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朝會才剛剛開始,便是一陣山呼海嘯。
好像誓要把羅偃這塊頑石拍碎,不拍碎決不罷休。
趙暨掃視了一眼滿朝文武。
目光顯得有些陰沉。
對這幕場景,他心中早有預料。
但看到這些宗室老人夥同魏韓兩家一擁而上的樣子,還是忍不住一陣怒氣上湧!
真行啊!
你們可真行啊!
這一波,直接讓無數個宗室老頑固顯形。
這些人以前還礙于自己的威嚴,在各種事情上都顯得低調唯唯諾諾。
卻沒想到這次,趙郢帶頭沖鋒,這些人就都活過來了。
雖然心中火大。
但趙暨表面上卻看不出任何異狀,淡笑着,雙手向下壓了壓。
沸騰的朝堂頓時安靜了許多。
他們隻是對羅偃和新法不滿。
可不敢半分駁了趙暨的面子。
趙暨眼神平靜地掃視了一眼衆人,目光最後落在了羅偃身上:“羅相,他們說犯了重罪,你可認?”
羅偃微微上前一步。
雖然身材佝偻,連站都有點站不穩。
但氣勢上卻沒有絲毫沒有落入下風。
他拱了拱手:“回陛下!老臣在新地,時時刻刻都按規矩辦事,不知何錯之有?”
趙暨點了點頭,看向趙郢:“長平侯,羅相說他沒錯!”
趙郢怒聲道:“羅相這是敢做不敢認麽?本侯問你,此次陰山之戰,最後關頭吾兒舍命強留狄國騎兵,這才有了最後輝煌的戰果。
但卻有人下令讓弓箭手抛射,導緻無數我大黎的好兒郎命喪城牆之外!
是也不是!?”
羅偃冷笑一聲:“原來長平侯把違抗軍令的臭丘八稱作大黎好兒郎?若大黎人人都是這般好兒郎,軍紀何在,國法何在?”
“笑話!”
趙郢雙目怒睜:“何爲軍紀?何爲國法?國法軍紀便是讓一介文臣,去指揮戰場之事?
狄國軍隊潰散,正是我軍乘勝追擊的大好時間,守将李蒙卻畏縮不前。
吾兒不忍戰機消逝,機敏引誘敵軍,輝煌戰果在前,關鍵時刻李蒙卻不知所蹤。
本來一邊倒的收割局面,羅相一個文臣卻下令屠戮同胞。
國法軍紀?
國法軍紀便能容許将領畏縮不前?
國法軍紀便能容許外行指指點點?
國法軍紀便能容許庸臣草菅人命?
事後羅相更是降罪于功臣!
将誘敵之軍盡數抓捕,大肆屠戮!”
他聲色俱厲,字字铿锵。
仿佛正因黎國内部的混亂而痛心疾首。
他轉過頭,沖趙暨拱了拱手:“陛下!我大黎兩萬餘戰士英靈在天,若再留這奸臣在世,他們如何才能瞑目?以後的戰士如何才能心服?
千百年來。
我大黎軍隊從未出過如此荒謬之事!
爲何新法才剛剛實施,便出現了如此驚天醜聞?
老臣認爲,先有禍國之律法,再有亂世之佞臣!
羅偃一介文臣,掌新法之亂權,便敢肆意插手軍政,緻使戰士大批喪命。
若任由新法繼續實施,又會造成何等驚天的禍端?
老臣認爲。
羅偃當斬!
新法當廢!”
他的聲音恢弘無比,不停地在大殿上回響。
剛才就附和他的那些大臣,紛紛上前一步。
“臣附議!”
“臣附議!”
“臣附議!”
又是一陣山呼海嘯,一口咬死新法就是亂世之源。
哪怕明眼人都能聽出趙郢有些牽強附會,但朝堂上從來都不是講理的地方。
爲了利益。
哪怕黑的也要給你說成白的。
羅偃也深知這點。
若是年輕的時候,他定要跟這些人辯上三百回合。
哪怕真被斬了,也應當如同戰神一般慷慨赴死。
但現在……
戰意猶在。
卻早已沒有戰鬥的氣力了。
趙暨神情悠然,并未有開腔的意思,這種情況隻要下場,就肯定會被這些孤注一擲的老頑固抨擊爲昏君,管你以前君威再高都免不過去。
宗室利益将倒,魏韓即将分家。
這些亡命徒,可不會考慮什麽後果。
不過……
他不能下場。
有人卻可以。
目光幽幽飄向嬴無忌。
“咳咳!”
嬴無忌輕輕咳了一聲:“長平侯這般說話我有些聽不懂了,我記得陰山之戰,是我們大黎取得驚世之大捷對吧,怎麽到長平侯口中,反而變成驚世之醜聞了?”
趙郢早就料到他會這麽說話:“驸馬爺不懂戰場之事,聽不明白也正常。時常有奸佞在旁鼓噪唇舌,難免會被蒙蔽雙眼。”
他話剛說完。
就有另外一個趙氏老人跟進了一步:“我等都是軍伍老人,癡長幾歲,戰場經驗的确要高出驸馬爺一些,還請驸馬爺理智,莫要被奸佞騙去了同情。”
嬴無忌快被這倆人氣笑了。
他跟花朝的關系并不是秘密。
但這關系跟這件事有何關聯?
這倆人直接拿這段關系封嘴,還一副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都多。
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兩位莫要誤會,我并非替誰說話,而是有些好奇。”
他淡淡一笑:“兩位都是戰場上的老人,晚輩無比佩服。對于戰場的了解,晚輩的确不如兩位高。忽然提起來,還真想好好了解一下咱們大黎的戰場往事。
這次陰山之戰我印象中好像是戰損兩萬五,殲滅敵軍七萬多。
按照兩萬的說法,咱們戰損的這些人,絕大部分都是死于丞相之手。
咱們也不多算,就按八成吧!
也就是說,我們戰損五千,卻消滅了十幾倍的狄國騎兵。
這種戰損比。
放到咱們大黎的戰役中是什麽水平?
我還真的挺好奇的!”
“這……”
趙氏衆人不由對視了一眼。
十餘倍的戰損比。
不管放到什麽時間都是驚世大勝。
這嬴無忌居然能抓住這個說法做文章。
趙郢目光稍顯陰沉,嬴無忌可是绛城出了名的滾刀肉,而且聲望極高,也從未在大事上犯過錯誤,用資曆強壓他肯定不行,也不可能睜着眼睛說瞎話。
便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自然算了不得的大勝,不過再大的勝利,也改變不了羅相亂下軍令殘害忠良的事實。”
“哦?這就有意思了!”
嬴無忌忍不住笑道:“咱們大黎男兒,在外要抵擋兇殘的狄國騎兵,在内還要提防指指點點的文臣,主将還是一個畏縮不前的懦夫。
頂着這麽多壓力,他們還能打出十幾比一的戰損比,面對的還是最爲兇悍的狄國騎兵,我們大黎軍隊可真不容易啊!
經常有人說趙氏宗室子弟兵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卒伍。
一開始我還不知道是什麽概念,隻以爲是以一敵二的好手。
如今看來。
還是淺薄了!”
這嘲諷意味。
不可爲不重。
趙郢面部肌肉一陣扭曲,他就算臉皮再厚,也不敢把這功攬在軍伍素質上。
他皮笑肉不笑:“看來驸馬爺是真的不懂,騎兵最不适合的就是攻城戰,有了如此大的戰略纰漏,損失大點也正常。”
“城?陰山有城?”
嬴無忌一副很驚訝樣子,轉身看向趙甯:“太子殿下!您不是說北地一片平坦,未有半分地勢城池可依麽?哪裏來的城池?”
趙甯淡淡一笑:“驸馬有所不知,這座陰山要塞,乃是我大黎花費幾個月的時間建造起來的。”
“這樣……”
嬴無忌眼中異彩連連:“這要塞是何奇人督造,短短幾個月建造出的城牆,居然能抵擋住這麽多狄國騎兵?”
趙甯淡笑道:“新地建設由羅相全權負責,督造城牆的自然是羅相!”
趙郢:“……”
衆人:“……”
嬴無忌恍然大悟:“原來陰山能取此驚天大捷,都是羅相的功勞。”
趙郢臉色陰沉得吓人。
現在他腦海裏隻有一句話:陰陽人爛屁股!
如果跟嬴無忌硬扯,隻能在他的節奏中愈陷愈深。
再說。
這次根本不是來講理的。
趙郢目光直接略過了嬴無忌,轉身看向趙暨:“陰山要塞的确是我大黎軍民創造的神迹,但陰山大捷的結果,也無法改變羅偃剛愎自用草菅人命的事實!
爲大黎開疆拓土,抵禦外敵,是吾等軍人的職責。
爲了大黎。
爲了陛下!
吾等可悍不畏死,将身家性命置之度外。
但我們不接受時時刻刻有人在背後準備着捅刀子。
還請羅相極其擁趸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如今朝堂之上,有不少都是軍伍中九死一生下來的老将。
我就想當着大家,當着陛下的面問羅相一句。
若此次陰山戰役,羅相沒有胡亂指揮,這三萬誘敵的勇士,能回來多少!”
話音剛落。
幾個趙氏老将齊齊上前一步:“老臣同問!”
這個才是他們要抓住的點。
這也是羅偃所有行爲的死結。
隻要那次不是覆蓋抛射,這三萬将士肯定不會陣亡這麽多。
如果這點羅偃都敢否認,趙暨都敢認同的話,那可真就犯了衆怒了。
羅偃轉過身,嘴角噙着冰冷的笑意,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問了另外一個問題:“那本相也想問長平侯一句,如果趙贲沒有違抗軍令,擅自出城誘敵,這三萬将士又會陣亡多少?”
趙郢怒聲道:“戰機稍縱即逝,又豈能放虎歸山?”
羅偃喉嚨裏發出蒼老沙啞的笑聲:“方才長平侯都說了,我們黎國之所以取得大捷,是仗着守城之利,如今卻要主動放棄優勢,難道兵法裏面沒有窮寇莫追的道理麽?
今日趙贲貪功冒進,敢于違抗軍令,本相不罰。
明日建造城牆的士兵與民夫,就同樣敢違抗政令,偷工減料。
這次建造陰山要塞的兵民人人守規矩,這才抵擋了成倍的狄國騎兵與攻城大妖。
若是開了口子。
下次我們大黎損失的,可不止三萬将士了!”
道理衆人都懂。
但衆人沒打算講道理。
趙郢仰天大笑:“這麽說,羅相這是承認故意坑殺三萬将士了!?”
羅偃直起了佝偻的腰,枯槁灰敗的臉頰充滿着肅殺之意:“莫說這三萬作亂士兵,就算是長平侯違抗軍令,陷整個大黎于危難之中,本相也敢力斬你于大軍之前!”
“哈哈哈!”
趙郢狂笑不已:“恐怕羅相一心爲國是假,強立淫威才是真吧!”
他轉過頭看向趙暨,聲音愈發洪亮:“陛下!老臣還要彈劾羅偃執掌新法,亂殺自家将士不說。還一手操縱新地吏治,任人唯親,排除異己,此罪當誅!”
終于說到重點了。
衆人紛紛跟進。
“臣附議!”
“羅相已經将新地當做自家後花園,歹心莫測,還請陛下務必懲治奸佞!”
“新法乃是禍亂之源,極易滋生佞臣!今日有羅偃,明日更有何人?”
“還請陛下廢除新法,恢複祖制!”
“請陛下廢除新法!”
“殺佞臣,廢新法!”
不僅趙氏族人。
所有在新地發展的小家族也都吼得聲嘶力竭。
殺羅偃對于他們來說很重要。
但殺羅偃的本質是爲了廢除新法。
如果新法不廢,羅偃就算死了也沒用。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
盡皆怒意盈滿。
仿佛聲讨的真是千古佞臣。
羅偃雖然早已萌生死志,也早就預料到今天會是這般情況,但見這些人吃不到肥肉就掀桌子的醜惡嘴臉,還是忍不住覺得有些悲涼。
講理沒用。
他剛才試過了。
利益在前,圖窮匕見。
刀劍好用的時候,沒人需要講理。
這些人正是算準了這一點,所以才敢胡攪蠻纏。
他們就是想讓趙暨看到他們的決心。
如今群臣沸騰。
哪怕是趙暨這個黎王,說話之前也必須掂量掂量。
事實情況也的确如此。
趙暨看這些人的表現,眉頭已經擰成了一團,心中的火蹭蹭朝上冒:“嬴無忌!”
嬴無忌上前一步:“兒臣在!”
趙暨又怒聲道:“趙甯!”
趙甯也上前一步,跟嬴無忌并肩站着:“兒臣在!”
趙暨聲音浩如雷鳴:“參與制定新法的法家學子何在!”
門外立刻響起了一陣陣的腳步聲。
一衆法家學子從殿外湧入。
齊齊地站在嬴無忌和趙甯的身後,沖趙暨拱了拱手:“拜見陛下!”
趙暨擺了擺手,立刻就有一隊侍衛湧了進來,铿铿抽出佩刀。
把刀的聲音響徹整個重黎殿。
吓得衆人齊齊一個哆嗦。
驚駭地望向趙暨。
根本不知道這個黎王想要幹什麽。
趙暨目光卻比刀鋒還鋒利:“你等制定的新地新法,已經成了群臣眼中的禍國之源,如今文武百官,要砍你們,還不引頸就戮?”
話音剛落。
那隊侍衛就紛紛把刀平托,站在剛才鬧得最兇的臣子們面前。
意思很明顯。
接刀吧!
衆人:“……”
他們都有些吓懵了。
沒想到趙暨反應居然如此激烈。
直接把人砍了?
這些法家學子,裏面可有不少師從名師。
還有一些本來就是各個家族中出來的法家新銳。
砍他們……
倒也能硬砍!
但趙甯和嬴無忌……開玩笑呐?
趙暨這一招以退爲進。
實在是太狠了。
一時之間,衆人都有種騎虎難下的感覺。
趙暨漠然掃了一眼衆人:“刀在你們面前,制定禍國之新法的亂臣也在你們面前?諸位國之棟梁還不動手?”
衆人:“……”
趙郢臉色無比難看,沒想到趙暨不講武德,居然把局勢逼到了這個份上。
一時間,心中怒火狂湧。
居然真的握住了刀柄:“君王面前,不宜動刀,但老臣一心爲國,就鬥膽唐突一次。太子與驸馬爺受手下蒙蔽,非他們之過,老夫便替兩位除掉妖言惑衆之佞人!”
說罷。
就盯着一個趙氏的法家學子大踏步走了上去。
這次趙暨拿這群人替羅偃擋刀,若這群“亂法的制定者”都能全身而退,那還推倒什麽新法?
見血!
今天必須要見血!
不管誰人頭落地。
隻有見血,廢新法的事才能繼續推行下去。
就是這個姓趙的。
身爲宗室子弟,爲了自己的前途卻全然不顧宗室之利益。
該殺!
今日便以他和羅偃的血,送所謂新法下葬!
趙暨也是眼神凜冽。
這種極端的場合,君王下場實乃下下之選。
想要解決問題,不激化矛盾是不行了。
隻是這矛盾……兩個年輕人能頂得住麽?
昨夜他看嬴無忌信心滿滿,這小子說有外援,也不知這外援究竟在哪裏。
若這刀落下。
恐怕這新法真的立不住了。
趙郢的刀很快。
但終究不是生死搏殺。
再快也快不到哪去。
就在他的刀馬上要落在那個趙氏子弟脖頸上的時候。
一隻手憑空抓住了刀身,居然把這一刀硬接了下來。
趙郢又驚又怒,沒想到這嬴無忌不僅敢接,而且還接住了。
他這一刀雖然遠遠沒有用盡全力,卻也不是一般高手能解的,尋常兵人境都得暫避鋒芒,嬴無忌一個胎蛻境居然牢牢地嵌住了刀身。
他目光森寒:“驸馬爺!我念你是被人蠱惑,又是一心爲大黎,所以不想跟你計較,但你也不要太過分!”
嬴無忌笑眯眯道:“侯爺對晚輩寬容心軟,晚輩心中感激。不過晚輩既然是新法的擁護者,那便自然應當按新法辦事。
新法有雲,君王犯法,與庶民同罪,不論王宮貴胄,觸犯新法皆不能豁免。
正如羅相忍痛斬趙贲。
侯爺認爲新法乃亂世之根源,自然也不必對我與太子殿下手下留情。
新法若爲禍國之法,那我與殿下便是首責!
侯爺又豈有放過首兇,去責令手下之理?”
“你!”
趙郢怒不可遏,沒想到嬴無忌這厮居然真的跟自己對上了。
刀上用力。
卻被嬴無忌死死箍住。
刀鋒已經嵌入了手掌,流下了鮮紅的血液。
嬴無忌卻面色不變,臉上依舊挂着笑容。
趙郢眼神之中閃過一絲獰色:“驸馬爺這意思,是打算認罪伏誅了?”
若嬴無忌真的點頭。
他不介意狠狠心送他一程。
身爲君王的趙暨都打算坐山觀虎鬥了。
這毛頭小子還敢冒頭。
是真當老夫不敢殺你麽?
嬴無忌笑眯眯道:“若新法真是禍國之根源,我賠給陛下、諸位同僚、大黎百姓一顆腦袋又有如何?不過我這個人天生執拗,萬事都認準一個理字,今日侯爺說我跟殿下的心血是一堆垃圾,那我就要跟侯爺辯一辯了!”
還真要講理?
這個質子是不是日子過得太順了?
這等關頭,怎麽還是一身書生氣?
趙郢冷笑:“在場文武百官,哪個不是忠君愛國之人,他們都認爲新法誤國,難道有錯麽?”
嬴無忌淡淡一笑:“我一直都覺得朝中都是忠君愛國之臣!
不過剛才侯爺說,羅相一心爲國是假,強立淫威才是真。
羅相在相位上待了幾十年,民間向來有一代賢相之稱,我也深以爲然了好幾年。
今日侯爺揭露了羅相的真面目,已經讓晚輩對自己的眼光産生了懷疑。
以前。
侯爺在我眼中也是忠君愛國之人。
所以現在我也不确定了,侯爺是不是也是這般人?
如今表面上的衆志成城,是不是同樣一心爲國是假,強立淫威才是真!”
此話一出。
大殿中頓時騷亂了起來。
“驸馬爺!你這是在說我們強立淫威啊?”
“羅偃專權獨斷,難道是假的麽?”
“還是說驸馬爺被美色所迷惑,說話都不看事實了麽?”
這嬴無忌是真愣頭青還是裝的?
一場逼宮的戲碼,哪容得下你通過講道理來胡攪蠻纏?
講理講得再好有用麽?
他們毫不懷疑,如果趙郢上了頭,真的強殺嬴無忌,趙暨也根本不會說什麽。
原因無他。
趙氏老臣出聲的,已經超過了宗室的一半。
也就是一半以上的宗室力量都是反對新法的。
這嬴無忌,是真的不怕死麽?
嬴無忌目光平靜,反問道:“學宮初立之時,陛下便承諾,除參與新地建設的吏員,其他一切官員都需要基層磨練之後,通過學宮安排的吏選才行。
今日新地除了羅相,無一人能帶上正兒八經的官帽,基層吏員遠遠沒有達到預先允諾的比例。
我倒是想問問,羅相是任的哪門子的唯親?獨斷的是哪門子的專行?
在場諸位,衮衮諸公,又有幾人曾親臨新地,看看新地建設如何?
陰山要塞,短短幾個月便建成神迹,皆在新法庇佑之下,汝等固守祖制之人,何人能建?
寥寥萬戶,區區幾月,便在新地開墾了萬畝良田,你等肉食者,又有何人治下能至于此?
新地政通人和,百業待興!
有些人隻是一口肥肉沒吃飽。
便一個個紅着眼上來,如惡狗搶屎一般!
是!
你等都是天生的官老爺。
一個個都是天生的貴族!
動動嘴皮子就想拿走無數軍民辛苦數月的成果。
城牆之堅,大黎以要塞強拒狄國騎兵。
有人貪功冒進。
反倒成了你等口中的英雄?
沒有新地城牆,你們口中這些英雄,如今會埋骨何處了?
絲毫不顧新地百姓的死活!
還空口白牙說一代賢相獨斷專行!
如此行徑,還敢稱一心爲國?
今天我的話就擺在這了!
新地新法!
我承陛下的令立的!
陰山要塞!
用的是我的混凝土建的!
新地良田!
用我的曲轅犁耕的!
汝等酒囊飯袋,若想搶肉栽贓,便從我屍體上踏過去!”
這是直接開罵了!
罵得可真難聽啊!
雖說嬴無忌最近一直比較低調。
這一席話下來,還是讓衆人回憶起了被他這一張臭嘴支配的恐懼。
以前一曲鍘美案,直接成了羅偃的陰影。
這次調轉方向對準自己這些人。
還真有點吃不消。
這個愣頭青!
找死!
趙郢臉色更加難看,聲音卻愈發凄厲:“笑話!新地良田城牆,都是我大黎百姓和将士的心血,你是有多厚的臉皮,才敢攬到自己新法的頭上!”
嬴無忌嗤笑一聲:“那同樣的人口,同樣的時間,長平侯也造出同樣的良田,同樣的城牆可好?”
說罷。
直接拍開趙郢的長刀。
手掌的鮮血立時飄飛起來,在空氣中凝成一行行血誓文字。
他神色冷然,掃視了一眼趙氏衆人:“這是我們颛顼血誓,若你們成了,我嬴無忌引頸就戮,認罪伏誅。反之,你們上吊自殺!敢麽?”
衆人:“……”
怎麽連颛顼血誓都出來了?
真是一個愣頭青攪屎棍!
還真一本正經地講道理來了?
隻是這血誓。
他們還真不敢接!
新地這幾個月的變化堪稱神迹,給他們十倍的人口和時間都未必能成。
嬴無忌嗤笑一聲:“真是一群廢物!”
“找死!”
趙郢雙目赤紅,體内真氣蓄勢待發。
他費盡心機,才說服了一衆宗室長老,怎麽會因爲嬴無忌寥寥數言就放棄?
得到了這麽大的支持,放在以前他尚且還會有所顧忌。
因爲擔心魏韓兩家唱反調。
但現在,所有人都不想看到新法落成。
魏韓兩家都跟老夫站在一邊。
就算殺了你,趙暨動怒,也會被群臣抨擊爲昏君。
失去宗室支持。
再與魏韓反目。
趙暨憑什麽?
反正田已經開墾了,城牆也建好了。
你嬴無忌再自認居功至偉又有什麽用?
然而就當他準備含怒動刀的時候。
一個尖細嘹亮的聲音傳來。
“陛下!”
“趙氏十萬人城外求見!”
“新地官吏五千人城外求見!”
這正是曹公公的聲音。
“什麽!”
在場趙氏長老皆悚然一驚。
從籌劃這場大朝會之前,他們已經各自交代過自家的年輕人,老老實實呆在家中,不要有任何動作。
但這些逆子……居然不聽?
這次陰山要塞暝都安邑,總共隻有二十萬精銳,陰山折損了三萬,暝都安邑更是傷亡近半。
一些傷現在都沒有養好。
這十萬……
凡是能下床的全來了?
他們什麽時候商量好的?
趙暨也是眼睛一亮,五千新地官吏,是他下令調回來了,但隻憑這些人,根本撼不動這些頑固貴族的力量。
趙氏十萬精兵,才是真的要了這些老頑固的命!
這混小子,怎麽做到的?
趙甯也是忍不住看向嬴無忌,眼神中異彩連連!
嬴無忌淡淡一笑,瞅向趙郢:“長平侯方才說,沒去過新地的衮衮諸公說新法誤國,新法就真的誤國。但現在看來,親自去過新地的将士們,好像并不這麽認爲啊!”
趙郢臉色鐵青。
瞳孔都有點渙散。
怎麽都想不明白,這十萬精兵究竟是如何暗中聯系,來了這麽一次反擊的?
年輕人都這樣了!
老家夥跳得再兇又有什麽用?
嬴無忌臉上滿是笑容,心中卻長長地吐了口氣。
這次。
應該是沒有選錯。
老實說。
一開始他也沒有把握。
因爲趙氏的将士雖然大部分恪守軍令,但宗族意識還是不弱的。
向往國家強大自是不假,但也都想享受到新地的利益。
所以昨夜前夜,他的天狐入夢便已經火力全開。
體驗感拉滿。
沉浸感拉滿。
開始噩夢循環。
夢境不是别的,正是陰山要塞都是泥糊的城牆,甚至幹脆沒有城牆,他們直接跟狄國騎兵硬撼在一起。
狄國一支騎兵漏過,進入新地燒殺搶掠,引起新地百姓恐慌,倒流回魏韓故土,大片良田拱手讓人,任狄國騎兵踐踏,随後三家分黎,趙氏成了最弱的國家。
然後大争之世到來。
趙氏被乾國和姬姓聯盟各種教育。
直接成了第一個被滅國的大國。
夢境有一點好。
那就是做得快。
短短兩個晚上,他們就把相同的夢境連着做了二三十遍。
那種在泥窩裏絕望厮殺的感覺,那種國破家亡卻無能爲力的感覺,足以讓任何有心氣的人發狂。
最重要的是。
他們醒來以後回顧了一下夢境。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若真按夢境裏進行,大概率會發生這樣的結果。
而此時。
阻止這一切發生的羅偃,卻被趙氏的長老夥同魏韓兩家彈劾!
趙家長輩讓他們不要來,用的理由是“要爲大局考慮”。
但彈劾功臣!
便是所謂的大局麽?
陰山要塞沒有城牆,就算二十萬精銳全在,他們又能抵擋多久?
但有了城牆,有了玻璃鏡,他們卻在兩地先後取得了奇迹般的大捷!
這難道是“爲大局考慮”的宗室帶來的麽?
人可以自私。
但不能沒有良心。
人可以自利。
但不能目光短淺。
何況這次出戰的,都是一腔熱血,準備建功立業的青壯年?
所以接連兩晚的噩夢之後,他們來了。
“孤正發愁什麽時間犒賞這些功臣呢,沒想到他們自己找上門了!”
趙暨哈哈大笑,直接站起身來:“諸位愛卿,今乃我軍大捷之後第一次大朝會,我軍功臣無數,若是沒有封賞的話,未免太寒了我軍将士的心。不如諸位随孤一起出城,封賞三軍?”
說罷。
看都不看趙氏諸位長老。
直接大踏步朝殿外走去。
他大手一揮,因天就地發動,绛城内外飛沙走石,瞬間聚成了一道通往城外的路。
毫不客氣。
直接一步踏上。
嬴無忌瞅了趙郢一眼,笑着轉身走向羅偃:“羅相!晚輩扶您前去!”
羅偃到現在目光都有些錯愕,不知道爲什麽會是這個結果。
但看着嬴無忌溫煦的眼神,已經無暇去思考這個問題。
心中有些感動,輕輕“哎”了一聲。
雖然早已氣衰力竭,但有嬴無忌的真氣支撐。
還是能夠走路的。
于是跟在趙暨身後,大踏步朝城外走去。
在場群臣面面相觑,不知道爲什麽會是這個結果。
可事到臨頭。
又不能把頭埋在沙土裏面。
彼此對視一眼,隻能硬着頭皮跟了上去。
一衆人都是有修爲在身的,再加上天橋石路本身就在向前推進,才短短不到一刻鍾的時間,一衆人都到了城外。
城外。
十萬精兵不着甲胄。
一個個都穿着粗布麻衣。
有些人身上還帶着傷,因爲動作太大傷口崩裂,白色繃帶上浸滿了鮮紅色的血迹。
在其中。
甚至還混進了不少趙氏的老人。
他們本應該參加大朝會,但一個個都稱病告假,如此一不用站在宗室利益的對立面,二也不用違背本心反對新法。
雖然有些逃避心态,但也是他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卻不曾想。
一大早就被這些上了頭的年輕人綁到了城外。
半推半就。
欲拒還迎。
就過來了。
而那些從新地趕來的吏員,更是一個個風塵仆仆,滿面風霜。
看到趙暨之後。
立刻整齊地行了一個禮。
“參見陛下!”
趙暨心中感動,忍不住仰天大笑:“好!好!諸位免禮!”
衆人站直身子之後。
立刻有一個人站了出來。
這個人約莫二十出頭的樣子,渾身纏滿了繃帶,目光相當明亮。
他上前行禮道:“陛下!恕末将冒昧,于大朝會之際,攜戰友一起求見。”
這個人。
趙暨很面熟。
青年俊傑,宗室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
三品靈胎。
曾經進入過亂賊冢盤。
這次暝都安邑之戰也立下了不小的戰功。
更重要的。
他名字叫趙闊。
長平侯趙郢的嫡幼子!
看到趙闊,趙郢氣得雙眼都充血了。
趙暨忍不住一笑:“還是年輕人沉不住氣啊!你立下了赫赫戰功,孤定然會封賞,又何必急于一時?”
“回陛下!”
趙闊笑着說道:“吾等此次前來,并非爲了邀功!”
趙暨明知故問:“哦?那是爲了什麽?”
趙闊深吸一口氣,瞟了一眼上方的趙郢。
父子倆目光隻是交彙了片刻,便似有刀劍交鳴。
但趙闊卻好像沒有感覺到任何壓力,朗聲道:“前些日子大黎大捷,我軍物資充足,後方穩定。狄國騎兵兇悍,卻未進入新地絲毫,吾等雖有戰功,卻也隻是錦上添花。
本想修養好傷勢之後,再來陛下面前混個好處。
卻不曾想此戰最大的功臣,正在被文武百官彈劾!
末将鬥膽!
請陛下宣告羅相無罪!”
他說的話底氣十足。
字字铿锵。
話音剛落。
十萬精兵與五千吏員便齊齊喊道。
“丞相無罪!”
“丞相無罪!”
“丞相無罪!”
一聲聲,整齊劃一。
如天雷滾動,撼動了整個绛城。
每喊一聲。
趙氏一衆長老的臉色就難看一分。
趙暨忍不住心潮激蕩,如今他已入暮年,對大多事情都已經波瀾不驚。
但是看着這些年輕的将士與吏員,也忍不住被他們的熱血感染。
這些……可都是大黎的未來啊!
趙暨似笑非笑,聲音雖然不大,卻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裏:“說來也怪,未出绛城之人,都以爲羅相乃是絕世之佞臣。反倒是新地的精兵吏員,都認爲羅相無罪。”
聽到這話。
方才聲嘶力竭讨伐羅偃的人,臉色頓時變得極其精彩。
嬴無忌适時補充了一句:“父王!您有沒有想過,這些新地官兵,人人都受到了羅相的賄賂,所以才昧着良心扛着重傷不遠千裏而來,盡是爲了心中那點蠅營狗苟?”
“哦?”
趙暨撫須微笑,嫌棄地看了嬴無忌一眼:“你内心爲何如此陰暗?”
嬴無忌讪笑着認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能兒臣最近與污濁之人交集太多,心變黑了!”
趙郢:“……”
魏桓:“……”
韓赭:“……”
在場衆人:“……”
這一對翁婿。
說話是真膈應人啊!
趙暨掃了一眼他們精彩至極的神色,便直接略了過去。
這次他們聲勢浩大。
鮮有招數能應對。
但趙氏年輕一輩一來,再浩大的勝勢都一觸即潰。
他轉身看向羅偃:“羅相!有人說你有罪,有人說你無罪,你認爲如何?”
看着城牆下目光熱忱的年輕人。
羅偃有種掩面而泣的沖動,他深吸了一口氣:“城牆雖是老臣督建,但功不在老臣。
老臣一心爲國,卻行事偏激,此次擅奪鼓槌,實乃意氣之舉,雖自認情有可原,卻終究還是觸動了新法。
老臣新地執掌新法之人。
便不可知法犯法!
否則新法威嚴不存!
按《黎新律》,文臣越權指揮軍隊,當處以死刑!
老臣請求,爲新法立碑,以老臣之血澆于碑身之上。
爲新法立威!”
此話一出。
城牆上下驚呼聲不斷。
如此場景。
就算趙暨硬保羅偃,也完全沒有問題。
卻不曾想,羅偃居然做得這麽絕!
太狠了!
趙暨眼神中也閃過一絲凄怆:“羅相認爲幾日爲宜?”
“事不宜遲!”
羅偃深吸了一口氣:“碑成之日,老臣自願伏誅!”
“好!”
趙暨沉聲道:“傳令下去!爲新法立碑,碑成之日,送丞相上路!”
他掃視了一眼身後衆人。
方才的“衆志成城”已經變得有些畏畏縮縮。
尤其是趙郢,更是跟死了親娘一般。
宗室是他的底氣。
但宗室遲早是年輕人的。
釜底抽薪之後,他底氣來源于何處?
趙暨斜睨了趙郢一眼:“長平侯!若孤沒記錯的話,趙闊應該是你唯一的嫡子了吧,長平侯一脈也該立世子了!”
說罷。
遣散衆人。
直接轉身離去。
……
重黎殿。
笑容就沒從趙暨臉上消失過。
實在是大快人心!
一想到趙郢那如喪考妣的模樣。
他就忍不住想要放聲大笑。
此次黎國變法,最讨巧的一點就是新地的開發,沒有動趙氏本土的利益。
不然絕對不可能這麽輕易翻篇。
等到這一批老人死絕以後,王室才會讓新法蔓延至趙氏故土。
好!
好啊!
“無忌這混小子,真是給孤了一個驚喜啊!”
“是啊!”
曹公公笑着附和:“沒想到驸馬爺在軍中也有如此威望,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召集了此戰所有的精銳。”
此話一出。
殿中安靜了片刻。
趙暨笑意不減,眼神中卻閃過了一絲陰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