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盛!”
一直忍耐着的顧老大此時終于控制不住大聲喝止,周圍的男女老少也是一片嘩然,但大多數老人還是喝止顧老大讓他閉嘴。不管怎麽說,老顧頭也是顧老大的二叔,晚輩怎麽能直呼長輩的名字?
顧老大狠狠地咬着牙,看着老顧頭的眼神都充滿恨意,但老顧頭卻絲毫不懼,他隻是似笑非笑的看着顧老大。
“顧全,你的家教也不怎麽樣啊,你兒子都能對他二叔呼來喝去了。這是一個晚輩對待長輩應該有的态度嗎?還是你平日裏就是這麽教的?叫我這個當叔叔的好生失望。”
顧村長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然後死死的按住顧老大的手腕。
“道歉。”
“可是爹……”
“道歉!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顧老大不情不願的道了歉,老顧頭也不說接受不接受,隻是不耐煩的看着這一幕,覺得自己實在是不該一時心軟同意來看顧全最後一眼。眼前這一幕實在是太過熟悉,熟悉到讓老顧頭以爲自己看見了當初他娘死的時候那一幕了。
真是該死的眼熟!
或許是看出來老顧頭的抗拒,顧村長不再遲疑,他命令顧老大将準備好的東西拿出來。顧老大雖然憤憤不平,但卻不曾違老父的意願,将一個包了紅布的匣子拿出來。
“老二,這是,咳咳,這是咱們家的田契。當初娘臨終時候糊塗了,分的時候并不公平。這些年,委屈你了。我現在要死了,臨死之前,把這些東西重新分配,該是你的,還是你的。”
“喲,村長連田地都分了?”
“要不怎麽說是村長呢,就是大度。”
“是啊!我記得這田地好多畝呢,當初顧老根夫妻倆也是村子裏有名的能幹人,一輩子攢的東西可不少。”
“不過我怎麽記得村長好像不是老二娘生的?那老二娘還能把大頭分給他,可真是大度。”
“嘿!可不就是大度的過了頭嗎?連自己兒子都不顧了。這些年你見老顧頭去他娘墳前去過一次嗎?這就在怪她那!說來也奇怪啊,這哪兒有當娘的不疼愛自己親生孩子的?反正我是不能理解……”
“噓!少說點兒!沒人當你是啞巴!”
周圍人的這些議論聲紛紛,老顧頭其實都聽見了,就像當初在他娘臨終之前感到詫異無比的那些人說的話一樣,實在是沒什麽新意。
他動了動身子,給自己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看來今天是不能善了了。也好,這口氣已經憋在他胸口幾十年了,今天有什麽幹脆就一起說出來。自己早就不是當年那個愛面子的少年了!有什麽不能說的?!反正做錯事的人又不是自己!丢人也不是自己!
長生很機靈,她看一眼四周,然後迅速跑到院子裏費力的搬來一把很高的凳子,叫自己爺爺靠着。雖然爺爺一直強撐,但長生知道他站的時間長了腿會不舒服。真奇怪,這些人請爺爺過來,卻不給爺爺準備椅子嗎?
“乖。”
老顧頭摸了摸長生的腦袋,倒是看見長生這個動作的顧老大不太自在的晃了晃身子。是他的疏忽,在場這麽多人都坐着,竟然沒有給老顧頭準備椅子,但他真不是故意的。畢竟老顧頭給人的印象那麽硬朗,他好像一直都這麽堅強,哪怕已經幾十歲的人了,都比一個大小夥子還要硬朗……
靠着椅子坐下,老顧頭擺開了要長談的架勢。
“還有呢?”
“……我會約束子孫,不叫他們去找你的麻煩……”
“還有呢?”
“……當初該分給你的銀錢,都會還給你……”
“還有呢?”
“……我……”
“你不要太過分!我爹已經把能給的都給你了,你還想要什麽?!”
顧老大忍了又忍,終于還是沒能忍住,幾乎要拍案而起。周圍人也覺得老顧頭是不是太貪心了。隻是礙于臉色難看的顧村長,沒有說出口。
但老顧頭卻老神在在,甚至對暴怒的顧老大不屑一顧。他隻是執拗的看着顧村長,接着重複剛剛說過好幾次的問題。
“還有呢?”
“顧全。你一直說的,都是我本應該得的。你知道我向來不在意那些。我想要的,你還沒有說出來。比如,當年爲什麽是更年少的我被征兵的帶走?爲什麽本應該是我妻子的阿蘭成了你的妻子?爲什麽娘說你隻是替我迎親,但我回來之時你們的第一個孩子都出生了?爲什麽我回來之時,原本好好的阿蘭瘋了?”
這一個接一個的問題狂風暴雨般被倒出來,周圍所有人都驚呆了。尤其是那些中年男人,這會兒沉着臉驅趕其他婦孺。
老顧頭都已經幾十歲的人了,怎麽還揪着以前的事兒不放?還一口一個阿蘭,什麽阿蘭?那是他的嫂子!這麽大年紀的人了,還追着那點兒情啊愛的不放,真不嫌丢人!
倒是那些年長的老人制止了周圍人的動作,彼此對視一眼,發出了無奈的歎息。幾十年了,顧盛還是問了出來。這一口氣,也憋了幾十年了吧。也罷,不讓他問出來,隻怕這一輩子,顧盛都不會放棄。不畢竟這是顧盛啊,是當年連府城裏的人見了都要贊歎一聲少年意氣的顧盛啊。
這世上,他鎮上去得,府城去得,戰場去得,深山去得,就沒有他做不到的事兒,何必在這個時候還攔着他呢?說句話不太好聽的話,大家還能活多長時間?
随他去吧。
“咳咳咳咳——”
顧村長一陣急促的咳嗽,眼中流出來的,是多老顧頭的乞求。
“老二,我都要死了,你不能不追究這些嗎?這都已經過去了,過去幾十年了……”
老顧頭看着這個虛弱至極的男人,半晌都沒說話。他這個人是真的老了。年輕時候,顧全也是自己需要仰望的存在。因爲他識文斷字,十裏八村沒有哪個人年輕人不羨慕他的。可是現在再看,隻覺得可悲。
當初,在娘的床前,那個生他養他也害了他一輩子的女人也是用這樣乞求的眼神求他不要鬧,不要問,不要想。就這樣糊糊塗塗的過一輩子。
那個時候的自己蠢啊,爲了那點兒微不足道的親情,竟然真的忍氣吞聲的認了。
一認,就是四十年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