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宇文淵沒有立刻說話,隻看着她,眼神漸漸變深了。
宇文晔也看着他,也沒有說什麽,卻不動聲色的又對着商如意使了個眼色,商如意立刻會過意來,走過去站在慧姨的身邊,對着宇文淵道:“父皇,父皇千萬不要因爲這件事責怪慧姨。”
宇文淵口氣淡漠:“你們,還是改不過老毛病?進了宮了,什麽都得改了。”
聞言,商如意立刻道:“是。請父皇不要責怪韓尚宮。”
話音剛落,她就立刻感覺到,跪在身邊的慧姨呼吸比之前更沉重,也更急促了幾分,畢竟,他們稱呼她爲“慧姨”,代表還有家人的氛圍,還将她視作自己人,可稱呼官位,那就隻有冷冰冰的上下尊卑,慧姨明顯的感覺到,宇文淵在疏離自己;而商如意趁機又說道:“自父皇登基以來,宮中諸事繁雜,韓尚宮一身一體要照應上下那麽多人,那麽多事,有疏忽也是難免的。”
慧姨跪在地上,深深低着頭。
在看不見的地方,她的牙已經咬得咯咯作響。
商如意的這番話,固然是在爲她表功,可誰都知道,在皇帝的面前表功,無異于賣弄。皇帝可以賞賜功臣,卻不允許功臣表功,更何況是宇文晔剛剛才旁敲側擊的告了她一狀,讓宇文淵意識到那個有問題的見春是自己安排到金玉苑去的,現在又說出這樣的話,幾乎就是要把她架在火上烤了!
慧姨沉聲道:“王妃言重了,奴婢不敢居功。”
商如意微笑道:“韓尚宮,你爲宇文家盡心竭力了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況且,你的年紀都這麽大了,這些小事還要你親自操持,怎麽不是功勞呢?”
“……”
“過去,家中好歹還有,還有人幫襯着,現在——”
慧姨跪在地上,兩隻手在袖子的掩蓋下,死死的摳着地闆。
商如意的這一番話,說得十分的冠冕堂皇,可對她而言,卻是字字誅心,尤其是商如意最後那句話裏,沒有說出口的那個人——雲姨。
也就是過世的官夫人身邊的錦雲!
過去在宇文家,雖然官雲暮沒有從她手上拿回管家之權,錦雲卻多少會參與操持家中事務,也的确沒有出過什麽亂子;但自從洛陽失守,錦雲因爲留在了洛陽的宇文家,直到現在都生死未蔔,其實就算她真的入宮做了女官,如今宮中的人和事比之前多了數百倍,她也未必就能周全,可商如意這話,卻讓宇文淵在想起這位曾經的忠仆的同時,不僅念起了她的好,也懷念起了官夫人。
這樣一來,自己就處在一個更尴尬的位置上了。
想到這裏,慧姨又急又怒,再擡頭看向宇文淵,隻見他的臉色果然慢慢的沉了下來,深邃的眼眸中仿佛也蕩起了層層惘然的漣漪。
“陛下……”
慧姨想要說什麽,可開口,卻口中空空。
這個時候,說什麽都是錯。
整個兩儀殿,也一下子陷入了一種難言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默裏。
不知沉默了多久,終于聽到宇文淵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但這一口氣下來,卻仿佛并沒有讓他輕松多少,反倒開口的時候,情緒更沉重了許多。他說道:“韓尚宮。”
慧姨立刻道:“奴婢在。”
宇文淵道:“這些日子,你辛苦了。”
“……!”
這話,雖然是好話,但從皇帝的嘴裏說出來,絕對不是!
慧姨的冷汗都冒了出來,哪怕周身冰冷,也隻能勉強支撐着回應道:“奴婢職責所在,不敢言苦。”
宇文淵道:“你做的事情,朕都看在眼裏,隻是宮中的人事任免太過繁雜,你隻怕照看不過來,還是交給——”說着,他擡頭看了一眼,目光落到了雙手抱着拂塵,默默的站在一旁的玉公公身上,道:“今後這些事情,就交給玉明禮吧。”
慧姨的心都沉了下去。
要知道,宮中一些人事的任免不僅是她的權力,更是她控制宮中大小事務的手段,将這個權力拿走,那宮中的人事她将再無控制的餘地。
可這個時候,再說什麽已是無用,她隻能咬着牙,勉強的叩拜道:“是。”
而玉公公也當仁不讓,立刻上前叩拜行禮,恭敬的說道:“奴婢定盡忠職守,爲皇上分憂解難。”
宇文淵點了點頭,可這個時候,他的臉上已經明顯的浮起了倦怠的神情,道:“你下去,好好的清理一下千秋殿和金玉苑,加派的人也要查驗清楚,萬不可影響到秦王和秦王妃。”
“是。”
原本以爲,他這樣倦怠,交代了這些話之後應該就要讓他們退下才是,可宇文淵又沉默了片刻,卻又對宇文晔道:“鳳臣,你之前請戰,想要讓申屠泰率軍東進拿下宋州許州,這件事朕準了。”
宇文晔立刻道:“多謝父皇!”
宇文淵道:“明日,朕就讓兵部發文,你讓他們早做準備。”
“是!”
這一下,商如意也驚了一下。
原來這些日子,宇文晔天天往兵部跑,還去軍營中練兵,并非無的放矢,他之前就說過,他在朝中的地位必須要依仗軍功,但這一次太原一戰被太子宇文愆壓了一頭,她以爲他要沉寂一段時間,沒想到,他已經在計劃讓自己的手下去拿下宋州和許州。
這兩個地方離洛陽很近,卻又不完全從屬于梁士德,鎮守此地的人便是範承恩,之前他們交過手,知道這是個一心爲民的官。
如果能争取他,拿下這些地方,那麽他們對洛陽就能形成包圍之勢!
到時候,拿下東都,一舉而成!
沒想到,今天這件事,明明是他們處于劣勢,竟然能因爲楚若胭的挺身而出而絕地反擊,不僅解決了這個麻煩,還削弱了慧姨的權力,更讓宇文晔拿下了東進出兵的權力!
正是一石三鳥!
商如意心中激動不已,雖然極力克制,還是克制不住這一刻的心跳如雷,呼吸紊亂,而一旁的楚若胭轉頭看了她一眼,看着她發紅的眼尾,又看了看旁邊宇文晔對一切仿佛盡在掌握的樣子,眼神中不免浮起了一絲黯然。
就算自己站在他們兩的中間,但有一些地方,也許是自己始終都插不進去的。
她低下頭去。
同樣黯然的,還有剛剛做下了東進這個重大決定的皇帝陛下,隻見宇文淵說完這些話,寬闊厚重的肩膀也微微往下耷了一些,仿佛疲憊到了極限,也不再看他們,隻擺了擺手:“行了,你們都下去吧。”
“是。”
衆人齊聲應答,然後紛紛起身退下。
走出兩儀殿,一陣風忽的吹過來,幾乎所有人的都不約而同打了個寒戰,才發現衆人的臉上身上,莫不是冷汗涔涔。
剛剛那一刻,所有人的心,都懸到了嗓子眼,所有人的靈魂,也莫不是在生死線上走了一遭。
其中臉色最灰敗難看的,就是慧姨——她怎麽也想不到,完完全全被自己掌控的局面,就因爲宇文晔在場,就因爲他開口,而令自己生出了那一點忌憚,而就是那一點忌憚,令她說話的時候給出了一點漏洞,竟然至此,全盤皆輸!
甚至,被宇文晔拿到了出兵宋州的機會。
她實在不甘心,卻無力回天。
她擡頭看了幾人一眼,還是勉強作出了一點笑容,道:“秦王殿下,王妃,奴婢就先告退了。”
宇文晔道:“慧姨辛苦了。”
“不敢。”
說完,慧姨轉身離開。
她一走開,玉公公也上前,他的臉色算不上春風得意,但多少也添了幾分笑意,尤其在看向宇文晔的時候,兩人眼神交彙間,仿佛有什麽火花迸出。不過他沒有多說什麽,隻對着秦王和秦王妃行了個禮,也離開了。
然後,大殿前便隻留下了他們三個,和一直守在外面的盼青,圖舍兒幾個大宮女。
三個人沒有多說什麽,安靜的離開了兩儀殿,一路竟也都寂靜無聲,一直到穿過百福門,走到了金玉苑的門口。眼看着楚若胭對着他們行了個禮,就要轉身進去,商如意終于開口。
“楚夫人……”
楚若胭原本一言不發,仿佛想要一頭栽進金玉苑似得,但聽到她的聲音,還是忍不住腳步一滞,卻并沒有立刻回頭,而是在深吸了一口氣之後,才轉過身來看向她:“王妃還有什麽吩咐?”
商如意看着她,柔聲道:“多謝。”
“……!”
楚若胭的眼瞳微微一顫。
她沒有立刻說話,而是偏過臉去看向一旁,沉默了半晌才說道:“麻煩是我這邊惹出來的,我隻是盡責處理這件事,并不需要你謝我。”
她說着,又擡頭看向商如意,雖然有幾分尴尬,但還是說道:“是我要謝你,一直把我從這件事裏摘出來。”
聽到這話,商如意的眼中浮起了笑意。
她其實很明白,像楚若胭這樣的女子,金枝玉葉的公主,從小到大都是被人捧着的,有太多人對她好,也有太多人因爲她的一點恩賞而拜謝,所以,對于别人的好意和謝意,她不會有什麽感覺和感動。
但責任,卻是她要去背負的。
現在的她,似乎和過去,也有些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