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皮靴底部落在地面上,發出的悶響在整個空蕩蕩的巷子裏面回蕩開來,就像是送死的喪鍾。
一聲一聲,不急不緩,不早不遲。
黑色的衣服在巷子的陰影裏,居然一點都不顯得晦暗,反而有些熠熠生輝的感覺,一道隐約的光芒在虛空中流動,随着腳步的前進,空氣當中也開始顯露出有一些狂暴的氣息。
就在巷子的盡頭的那扇老木門半掩着,門内沒有一點點聲音。被樓層包圍的小巷,擺脫了一切城市的喧嚣,格外的甯靜,甯靜得就像是一潭死水一般,隻有血花才能夠蕩起漣漪。
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骨瘦如柴的人,在腳步聲中出現在了門裏,看着那一聲一聲催命一般走來的高個子男人,他的眼睛陡然一厲,顯然認出了來人的身份,也知道了對方的意圖。
那人從門内錯了兩步走出來,站在了門前,背後的手将半掩的門徹底關上,沒有露出一掉縫隙,随機聽到了落鎖的聲音。
當他的手再次從身後拿出來的時候,已經握住了一柄雪亮的西瓜刀。
西瓜刀隻是普通的西瓜刀,就跟剛剛從賣場裏買回來的一個樣。到身上沒有任何使用過的痕迹,刀柄也都是全新的,沒有什麽寒芒隐現,也沒有什麽鋒芒畢露,隻是一柄普通的西瓜刀。
然而腳步聲的主人在看到這一柄西瓜刀的時候,卻是腳步一頓,停在了巷子的中央。
沉悶的腳步聲戛然而止,小巷裏沒有一點的風聲,兩個人遙遙相對,淩厲的光芒對上了光滑如鏡的西瓜刀,一陣陣波動在空氣中蕩漾開來,兩人之間的空間仿佛都被撕開了一條縫隙。
“你确定要如此?”管山桐終于開了口,皮靴在地面上輕輕碾了兩下,身上流動的電光更加地頻繁和暴躁起來。
而對面那個骨瘦如柴、手持西瓜刀的人,卻并沒有什麽反應,隻是冷冷地看着管山桐,手中的西瓜刀更加緊了幾分,仔細觀察着管山桐的動作,眼神淩厲讓人不能直視,原本毫無聲息的身體,也開始隐隐迸發出一陣又一陣駭人的氣勢。
感受到了這股氣勢,管山桐的臉色也開始越發的嚴肅了起來,如果他沒有人錯的話,面前這個看起來好像馬上就要死掉的人,名字應該叫做艾翀。
當然,在江湖上,他還有另外一個更加響亮的稱号——西瓜太郎。
江湖上傳聞,艾翀在做殺手之前,隻是一個瓜農家的毛頭小子。
他的父親是瓜農,他的爺爺是瓜農,太爺爺是瓜農,祖宗十幾輩子,都是瓜農。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在他成年之後,他也會是一個成功的瓜農,而且繼承了家裏祖祖輩輩積攢下來的種瓜經驗和科技手段,他很可能會成爲整個三千帝國最成功的瓜農。
然而在艾翀看來,瓜農終究隻是瓜農,永遠都是那個上不了台面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就算是他的西瓜賣到了全國各地,就算是他的西瓜賣到了異族的領地,他還隻是一個瓜農而已。
但是,除了種瓜之外,他還會做什麽?
就像百歲隻是身體比平常人更加強健幾倍一樣,除了和種瓜賣瓜相關的事情之外,艾翀在其他方面根本沒有任何的天賦。在學校的成績并不理想,想要走出去闖蕩,結果被警備隊當成失蹤人口送回家裏。
當他成長到十六歲的時候,年輕的艾翀終于開始認清了自己的定位,開始并不甘心情願地,跟着父親和爺爺,開始做起了種瓜和賣瓜的生意。
按照艾家的傳統,每一個即将成年的後代,都要進行一場試煉。
當然,試煉并不是什麽真刀真槍的對打,也不是讓他一個人出去闖蕩江湖,而是給他一塊地,讓他靠着自己學到的知識,靠着最原始的手段種出一片瓜田,然後将這片瓜田當中産出的瓜全部賣掉。
如果這塊地的收益,達到了所有瓜田的平均值,那麽就說明,種植這片瓜田的人,已經擁有相當足夠的資格,來繼承家裏的産業,并不會給祖宗百輩傳承下來的種瓜事業抹黑。
艾翀當然也需要進行這樣的一個試煉,于是他得到了自己的一塊地,得到了自己的種子和啓動資金,随後将瓜田種了起來,靠着自己并不喜歡的天賦和從小受到的教育内容,将瓜田打理得郁郁蔥蔥。
很快,夏天到了,賣西瓜的時候也到了。
艾翀就在瓜田附近的大路上,搭起了一個賣瓜的涼棚,拉着一車又大又圓,賣相良好的西瓜,拎着兩把西瓜刀,在涼棚裏開始賣自己種出來的西瓜。
然而從來不善言辭的艾翀,因爲沒有吆喝,也不會跟顧客讨價還價運用心理戰術,第一天下來,隻賣出了五個西瓜。
這樣的結果讓他有些始料未及。
在他看來,賣西瓜隻是賣西瓜,隻要我願意買,你們也有人要買,按照價格來就可以了。我的瓜個個都是好的,爲什麽你們還要挑三揀四,還要問我各種問題,答不出來就直接不買了?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麻煩嗎?
艾翀開始覺得,種瓜簡直是世界上最安逸不過的事情了,畢竟對着瓜總比對着人要舒坦的多。
但是家族的試煉還是要過的,艾翀隻能絞盡腦汁,尋找着能夠将這些西瓜順利賣出去的方法。而暗中觀察的父親和爺爺,也開始爲他發愁起來。
艾家的這個試煉,其實并不是爲了考研家族成員的種瓜能力和買賣能力,畢竟這些能力在現在這樣的科技社會裏,作爲萬畝瓜田的掌控者,也并不重要了。
最關鍵的是,這個試煉就是要鍛煉一個當家人的情商,和最基本的人際交往能力。如果連這些能力都沒有,進取無力,守成也尚且不足,那麽家族隻會越來越糟糕。
但顯然,艾翀并不想和任何人進行交流。
他想出了自己的辦法,将這些西瓜賣出去,不用付出任何更多的成本,就能夠讓顧客接受他定下來的比較高的價格。
首先,他将西瓜分成三部分,一部分保持原樣不動,整個地賣出去。另一部分拿出來,靠着自己多年鍛煉出來的刀工,現場将西瓜切成方塊,放在原來的西瓜皮做成的碗裏面,賣給過路人。
而最後一部分,将西瓜的外皮雕刻成漂亮的花紋,擺在所有西瓜的最外面展示給别人看,但是雕刻好的西瓜永遠都隻有一個半。
這樣,想要買雕刻西瓜的人如果不是一個人前來的話,那些沒有拿到雕刻西瓜的人,爲了彌補遺憾,一般都會買上一兩個普通的西瓜。
就是靠着這樣的小手段,艾翀第二天賣完了整整的一車西瓜。
然而他并不感到滿足,也沒有感受到将西瓜賣完的快感。他還是反思,昨天的不甘心,到底是源自于自己生意的失敗,還是說自己的心中對于成爲一個瓜農,還是有所不滿?
帶着這樣的疑問,艾翀開始了第三天的賣瓜生涯。
由于心裏帶着事情,艾翀切西瓜的時候都有些漫不經心,一個不小心,就将手指劃開了一道傷口。
而就在這個時候,一直站在旁邊看着的一位老人開口了:“心懷遊移,是用到刀大忌,一刀下去的時候,心中必然要無所顧忌、無所畏懼,這樣才能夠讓刀又快又準。”
艾翀看了老人一眼,記得這個老人路過的時候看到自己在切瓜,頗有興趣的樣子。艾翀本以爲他是來買瓜的,結果這個老人隻是一直看,一直看,所以艾翀隻是當他是一個閑人。
但是現在,老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眼神裏所帶有的欣賞色彩,就連艾翀自己都看得出來。
于是從那一天起,艾翀消失在了那個瓜棚裏,也從此在沒回過自己的家,當然也不需要繼承家業。
兩年後,一個身材瘦小、手持兩柄西瓜刀的殺手橫空出世,出現在江湖上的時間不過一個月,就殺掉了一個二十年沒有人能夠成功的暗殺對象,從此名聲大噪。
而他的名号,就叫做西瓜太郎。
從此之後,西瓜太郎艾翀,成爲了殺手界一顆璀璨的新星,極高的成功率,密集的出手次數,讓所有成爲暗殺目标的人聞風喪當,讓所有業内的同行都欽佩不已。
而艾翀,隻是在做殺手的時候,找到了他最想要的,簡單的快樂。
當人和人之間的關系隻有生與死,沒有過多的話語,沒有任何的交流,此生相見,僅此一刀。
這樣簡單快活的人生,讓艾翀欲罷不能。
然而就在他風頭正盛的時候,另外一個年輕人出世了。
這個年輕人,不僅不是修行世家的天才,也不是什麽各方勢力的寶貝,更加不是什麽從小苦修的苦行僧,而是一個……靠着雙/修功法,一步登天的幸運兒?
在過去的某一天裏,艾翀接到了斬殺魏方圓的任務。
當時的艾翀,是一個大師境界圓滿的殺手,最高戰績曾經一戰斬殺兩名虛神境強者。
而當時的魏方圓,則是帝都同輩修爲最高的人,相好無數,妻妾成群,同樣是大師境界。
兩個人之間的戰鬥無人可知,艾翀當然選擇了魏方圓不能夠接受到任何幫助的地方進行暗殺,而魏方圓也很自高自大,爲艾翀提供了便利。兩個人于是在不知名的地方,進行了一場不知名的戰鬥。
戰鬥的最終結果,顯而易見。
風頭正盛的殺手新秀艾翀消失不見,而魏方圓依然是魏方圓,甚至沒過二十多年就修行到了宗師境界,掌控空間法則,正式成爲了最後的成功者。
而失敗的艾翀,在失去所有的關注和接受所有的惋惜之中,逐漸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了任何與他相關的消息傳出來。
人們都紛紛猜測,艾翀可能被魏方圓擊殺,可能受了重傷逃遁,失去了戰鬥能力。甚至可能心灰意冷,回到老家重新開始種瓜的行當,而且還有人煞有其事地說,曾經在一個瓜棚裏,看到瘸了一條腿的艾翀。
艾翀确實瘸了一條腿,但是他并沒有失去戰鬥能力,也沒有重新回到家鄉賣瓜,因爲他就出現在了管山桐的面前。
“幾十年前的年輕一輩第一人,幾十年後又是年輕一輩第一人。我是該說榮幸遇到你們兩位,還是應該說倒黴?”艾翀手持西瓜刀,看着面前的管山桐。
這個年輕人,遠比當年的魏方圓要更加的璀璨和耀眼,如今不過四十歲的年紀,就已經是宗師境界的實力,一身雷法出神入化,法随身動甚至連空氣都開始充滿了電伏。
管山桐聽到艾翀的這句話,卻不是太承認,直接搖頭說道:“如今年輕一輩第一人,應該是花語者安小語,而不是我雷子管山桐。”
艾翀和管山桐站在小巷的兩端,之前從未見過面,當然也從未交過手,但是它們就像是跨越時空的一對老友,很平靜地談着話。
“花語者,安小語。我是聽說過,但是她現在還年輕,甚至連大師境都沒有達到,所謂年輕一輩第一人,是不是太過分了?”
“過分?”管山桐不屑地搖搖頭:“安小語的境界确實在雲行,但是如今已經可以斬殺半步虛神,不過數日之後,我觀其境界必然還會有所提升,到時候一局到達大師境界,必然可以抗衡通神甚至化神層次的武修。”
“如此厲害?”
“如此厲害!”
兩個人對視一眼,空氣中的電火花重新開始迸發了。
安小語的出現,意味着一個時代的結束,意味着魏方圓、管山桐和艾翀的時代,已經正式結束。年輕一輩的定義,再也不是這四十年間所認同的這樣而是到了下一個四十年,屬于安小語他們這一批人的時代。
而就在他們的時代終結的時候,他們之間也應該趁着這個時候,劃上一個句号了。
沒一個時代的開始,必然代表着一個人的崛起,而每一個時代的結束,都代表着無數人的落幕。
現在,就到了他們落幕的時候了。
“你确定,不需要再跟我說些什麽?”管山桐從身後抽出了紫雷劍,斜提在手,死死地盯着艾翀那張已經不再年輕的臉,看着他不再健壯的身體,看着他的雞皮鶴發,看着他那條斷掉的腿。
艾翀笑了,搖搖頭。
他是個殺手,就算他已經不再接任務殺人,但是殺手的執着,殺手的原則,還深深地留在他的身體裏面。就算這場戰鬥之後,自己會身死;就算這場戰鬥本就沒有必要讓他來抗;就算他明知道,這場戰鬥之後,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了意義。
但是,他也絕對不會透露雇主的任何消息。
手中的西瓜刀握緊了,隻有一把,沒有另外一把。
管山桐手中的紫雷劍也握緊了,隻有一把,當然沒有另外一把。
在這個城市深處的小巷裏面,一場無言的戰鬥,徹底打響。在刀光、劍光和雷鳴電光之中,兩道身影在狹窄的巷子裏面錯過了身形,沒有運用任何的攻擊法門,沒有運用任何的體内氣息,隻靠着身體和技巧,十秒之内,連拼了三十多刀。
然而落地的下一刻,艾翀手中的西瓜刀徹底斷成了兩截。
這一對西瓜刀,是在他徹底出師的時候,從師傅家門口的小超市裏面買回來的。
普通的西瓜刀,普通的鋼材,甚至到身上還帶着出廠日期的刻印,到現在沒有磨過一次,沒有受過一次的傷。
師傅教過他,殺人如同庖丁解牛,出刀一定要做到遊刃有餘,能夠不讓刀刃受到任何的傷害,才是最高明的出刀技巧,能夠做到每一刀都能夠讓刀刃不受傷害,才是最高明的暗殺術。
從殺死師傅的那一刻,艾翀做到了。
師傅的臉上的帶着欣慰的表情,最終死在了自己的徒弟手下,這是每一個殺手最終的歸宿。
而現在,兩把西瓜刀用到了現在,其中一柄已經徹底粉碎,就在當年被魏方圓打斷一條腿的時候,直接被魏方圓擊碎。
剩下的這一柄刀,陪伴了他這麽多年,幾乎已經成爲了他今生唯一的念想,而就在今天,自己剩下的這柄刀,也被管山桐一劍斬斷,徹底斷掉了他的念想。
艾翀終于明白了,當自己提着兩把西瓜刀回到家裏,跟師傅說今天吃個西瓜的時候,師傅臉上到底是帶着什麽樣的表情。
他曾經想過很多年,那種表情,到底是從何而起,又要給誰來看。師傅明明已經知道,他已經命不久矣,就要死在自己的徒弟刀下,可是在面臨死亡的時候,爲什麽會露出那樣的表情。
他想不明白。
當年想不明白,殺了無數人之後仍不明白,被魏方圓擊敗之後還是不明白,到了剛才依然不明白。
然而就在西瓜刀斷掉的時候,艾翀明白了。
身體無力地跌倒在地上,喉嚨上的傷口中噴湧的鮮血已經止不住了。整個喉嚨和頸動脈都被劃開,生命就從這裏慢慢地流逝出來,流到了地上,浸濕了他的身體。
他擡頭看着管山桐,管山桐也走了過來。
腳步聲沉悶,如同送死的喪鍾。
就在這個時候,艾翀的身上陡然間浮現出一層赤紅色的光芒,身體也在一瞬間恢複了些許的力量,半柄西瓜刀突然射出手,管山桐避之不及,臉上被劃開了一道傷口。
再低頭看的時候,艾翀已經徹底的沒有了氣息,臉上帶着一種奇怪的表情,有些高興,有些悲傷,有些解脫,還有很多往事的痕迹。
管山桐伸手摸了摸臉上的傷口,看着手指上的鮮血,皺起了眉頭。
剛剛的赤芒,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