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兄弟帶我一個!”
紅塵的笑容很親熱,就像是碰見了至交的好友。
隻是他矮小的身子相對于丹青瘦高的身材,形象差距實在有些大。
就像是高爾夫球和高爾夫杆放在一起。
看起來分外滑稽。
丹青斜睨他了一眼:“天地規則在此皆有顯化,丹青妙術我随時都能與你交流,你不去學别的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紅塵聽到他拒絕,臉上的笑容飛快消失不見。
他盯着丹青,冷笑一聲:“呵!要你真的這麽大方,咱們兄弟兩個早就入聖了,還用等到今天?教主早就說你信不得,還算不得自己人,我出于兄弟情還想爲你辯解。
今日一看,你果然防備着我,生怕我學到丹青妙術,就威脅到你在教中地位?”
丹青冷哼一聲:“你我都是教主忠心耿耿的屬下,丹青妙術與紅塵妙術隻要有一人會便可,貪多嚼不爛,我也是爲你前途着想。”
紅塵仿佛聽到了最大的笑話:“呵!你什麽時候成教主忠心耿耿的屬下了?
你心中何時有過爲我教?
百家盛會你怎麽不去?
就算你去了,能把我們的教義說出一二三來?
每次任務都是趕鴨子上架。
整天就惦記着複活你那個破壁師父!
等你師父複活。
你說這爲我教的教主,是不是得讓給你師父做?”
兩人吵架吵得很激烈。
嬴無忌在旁有些奇怪。
除了“主從關系”,他現在沒有對紅塵施加任何影響,現在的紅塵,就是紅塵本人的真實投影,跟丹青的互動也都是真實的。
原以爲爲我教高層應當是鐵闆一塊。
沒想到兩人居然這麽互相看不順眼。
不過很快他就想明白了。
姬峒對丹青,想來不是百分之百的信任。
因爲青衣是真正的聖人。
丹青希望師父複活。
而姬峒隻是想要青衣的神通。
這是兩人之間的根本矛盾。
也難怪紅塵會先丹青一步到達這裏。
等等!
嬴無忌忽然想到了姬峒曾經找到了丹青,而且丹青還特意屏蔽了南宮燕,說明接下來要說的話,可能對丹青非常重要。
什麽事情對丹青這麽重要?
必定是讓青衣重現于世!
所以說兩個人談話究竟是什麽結果?
丹青究竟有沒有将這件事假手于姬峒?
或者說……丹青能來到這裏,是不是因爲姬峒?
不遠處。
兩個人還在僵持。
丹青目光微冷:“教主邀請我入教,便是看中了我的丹青之法,可沒跟我提過要對教忠心。從頭到尾,我們兩個都隻是交易,他想得到丹青渡魂之術,我想讓師父重現于世間。
今日。
便是我們履行交易之時。
隻要我師父複活,我便把丹青之術交給他!
從此我與爲我教一别兩寬!
什麽爲我教的教義?
什麽虎狼之國?
什麽姬姓聯盟?
什麽黎國二聖!
在我眼中就是個屁!
我師父的聖人之路。
才應該是天下的新秩序!”
他說話的時候。
語氣充滿着狂熱。
這個時候。
嬴無忌嗤笑了一聲:“你怎麽就确定,你師父的路一定是對的?”
丹青斜睨了嬴無忌一眼,聲音笃定道:“因爲,我師父是這天下,唯一一個真正的聖人!其他聖人,都是什麽臭魚爛蝦?
儒家滿口仁義道德,其實就是王公貴族駕馭百姓的工具。
法家,更是王權的狗!
道家滿嘴玄之又玄的屁話!
他們何時真正關心過,我們這等卑微如蝼蟻的屁民的死活?
隻有我師父!
才是真正的悲天憫人!
能平息這亂世的,也隻有我師父一人!”
說這些話的時候。
他看起來十分癫狂。
但那雙眼睛,卻閃着光。
他轉頭看向嬴無忌,神經質地絮叨着:“我現在都記得那個嚴寒的冬天,師父從死人村的雪窩裏面把我撿了出來。
一個村子的人,都餓死了!
他們有錯麽?
沒錯!
但他們出生在這個世界上就是原罪。
因爲他們不是貴族!
天下大災。
貴族甯願糧食在自家倉庫腐爛,都不願意拿出來接濟窮人,哪怕這些糧食本來就是從窮人那裏來的!
他們爲什麽自己不種地。
卻能從窮人田裏拿?
就是因爲他們是貴族,他們有封土,田地上寫着他們的名字?
同樣是人。
他們憑什麽就高人一等?
除了我師父,其他各家聖人,有一個想過這個問題麽?”
一番話。
嬴無忌聽得瞠目結舌:“想不到你還是個墨者!”
丹青冷哼一聲:“我是墨聖的弟子,爲什麽不能是個墨者?”
嬴無忌:“……”
真是好特娘的離奇。
紅塵繃不住了:“瘋了!真是瘋了!傻木頭你清醒點,你都是爲我教的人了,怎麽腦子壞了,把自己當成墨家的卧底了?”
丹青反問:“誰說爲我教的人,不能是墨者?”
紅塵臉色一下沉了下來。
爲我教衆,大多臭魚爛蝦。
但他不一樣。
他是姬峒真正的信徒。
姬峒在他眼中,也從來不是邪魔外道。
而是正統楊朱傳人。
兩家理念完全相悖,怎麽可能……
下意識的。
他想動手。
但丹青手下強者如雲,可要比自己的傀儡們強上不少,隻能暫時壓下自己的怒火。
嬴十三忍不住嗤笑了一聲:“你小子也配稱作墨者?加入爲我教之後直接間接害了多少人,若是以墨者的規矩,恐怕早已死了多次了!”
“我就沒打算活着!”
丹青哼了一聲,旋即甩出了一本冊子:“這些年我害過的人,我都記了下來,等我師父回來以後,就讓她親自處刑!我以個人之罪,換取盛世之基,再拿出命賠償,有錯麽?”
這一番話。
搞得嬴無忌有些沉默。
他大概弄懂了丹青。
善惡在他心中已經沒有概念了。
他的本我,就是對青衣的極度個人崇拜。
可能他直到現在。
都是那個剛被青衣從雪窩裏撿出的小男孩。
青衣是救贖他一生的人。
所以也應該是救贖全天下的人。
嬴無忌輕歎一聲:“但你師父自殺,就是因爲知道了自己的路走不通……”
“放屁!”
丹青怒聲打斷,雙目赤紅道:“我師父乃是天下唯一的真聖,更有天下無人比肩的輪回神通,若她的路都走不通,還有誰的路能走通?她不可能自殺,肯定是有人害她!就算她真的是自殺,我也要讓她親自再選一次。”
嬴無忌咧了咧嘴:“這個時候我就不得不自薦一波了,我們黎國的新政對百姓老好……”
“好有什麽用?”
丹青鄙夷地看他了一眼:“就算有新法,也不過是欺天下人,以謀求自身龌龊的利益!就算新法寫得再冠冕堂皇,又能憋出什麽好屁來?
你私德敗壞!
滿腦子都是女人!
就連我師父那般聖潔的本我,也被你影響成了滿腦子都是情情愛愛的廢物。
你也配求我相信你?”
嬴無忌:“……”
咋人身攻擊了還?
可偏偏。
每一句話都挑不出大毛病。
他咧了咧嘴問道:“你的想法我理解,但你的做法我看不懂。你跟爲我教合作,跟與虎謀皮有什麽區别?他們圖的是輪回之法,你就不怕你師父死在他們手中?”
丹青沉聲道:“不會!”
嬴無忌反問:“爲何不會?”
丹青嘴角微微上揚:“因爲教主,是我師父認定的人!”
嬴無忌:“……”
好了!
實錘了!
聖人!
還是被青衣認定的聖人。
除了新一任的墨家巨子還有誰?
這個消息,說出去别人都會認爲你在搞笑。
墨家巨子。
爲我教教主。
居然是特娘的同一個人?
也難怪周天子會選擇跟姬峒合作。
這天下聖人當中,還有誰能跟墨家巨子比權柄?
凡是墨者。
私人财産皆爲墨者公會所有。
并且全部都要服從巨子的命令。
這是多麽恐怖的實力?
丹青沉默了一會兒,嘴角又露出了一絲笑容:“就算他起了歹心,我也有辦法制他!今日我便補全殘缺的丹青渡魂之術,迎我師父歸來!”
說罷,便閉上了眼睛。
瘦削的身體淩空飄起。
緩緩上升到漫天的光暈之中。
這世上,沒有先天的神通。
隻有無盡的規則。
神通是規則的延伸,卻不是規則本身。
當年青衣沒有傳給他完整的丹青渡魂,今日他便要從源頭補全。
若不是需要這暝都盡頭,他又怎麽可能放任花朝活到現在?
紅塵咬牙切齒:“這叛徒!”
說罷。
便準備帶着一衆傀儡上去。
卻被丹青的手下都攔住了。
“丹青大人有令,他參悟之際,隻有紅塵大人能夠一同參悟。等兩位大人參悟完,其他人才有資格上去。”
“很好!”
紅塵冷哼了一聲,便将手下喝退,縱身躍向了空中。
飛向天空的時候。
他右手摸向懷中。
那裏裝着數百顆黃豆。
嬴無忌跟嬴十三對視了一眼。
“動手!”
青衣已經作古。
便自有其高深的用意。
嬴無忌不認爲青衣應該被動重臨世間。
更不認爲這件事的代價應該是獻祭花朝。
隻要弄死丹青。
這件事情就成不了。
轉瞬之間。
紅塵與其手下齊齊暴起。
十三爺的劍銳利無匹,眨眼之間就斬下了一個兵人境強者的頭顱。
夜空之下。
丹青若有所感,陡然睜開了眼睛。
盯着嬴無忌,睚眦欲裂:“好死!”
……
大黎。
绛城。
最近幾日,绛城沒有大事發生,但各大家族和朝堂之中,已經沸騰如滾油。
因爲前些天,新地傳來了驚天的消息。
狄國數十萬大軍在陰山要塞折戟沉沙,僅僅交戰了半天,就丢盔棄甲逃回了狄國。
戰損比喜人!
乃是讓無數人士氣大振的大捷!
可偏偏這個時候。
趙郢的獨子趙贲,被丞相羅偃治了一個違抗軍令的大罪,按軍法應當處以腰斬之刑。
消息傳回之後,绛城一片沸騰,次日朝會,長平侯趙郢就帶着一衆宗室元老上了朝堂。
時而群情激奮,控訴羅偃獨斷專行,公報私仇。
時而涕泗橫流,哀婉趙贲一心報國,隻是立功心切,就被人定了死罪。
讓趙暨一定要阻止羅偃的惡劣行徑。
趙暨表示的确如此。
然後在朝堂當場使用了一張傳訊符。
結果那頭……無人接聽。
氣得他當場下了聖旨。
派專人送往新地。
結果那天。
這人遭到了不明暗算,路上耽擱了些時間。
等到他到的時候,趙贲的腦袋剛剛掉下不到一刻鍾。
血淌在地上,還是熱的。
随趙贲一起被砍的人,還有三十六個宗室新貴。
罪名跟趙贲一樣,違抗軍令導緻數萬戰友殒命,并且事後不知悔改,還認爲自己立了大功。
這個消息傳回了绛城。
頓時引起了整個朝堂的轟動。
趙氏宗室恨不得生啖其肉。
本來新地新政,就已經讓趙氏損失了不少利益。
這次羅偃的舉動,更是讓宗室的新銳損失了接近三分之一。
這誰能頂得住?
盛怒之下,他們聯名請求趙暨召回羅偃。
這次聖旨很順利。
羅偃接到聖旨之後,就立刻動身回朝。
不過随他一起回朝的,還有參與這次陰山之戰的趙氏軍隊。
還有……
在現世憑空消失好幾天,實則打赢暝都之戰的十萬軍隊。
包括剛剛立下大功,卻處于昏迷狀态的趙甯。
隻是軍隊凱旋的時候。
已經是遲暮之時。
無數目光聚集在绛城大門。
羅偃卻視若無睹,帶着最爲精銳的将士堂而皇之地進了城。
未有半分歇腳,直接進了王宮。
趙氏長老,以及想要拱火的魏韓兩家人,同時去了王宮觐見。
卻吃到了趙暨的閉門羹。
趙暨給出的理由很簡單:羅偃已經犯下了重罪,該受的罰明日朝堂一個都免不了。但同時陰山之戰,羅偃有大功在身,此功朝堂上不宜表彰給罪臣。但如果不表彰,又恐寒了将士們的心,所以凱旋的慶功宴,不得不吃。
衆人隻能悻悻而歸,摩拳擦掌等着明日的朝會。
慶功宴。
一衆将士倒也歡暢,并沒有因爲羅偃的殺伐,對他有太大的意見。
觥籌交錯之後。
便是杯盤狼藉。
趙暨命人将這些将士送回住處,卻單獨留下了羅偃。
重黎殿前。
一桌。
兩椅。
兩盞清茶。
夜風陣陣。
吹去了些許暑氣。
趙暨看着自己老夥計佝偻的身形,不由悲從中來,舉起杯中的清茶敬去:“羅相,辛苦了!”
羅偃顫顫巍巍端起杯子,跟趙暨碰了一下,因爲手顫抖太過劇烈,一杯清茶有半杯都灑在了衣襟上。
正如剛才的酒水一般。
衣物上酒氣蒸騰,外加一路舟車勞頓的捂出的汗氣,屬實有些難聞。
他有些懊惱:“陛下見笑!”
“唉!”
趙暨歎了一口氣:“若你留着那些心頭血,尚且還有多年可活,何以心急至此啊!”
羅偃枯槁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如今趙氏勢頭生猛,三家分黎更是勢在必行,如今正是一刀斬去大黎頑疾的時候,能在此時立下不朽功業,羅偃死得其所!”
趙暨心中明白。
如今趙氏宗室雖然利益受損,對朝廷頗有微詞,但直接仇恨還是由羅偃承擔。
君王與太子在宗室中的威名,還是越來越盛的。
年輕人都氣盛。
都想着建功立業。
長平侯一脈昏招頻出。
王室決策卻銳意進取。
宗室裏的年輕人,大多已經對王室歸心,就連趙郢的幼子趙闊也是如此,隻是因爲族中事務頗有躊躇而已。
當然。
仍然有相當一部分始終堅持宗室本位,并且不乏激進之舉。
這部分冒尖的。
羅偃一刀就斬掉了一大半。
趙暨歎了一口氣:“隻是羅相在,還能有更大功績啊!”
羅偃笑着擺了擺手:“太子雖年輕,卻已經有了雄主之相。驸馬雖随性,卻也有着赤誠之心。趙氏年輕人圖強者衆,學宮學子更心懷蒼生。
往後大黎的朝堂不缺人才!
老臣年少庸碌,終入朝堂。
爲了地位谄媚權貴,抛妻棄女。
夙興夜寐,殚精竭慮。
這麽多年……
累了!
該歇一歇了。
發妻離開绛城之時,老臣曾許諾,盛世降臨之時,便給女兒一個解釋。
隻是積怨已深。
除了這條老命。
也沒有什麽能夠用來解釋的了。
花朝已近而立之年,在老臣這個父親的陰影下活了二十八載,又被爲我教妖人種下魔種。
若她在盛世之前遭遇了不測,老臣下去如何向發妻交代?
老臣也是肉體凡胎。
還請陛下見諒!”
“唉!”
趙暨輕輕一歎:“花朝這女娃爲人不錯,就是性子太過執拗,如今這世道哪有十全十美的父親?”
羅偃卻笑了笑:“但隻有花朝這樣的孩子能好好活下去,才能說明盛世已至啊!”
趙暨若有所思,似乎明白了老夥計的意思。
亂世人命如草芥。
人人皆攀附而生。
君臣二人時常談心,對這個老友之女自然有所耳聞,時常感歎庶女哪裏來的資格耍性子?
但後來有一次,羅偃給花朝安排親事,強行把他鎖在丞相府,花朝直接選擇自缢。
他才明白。
按照自己的信念活,其實并沒有錯。
雖是庶女,其母卻是原配,生父徒有大志大才,卻無處施展。
後借魏家躍向朝堂。
嫡女變爲庶女,原配變成外室。
莫說是女子。
就算是男兒,又豈能不恨?
若離了不慈不養的生父就活不成,那還談何盛世?
盛世之治,百姓隻要守法務實,天下便莫有所懼。
花朝守法務實。
又何需外人将想法強加于她?
趙暨忍不住笑了笑:“若孤爲此慈父,恐怕甯兒也要被養廢了!”
“陛下爲殿下所付出,已是天下少有。花朝自幼無父,又豈能與殿下相比?”
羅偃笑容苦澀,又哆哆嗦嗦抿了一口清茶才強打精神,笑着問道:“殿下如何了?”
趙暨輕歎:“此次進入暝都十萬精兵,隻有甯兒與大伴兒爲經詭鏡周旋。接連指揮數日不睡,一直抵擋暝都餘威,心力交瘁之下又獲悉噩耗,便是孤也頂不住。禦醫診斷,至少還要昏迷三日。”
羅偃心頭微緊:“那無忌那小子……”
趙暨沉聲道:“大伴兒已經去尋,盡人事,聽天命吧!”
姬峒算計太深。
暝都盡頭又兇險無比,若沒有陰山安邑之戰,他尚且能派高手護法。
現在隻有嬴十三一人護衛……
難辦!
“唉!”
羅偃顫顫巍巍站起身:“此事已非老臣所能及,還望陛下多多費心!老臣……就先告退了!”
趙暨挽留:“明日朝會之後,你我君臣便很難有此品茗的機會了,你不多留會兒麽?”
羅偃歉然道:“老臣想先回家一趟,看看亡妻的最後一點念想。”
夜幕之下。
一個老人顫顫巍巍離去。
在月光下頗爲寂寥。
……
尚墨書局。
賬房燈火通明。
花朝正坐在書案前,書案上攤着一卷厚厚的賬冊。
她處理賬冊很勤快,所以并沒有堆積的賬目,過幾天再處理也不遲。
但不知爲何。
她就是想要今晚就處理完。
隻是手中撚着纖細的狼毫,卻是心神不甯,腦袋中一片混沌,始終無法落筆。
這種情況。
已經持續了數日。
不知爲何,她對以前各種容易忽略的事情都特别敏感。
比如尚墨書局已經開始刊印報刊,上面最多的就是有關新地戰事與建設的消息,以最通俗易懂的言語,貼在鬧世的牆壁上,由專門的書生爲百姓解讀,以鼓舞民心。
若是以前,她隻會規規矩矩的審稿,核對無誤後就交予刊印。
但現在,她卻經常盯着一些稿件發呆。
幾日前有一篇稿件是農家學子所撰,寫着新地的預估産糧能覆蓋多少人口的口糧,再逢荒年絕對不會出現二十年前的慘劇。
那一年。
本來她已經沒有印象了。
還是聽嬴無忌說過,韓赭哪年坑死了好幾萬難民,結果報應到了倦子哥身上,直接導緻倦子哥抛棄了腎虛的身軀成了靈修。
但看了這篇稿子,她不知爲何,當年的記憶都變得無比清晰。
死人。
好多餓死的人。
而自己,在娘親的庇護下,從來沒有餓着。
以前總說百姓苦,但其實隻是個模模糊糊的印象。
現在不知爲何,卻變得異常清晰。
這些天。
花朝有些茫然無措,感覺世界跟自己記憶中好像有些不太一樣。
她揉了揉腦袋。
近些天接觸到的信息蜂擁而來。
陰山之戰大捷,一堵城牆擋住了幾十萬狄國大軍,庇佑新地十餘萬百姓安居。
丞相斬亂将,被朝臣攻讦。
太子趙甯暝都大捷,重傷昏迷正在療養。
驸馬嬴無忌尋暝都之秘,已經失聯多日。
“呼!”
“呼!”
“呼!”
花朝長吐了好幾口氣,都沒有緩解胸口的憋悶,驚慌與羞慚的情緒雜糅,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噔噔噔!”
正在這時,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
花朝連忙起身:“小柳,情況如何?”
小柳歎了一口氣:“羅銘少爺說很不妙!”
花朝攥着胸前的衣物,神色有些煩憂:“這……”
小柳忍不住問道:“小姐!若你真的憂心,爲何不去相府親自看看呢?”
花朝向後退了一步,神色有些掙紮。
她關心這件事情。
隻是她覺得作爲百姓,應當關心一代賢相的生死。
但百姓多了,輪不到她。
那以女兒的身份?
可那些抛妻棄女的事情是假的麽?
“小姐,你不願去?”
“我……再想想!”
“那驸馬爺呢?”
“無忌也有消息了?”
“沒有!”
小柳搖了搖頭,神色變得有些古怪,言語中也帶着譏諷:“我隻是覺得,老爺爲國爲民,小姐卻始終因私德介懷。驸馬爺心中裝着小姐,小姐卻惦念着可笑的‘專情’,我是真的不理解啊!”
花朝猛然擡頭,臉色變得煞白。
她不知道爲什麽小柳會問這個問題,聲音有些顫抖道:“羅相是賢相,無忌也是世間少有的好男子,但我也沒有故意傷害他們啊!
我沒辦法以女兒的身份,與抛棄妻女的父親相處,難道是錯麽?
我接受不了與其他女子分享丈夫,但我也沒有逼無忌離開别的心上人。
我自己離開,自己孤獨終老,有錯麽?”
“哦?”
小柳目光充滿着鄙夷與憐憫:“小姐可真是個矯情的廢物呢!”
花朝隻覺心頭挨了一記重擊。
與小柳閃動着妖異光芒的雙眼對視。
她的意識逐漸模糊,瞳孔逐漸渙散。
恍惚間。
她好像看到小柳從懷中取出了一幅畫卷。
以及……
一支筆!
不知何時。
門已經關上了。
甚至還貼上了隔音符。
花朝看着小柳臉上詭異的笑容,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自己這些天之所以情緒敏感,多是跟小柳間接相關。
自己的這個從幼時就跟在身邊的侍女。
好像有古怪。
她慌忙摸向懷中。
那裏裝着嬴無忌臨行前千叮咛萬囑咐的木頭人,讓她遇到危險一定要注入真氣激活。
可現在。
她渾身的真氣不知何時已經不聽使喚了。
“咔!”
手腕一陣劇痛,已經被輕松捏斷。
小柳拿着木頭人,嘴角噙着一絲笑容:“哦?還有意外收獲?”
沒有任何遲疑。
她展開了畫卷。
手中的筆毫不留情地戳向花朝眉心。
在眉心與墨水接觸的一瞬間,花朝臉上的表情徹底定格。
肉身飛快塌縮,變成了一副畫卷。
……
暝都盡頭。
戰鬥爆發得猝不及防。
丹青一巴掌把紅塵扇飛,神色猙獰道:“小矮子,你發什麽瘋?”
他低頭看了一眼。
下面已經厮打在了一團。
本身紅塵的手下要比自己差了一截,畢竟能被紅塵種下印記的,就算再強也強不到哪去。
而自己的手下,卻是因丹青渡魂而活,能被他親自選中的,本身就是難得的高手。
本應該是碾壓的存在。
但多了嬴十三這個大殺器,場面卻變得十分膠着。
該死!
嬴十三英雄一世,怎麽也在紅塵這條陰溝裏翻船了?
紅塵啐了一口血痰:“我最讨厭别人叫我小矮子!”
他信手一灑,便是百餘顆黃豆灑下。
近百豆兵憑空出現。
飛快組成了合擊陣法,向丹青攻去。
“撒豆成兵?”
丹青頓時大驚:“你怎麽會南宮陵的神通,你叛變了!”
紅塵冷笑:“你都要迎回你師父了,還敢說我叛變?”
丹青還想說什麽,卻已經被一群豆兵圍上。
個個都是三品靈胎的修爲。
而且極其擅長合擊陣法,同樣是南宮陵的合擊之術,并且還能使用法術,即便以他的修爲都感覺相當難纏。
丹青麻了。
他不明白。
教主手下的悟神境不少,但爲我教内部極其松散,大多悟神境都是閑雲野鶴,除非遇到大事教主親自聯系,他們才有可能出現,而且不保證忠誠度。
隻有自己和紅塵兩個人算是他的心腹。
教主之所以器重兩人,就是因爲紅塵皆我和丹青渡魂兩個法術,能幫他收攏更多的強者手下。
隻不過兩人也有不同。
自己是爲了合作。
而紅塵是真的信徒,把教主的一言一行都奉爲圭臬,不然百家盛會之際也不會親自出馬。
想必紅塵早就知道了教主還有一個并肩王的身份。
可結果……
紅塵投靠了南宮陵?
爲什麽啊?
丹青怎麽都想不明白。
但現在已經不是讓他想明白的時候了。
他隻知道,自己馬上就能補全丹青渡魂,然後從教主那裏拿到師父的本我紋路,讓師父重臨于世間。
誰攔他。
他就殺誰!
劍刃飛舞,戾氣十足。
他的個人實力雖然不如嬴十三,卻也是少有的強者,區區合擊戰術根本奈何他不得!
殺意毫不收斂。
每一劍下去,就會有一個豆兵爆炸。
随着一陣陣豆香彌漫。
撒豆成兵已經被瓦解。
結果不曾想。
紅塵又掏出了一把黃豆。
用力一灑。
合擊陣法再次成型。
丹青眉頭一擰,瞟了一眼下方,頓時明白了他們想要做什麽,紅塵以撒豆成兵困住自己,下方一衆傀儡配合嬴十三收割自己手下的高手。
好難破!
不對!
丹青再次陷入苦戰,但不願複活師尊的計劃被耽誤,強行讓自己冷靜了下來。
紅塵學會撒豆成兵,可以用投靠南宮陵來解釋。
但還有一個問題解釋不通。
這豆兵個個不弱。
但紅塵撒豆,本身精氣神卻沒有半分削減。
他本來就不明白爲什麽紅塵忽然背叛南宮陵。
現在更是感覺不對。
丹青一劍劈爆一個豆兵。
神識飛快覆蓋到整片空間。
還真找到了一個明明沒有做什麽事情,精氣神卻消耗一截的人。
“找到你了!”
身形一轉,當即朝嬴無忌俯沖而下。
“霧草!壞了!”
嬴無忌心頭一咯噔,沒想到這貨有點腦子在身上,居然這麽快就發現自己了。
詭鏡秘術的後遺症還在身上,就算天人族血脈再強悍,也終究有些恢複不過來。
但現在。
所有人都陷入了惡戰。
丹青的手下意識到了十三爺是最大的威脅,正合力圍殺,十三爺雖未陷入絕境,短時間内卻也無法脫身。
紅塵的本體更是費拉不堪,連跟自己對線的勇氣都沒有。
而且自己不能拿他擋刀。
因爲隻要他一死,自己的控制鏈條就斷了,紅塵手下所有傀儡失控,将會是一件極其恐怖的事情。
“娘的!”
嬴無忌啐了一口:“倦子哥!咱們沖!”
總得拼一次命。
而且最近刻苦修煉是爲了什麽,不就是爲了捶丹青?
雖說十三爺的評價,是還比丹青差一截。
但這種關頭,男人能說不行麽?
他擎劍而起,而亂戰中倒下的屍體,也飛快化作枯骨。
花開頃刻。
直接汲取他們所有殘餘的生機。
傷勢好了小半,直接揮劍與俯沖下來的丹青硬撼在一起。
颛顼帝軀的金芒大盛。
相撞之後。
雙方就跟流星一般倒飛而出。
嬴無忌咳了一口血,隻覺得胸腹之中翻江倒海。
很結果還好。
丹青也受傷不輕,他是以二品靈胎突破的胎蛻境,最弱的一項就是體魄,哪怕入了兵人境,哪怕劍術造詣相當恐怖,也同樣有着這個短闆。
硬撼,是他唯一的出路。
他飛快穩住體内真氣,再度沖殺過去。
丹青咳了一口血,獰笑着迎了上去。
劍招缭亂。
兩人都是用劍的高手。
僅僅片刻,互相之間就拆了上百招。
嬴無忌在劍招上略站下風,但打法異常兇悍,好幾次要陷入劣勢的殺招,都被他用以傷換傷的方式化解。
丹青都有些遭不住了,怒意盈然問道:“爲了那個普通到庸俗的女子,你竟值得這樣?所謂黎國二聖,我看不過如此!”
他心中有很多疑問。
但他隻關心這個,就連紅塵如何被嬴無忌操控他都不想問。
嬴無忌啐了一口血痰:“普通到庸俗的女子,從未想過去害任何人!反倒是你這種滿嘴盛世之言的人,卻害了一個又一個!
我從未自認過聖人!
我隻知道誰的大好前程需要無辜人的命來鋪,這個人就該死!
你口口聲聲說,隻有青衣前輩悲天憫人,是世間唯一的真聖,所以你要讓她重現于世。
但你做的事情,卻無不跟青衣前輩背道而馳。
你要的是真聖麽?
你要的,不過就是巨嬰對靠山的病态依戀。”
“胡說!”
丹青勃然大怒:“我明明是爲了完成我師父的遺願!”
嬴無忌嗤笑了一聲:“你放的屁,你自己聞麽?”
多說無益。
兩個人又厮殺在了一起。
嬴無忌的想法很簡單。
這種關頭。
要相信十三爺。
相信他跟紅塵手下配合,能把丹青手下全部收割。
然後跟自己合擊宰了丹青!
自己需要做的。
隻是在丹青這裏撐住。
但就在這時。
他忽然感覺腦袋一昏,無數雜念湧出,本我規則的影響一瞬間就膨脹到了最大。
劍招遲緩了一瞬。
隻能倉皇格擋。
一記重擊。
嬴無忌噴了一口鮮血,直接從天空倒飛而下。
即将砸落在地的時候,忽然被一個溫軟的身體接住。
芈星璃焦急道:“嬴兄,沒事吧?”
“這是怎麽回事?”
嬴無忌忍着劇痛,飛快四處掃視。
自己的本我虛影已經不在蒲團上了,不知何時飛上了天,藏匿在了諸多規則當中。
芈星璃咬牙道:“剛才你提劍上的時候,他就直接逃跑了,估計是覺得咱們敵不過丹青一夥!”
嬴無忌觀察了一下,十三爺和芈星璃的本我虛影也加重了一些,不過因爲意志堅定,加重得比較有限,可即便如此,也限制了不少實力的發揮。
十三爺那邊,已經十分吃力了。
他啐了一口唾沫:“不愧是我的本我虛影,真特娘的雞賊!”
“都什麽時候了,還不忘自戀!”
芈星璃錘他了一下肩膀:“不過不慌,我修改空間法則助你,你去弄丹青!”
嬴無忌提劍而起:“好!”
可就在這時。
天空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跟自己的很像。
是自己本我虛影的。
“丹青,嬴無忌,我們可以談一件事情!”
他的聲音有些嚣張:“不過談事情之前,你們可以稍微感受一下,這片空間正在封閉,這裏不屬于兩方世界的任何一個,隻要閉合,便隻有曆代爲我教教主有我傳授的秘法進出。”
此話一出。
嘈雜的刀兵聲瞬間消失殆盡。
場面變得無比安靜。
所有人都仰頭望着本我虛影,神情極其陰沉。
因爲空間已經近乎封閉,事實的确如此。
嬴無忌也是神色大變。
他也是這時候感受到的。
這次封閉很徹底。
他甚至感覺,自己和木頭人化身的聯系都要被切斷了。
本我虛影有些得意:“當然!你也别指望含光劍,上一次含光大陣收集的劍意已經用完了,你一劍也湊不出來。你可以指望含光劍靈主動幫忙,但想要湊出含光大陣的材料都需要幾十年的時間,到那時可能暝都盡頭已經又打開一次了。所以……丹青!”
本我虛影的聲音充滿了蠱惑:“殺了嬴無忌,等會我會全力助你!隻要你殺了嬴無忌,毀了他的劍靈,我就把出入的秘法傳給你,你說怎麽樣?”
聽到這話。
嬴無忌面色頓時變得冰寒:“哦?你不打算跟我合作了?”
本我虛影怒道:“你腦子有泡,還想跟我合作?等死吧!丹青快上!”
丹青嘴角微微上揚:“哦?有意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