天的學習之後,晚上十一點入睡,食物全都是一些營養充足但并不算美味的東西,當然都是關覺的選擇。
沒有人催促的情況下,關覺在四歲的時候開始自學普通學生小學的課程,并且十分用工,進境飛快。他們開始明白過來,關覺的生命裏似乎也之後這些東西了,當發現這一點之後,培養機構覺得,這樣的情況似乎更令人驚奇?
于是,在五歲的時候,關覺已經學完了普通人小學應該學過的所有東西之後,培養組織不再給他提供足夠的學習資料,而是給他做了許多的測驗。其實這個時候,關覺已經明白很多事情了,知道自己在被他們怎麽樣擺弄。
五歲的生日那一天,一個身上穿着黑色制服的人來到了培養機構,将關覺從他的房間帶走了。離開了他熟悉的小房間,離開了他熟悉的教師,離開了他熟悉的小花園,和那個以前覺得像是另一片天地的大房子。
離開培養機構之後,關覺遇到了許多比自己更大一些的孩子,穿上了和他們一樣帶着編号的衣服。關覺不知道自己身上的這個編号到底代表着什麽樣的意義,但是他知道,這個編号從此以後就代表着自己的存在。
然而并非是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樣聰明,或者說,絕大部分的人都沒有他更聰明,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五歲到七歲的孩子們,正是教育剛開始的時候,這些從各地抽調過來的孩童,沒有幾個是接受過足夠理性教育的,還在啓蒙階段。
而對于這樣的孩子,最好的、記憶最深的、最快速的教育方法,自古以來就隻有一個辦法——打!
于是,第一批沒有記住自己編号的孩子被狠狠地打了一頓,堅硬的橡膠棍落在身上,發出“噗噗”的聲響,伴随着孩子們的慘叫,在這個大院裏面此起彼伏,還有許多穿着同樣外套的更大的孩子在遠處看着。
關覺倒是有些奇怪,這裏的世界,好像和自己之前并沒有什麽不同。
但是很快的,關覺便知道這裏有什麽不一樣了。同一批一百個孩子,因爲記住了自己的編号,在點名的時候迅速反應過來的孩子一共隻有五個。其中的四個孩子,都是六歲上下,比關覺更高一些,看起來并沒有那麽好惹。
關覺很快成爲了遷怒的衆矢之的,在集體上廁所的時候,被堵在牆角輪流毆打。他甚至都沒有記住那些打自己的人到底長着什麽樣的臉,隻是從此開始,關覺開始意識到,自己似乎确實是特别的。
這是自己被帶到這個地方的原因,也是自己被針對的原因。而這些人之所以會對自己出手,也是因爲身體當中還殘存着被自己早就丢棄的那些被稱爲感情的東西,隻要這樣繼續下去,自己還會被所有人針對。
當教官聽到聲音來到這邊的時候,所有參與毆打的孩子再次被教訓了一頓,而關覺則被送到了醫務室。醫務室的女人,就像當初自己記憶當中的第一雙手那樣溫柔,給他上着藥,埋怨道:“真是一群狠心的孩子。”
關覺感受着傷口上藥水滲入的刺痛,沉默了片刻,隻覺得他們很可悲而已。
不過從來到這裏的第一天開始,關覺便開始明白過來,就算自己獨善其身,依然還是會受到來自外界的傷害。如果想要保護自己比他們更幼小的身體,就必須要利用一切能夠利用的東西。
他開始利用自己剛剛懵懂的人際觀,去觀察這個機構的構成,開始明白了教官、教師、醫師、後勤之間的區别,更進一步了解到了每一個不同的人對待所有人的不同态度,用笨拙的方式,揣摩他們的行爲方式和思維方式。
當然,在這個過程當中,來自周圍的惡意和欺壓從未停止,食物被搶走,被褥被淋水,睡夢中被莫名其妙東西扔醒。關覺知道,這些自己其實并不很在乎的東西,對于這些人來說好像能夠帶來足夠的愉悅。
而自己越是表現得平靜,這些人的心中便會越發的氣憤,行爲也會變本加厲。關覺開始嘗試用演戲來僞裝自己,并用這個新技能騙過了教官,陷害了對自己出手的孩子,讓他們再也不敢出手。
關覺才明白過來,原來這個世界是這樣的!
但是他卻不知道,所有的這一切都已經被機構的人看在了眼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