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弟妹在城中各處學堂私塾中幫扶那些女學生的時候,隻用幫他們交付一半的學費即可。”
“一半?”
“對,我們剛剛也說了,有些東西,來得太容易就不被人珍惜了,所以不論如何,得讓他們也有所花費,哪怕是爲了自己出的那些銀錢,那些學生也得好好用功。”
商如意細細想了想,點頭道:“有道理。”
宇文愆又接着說道:“再有就是,弟妹與其主動去幫助這些窮苦人家的女孩子送他們去念書,不如等,等這些人家送女兒來上學,若他們真的在銀錢上有短缺,弟妹你再出手幫忙不遲。”
這一次,商如意倒是很快會過意來,她說道:“大哥的意思是,隻有主動送女兒來上學的人家,才是真的希望女兒讀書識字,有出路的。”
宇文愆點頭:“不錯。”
“雖然讀書可以明理,但周遭的環境和人也很重要,你讓一個女孩子讀書明了理,可周遭的環境卻不允許她振翅高飛,隻會令她更痛苦。”
“……”
“同樣,本身就懶散,隻想嫁個漢子度日的女子,你就算給她全身插上羽毛,她也飛不起來。”
“……”
“你不可能幫助所有的人。”
商如意心有所感,喃喃道:“佛渡有緣人。”
“不錯,”
宇文愆笑了笑,接着道:“佛說不要有分别心,可這句話卻恰恰說明,這世間的人是有分别的,有緣無緣,有智無智,甚至不同的人讀同一本書,聽同一個故事,有人隻能看到争端,心生歹意,口吐惡言,但有人卻能領悟作者寄望的好意,心存善念,精進自身。”
“……”
“弟妹想要幫那些同爲女子的人,此心可貴,但女子要走的路還很長,隻靠幫,是走不遠的。譬如弟妹你花費了那麽多心思和銀錢,想要讓她們讀書明理,爲人生開一條路,可有些人哪怕讀了書識了字,心裏也隻有男女那點事,就想着攀龍附鳳,過些懶散的好日子。甚至,識了字也不去念什麽好書。”
“……”
“這種人,再過幾百年,也會有的。”
提起這個,商如意的心咯噔了一聲。
她蓦地想起之前沈無峥似乎就從虞明月的嘴裏問出過,她看的書是什麽冷宮,又是什麽妃。如果說,在幾百年後,女子們不僅都能讀書,甚至還能去考科舉,都能爲官做宰了,卻還想着當妃子,那似乎真的有些可惜了。以色侍人,年長而色衰,但才華和能力,卻是能随着年歲的增長而增長的,聰明人,誰都知道應該靠什麽。
商如意想了想,道:“我想,也不至于人人都是如此。”
“當然,”
宇文愆笑道:“這說到底,看各人的修行,更是看各人的心性。”
他的話說得有些遠了,商如意倒是沒怎麽在意,畢竟她就算信佛,卻也沒打算去鑽研更深的佛法,隻想着宇文愆前面所提的那些建議,心中大爲感慨,自己果然做事粗枝大葉,甚至可能花費了更多的銀錢卻做不了多少事,這可不是她身爲秦王妃該有的能力。
看來,這些日子因爲懷孕而懶散,不願多費心,隻把事情交出去,果然是有弊的。
想到這裏,她定了定神,擡頭對着宇文愆道:“多謝大哥提醒,我這就回去跟下面的人交代一下。”
說罷,她便扶着旁邊的圍欄站起身來。
畢竟肚子大了,身子也沉,她起身的時候動作要比平時遲緩得多,宇文愆聽見她要走,原本愣了一下,但一看她起身有些艱難的動作,又立刻站起身來,伸手便要去扶她。
圖舍兒立刻沖過來扶住了商如意,對着他道:“太子殿下,這些事讓奴婢來吧。”
“……好。”
宇文愆的手僵了一下,慢慢的放下。
商如意站起身來,又對着他點了點頭,便由圖舍兒扶着,轉身走了。
宇文愆仍舊站在原處,嘴角似乎含笑,但眼神卻又有些莫名的失落,一動不動的看着他們主仆二人漸漸遠去的背影,直到身後一陣香風忽的吹來。
而圖舍兒扶着商如意又往前走了好久,直到她确定已經遠離了留步亭,才輕出了口氣。
商如意轉頭看她,笑道:“怎麽了?”
圖舍兒輕聲道:“王妃剛剛怎麽跟太子說了那麽久的話啊?”
商如意一聽這話就知道她又要“作怪”,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知道我們在說什麽就說這些閑話?”
“啊?”
“前些日子我把手上積攢的錢一半都拿去辦學,但今天才知道,中間還有些考慮不周之處,事倍功半不說,隻怕還會白費銀錢,剛剛太子就是在幫我出主意。”
說着,商如意伸手戳了一下她的額頭:“我們說的是女子出路,可你腦子裏呢,就隻有男女那點事嗎?”
圖舍兒被她戳得腦袋一仰。
但她立刻就反駁道:“王妃也太把人看輕了,奴婢就算别的不知道,也不至于看見一男一女就一定往那些事情上想,奴婢還沒那麽——”
她說着停了下來,大概是一時間找不到一個合适的詞來形容這種人,思索了半日,隻勉強道:“淺薄!”
見她說話已經帶了氣,商如意立刻笑道:“哦,是這樣。”
“哼!”
“好,是我錯怪你了。”
“哼!”
眼看她開始“拿喬”,商如意又好氣又好笑,隻能耐着性子又哄了她好一會兒才算完。圖舍兒又對她說道:“王妃跟太子殿下說什麽,奴婢固然是管不了的,奴婢隻是覺得,咱們跟太子——總之王妃還是不要跟他們靠得太近才好。奴婢信不過别人。”
商如意聞言,抿嘴直笑。
她當然知道圖舍兒的緊張是因爲之前山楂糕那件事,哪怕一個環節上他們馬虎一些,自己這一胎就難保,說不定還會陷入更深的深淵裏,經過那件事,圖舍兒不緊張才怪,也自然會對每一個靠近自己,又不是“自己人”的人嚴加防範。
而太子,自然也在她的防範範圍内。
商如意笑道:“好,我聽你的。”
圖舍兒這才滿意的點點頭,忽的又露出一點神秘的笑容,道:“再說了,奴婢剛剛可看得比王妃還要多。你們在那兒說話,可有人已經等了半日了。”
“哦?”
商如意聞言,不由得一陣詫異:“是誰?”
圖舍兒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轉過頭,對着身後那已經遠離了的留步亭努了努嘴,商如意也轉過頭去,這才看到一個窈窕的身影正緩緩的走進留步亭内,對着宇文愆行了個禮。雖看不清樣貌,卻也能看出此人風姿綽約,秀而不媚,自有一段風流韻味。
商如意看着那人眼生,道:“那是——”
“良娣樓夫人,聽說閨名叫婵月。”
“樓夫人?哦。”
商如意恍然的點了點頭,這些日子雖然因爲養胎而不怎麽關心朝中的事,但她還是隐隐聽說,在慶功宴後不久,宇文愆的身邊就多了兩個良娣,也就是太子的側妃,好像是宇文淵所賜。
看來是虞明月在慶功宴上那一番烏糟的言論激怒了宇文淵,所以原本順理成章的太子妃冊封沒有落到她的頭上,如今冷落了她;但宇文愆畢竟已經被冊封爲了太子,連二弟宇文晔都已經快要做父親了,他不應該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傳出去贻笑大方,更影響太子的子嗣綿延,所以有了那兩位良娣。
這一切都隻是聽說,商如意還是第一次見到其中這一位樓夫人。
隻是,樓婵月……
過去小時候,隻覺得明月奴這個小名正合自己的心意,長大了,遇見了宇文晔之後才發現,他的身邊除了太後江心月,還有新月公主,而宇文愆回歸宇文家之後,他的身邊除了讓自己頭疼不已的虞明月,如今又來了一個樓婵月。
商如意沒好氣的道:“我這是捅了月亮窩了吧。”
說着,也沒有心思再散步消食,便準備回千秋殿。
隻是剛剛走下千步廊,她突然又想起了什麽,腳步一滞:“樓?這個姓倒不常見。她是哪家的女兒?”
圖舍兒一邊扶着她一邊輕聲道:“這位樓夫人的父親,就是甯遠将軍樓應雄。”
“哦……”
商如意恍然大悟,這個樓應雄也是大業朝的甯遠将軍,曾經鎮守安陽數年之久,也是大業朝中的武将裏,跟王崗寨交手最多的武将,隻可惜,一直有戰無功。
東都淪陷,楚旸身死江都之後,整個河南道亂成了一團,雖然商如意跟着宇文晔回長安的路上,曾經和沈無峥一起上了王崗寨,并且一舉瓦解了其大半勢力,但那個時候,他們都沒有跟這位甯遠将軍有半分牽連,想必那個時候,他也早已經因爲天下大亂,而固守不出了。
也是這一次太原之戰結束回長安之後,商如意才知道,這位甯遠将軍竟然攜家眷部下歸附了大盛王朝,宇文淵大喜,仍讓他官複原職。
想到這裏,商如意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此刻,那一身女兒香,引得身邊都蜂飛蝶繞的美人樓婵月也慢慢的走到了宇文愆的身邊,對着他盈盈一拜:“殿下。”
“……”
宇文愆沉默了片刻,道:“你怎麽來了?”
樓婵月微微一笑:“妾聽他們說,殿下和郡公商議大事,連午膳都沒用,所以特地讓人備了膳,過來看看殿下的事情處理完了沒有,若事情已經處理完了,還是早些用膳,于身體也有益。”
宇文愆看了她一眼。
他的這位側妃樓夫人雖然不是什麽傾國傾城的美貌,卻也是如花似玉,哪怕衣着樸素,但站在這樣花紅柳綠的風景裏,不僅沒有被風景壓下去,反倒和這燦爛的春光相得益彰,越發桃羞杏讓,楚楚動人。
宇文愆也沒多說什麽,隻點了點頭:“嗯,走吧。”
說完,便起身往承乾殿的方向走去,而樓婵月也後退了一步,等到他走過之後,這才慢慢的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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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如意回到千秋殿之後,原本圖舍兒依照宇文晔離開前的囑咐,便要服侍商如意睡下,可商如意剛剛聽了宇文愆的建議,哪裏睡得着,立刻便着人傳話把姜克生叫了來,問詢了這些日子事情的安排,又告訴了他接下來應該如何改弦更張,那姜克生雖然是個武人,但腦筋動得很快,聽了她的話立刻明白過來是什麽意思,很快便下去執行了。
等到他一走,已經快到申時了。
平常這個時候,商如意早就睡了午覺起來,書都看了好幾頁了,今天交代完事情,人也困倦不已,不顧時間已經晚了,還是躺在卧榻上準備小憩一會兒,誰知一睡就睡到了酉時,醒來時隻覺得腦子糊成了一團漿糊,身上也是筋骨酸軟,差點爬不起來。
圖舍兒一邊服侍她起身,一邊又安排人去尚食局傳話,一邊抱怨着:“王妃今後做事還是得按着時候來,姜克生晚一點知道能如何?打擾了你的午睡不說,現在人也不精神,下午睡了這麽久,晚上怎麽睡得着?”
商如意腦袋本來就糊,被她這麽一說,更糊了。
于是蹙眉道:“好了,我還沒怎麽難受呢,被你說得難受了。”
說罷,又擡頭看了看外面,日頭已經漸漸開始往西走,她問道:“秦王呢?”
圖舍兒道:“剛剛秦王派人回來說了,他還有些事情要辦,晚膳就不跟王妃一道吃了。”
“哦……”
商如意有些失落的垂下了眉眼。
白天的時候,似乎是自己有些“無理取鬧”,想了這一會兒想通了,她原本想着借着用晚膳的時候跟宇文晔好好的說會兒話,也把白天的事掩過去,沒想到他竟然不回來。
這些日子,他都是跟自己一道用膳的。
大概是這段時間兩個人黏在一起的時間太長,比新婚的時候還更親近,也讓她不由自主的對宇文晔産生了更多的依戀,但想來,這也不好,哪怕自己懷着孕,可他畢竟還有那麽多事情要做,況且今天是申屠泰發回來的書信,隻怕就和前線的戰事有關,自己幫不上忙,也不能拖後腿的。
這麽想着,她深吸一口氣,放棄了那種頹敗又軟弱的思緒,道:“那好吧,擺膳吧,我也餓了。”
于是,一頓飯就一個人吃完了。
用過晚膳沒一會兒,天色就暗了下來,商如意靠在桌邊看了一會兒書,直到眼睛有些發幹,她便放下其實也沒怎麽看進去的書卷,讓圖舍兒服侍自己洗漱安寝了。
很快,洗漱完畢,她換上舒适的睡衣,上了床。
這個時候已經臨近夏天,不僅白天氣候舒爽,晚上也不冷了,隻蓋着一層薄被就足夠令人安然入睡,可商如意還是莫名的覺得被子裏有些涼悠悠的,明明這些日子一直都沒有覺得冷過。
想了一會兒,她才有些回過神來——是因爲宇文晔不在身邊。
這些日子隻要上床安寝,他是一定會在身邊,而且會抱着自己,渾身散發的熟悉又溫熱的氣息如同一個無形的堡壘,将自己籠罩起來,仿佛可以遮蔽外間所有的危險和寒冷,令商如意安然入睡。
漸漸的,就成了習慣。
以至于現在明明都不冷了,而且自己懷着身孕,體溫本就比往常更高,可他一不在身邊,就不習慣了。
習慣,怎麽這麽可怕?
商如意一邊有些沮喪,一邊也爲自己好像變得軟弱,甚至離不開人了而沮喪,反倒賭氣要自己一個人睡着,又是用力的閉上眼睛,但偏偏下午睡得太晚,又太久,一個人在床上折騰了許久,外面都聽見三更鼓聲了,她才終于入睡。
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感覺到一個溫熱的身體靠近。
商如意有些反應不過來,隻本能的也靠近了那溫熱的氣息,随即,就聽見耳邊響起了一聲輕笑,一隻熟悉的,有力的手臂伸過來摟住了她的腰,将她攬入懷中。
商如意慢慢的睜開雙眼,就對上了宇文晔笑得彎彎的眼睛。
他柔聲道:“吵醒你了?”
“……”
商如意還沒完全從混沌中清醒過來,迷迷瞪瞪的看了他好一會兒,道:“怎麽才回來?”
宇文晔笑道:“有事情要辦。”
“什麽事啊?”
“申屠泰的事。”
“他不是領兵去打宋州了嗎?”
“嗯,但中間出了一點差池,他不好得罪齊王,所以得我出面解決。”
“……?!”
剛剛那些話雖然一問一答,可宇文晔看得出來,這個靠在他懷裏,眼皮半耷着,神情茫然的小女子完全是在混沌不清的情況下本能的依他的回答在發問的,但一聽到最後一句,她忽的一個激靈,頓時清醒過來,眼睛睜得圓圓的看着宇文晔:“齊王?齊王又鬧出什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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