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下一刻,那戰馬的長嘶就被更刺耳的聲音壓過!
是弓箭飛射的聲音!
背後那些弓箭手,原本就緊張不已,一個個早已經将手中的強弓拉到極緻,更是等待着最後臨發的命令。
而命令,就是剛剛那一聲銳鳴!
在西突厥的軍中,除了可汗口中的命令,進攻的戰鼓之外,對于這些弓箭手來說,還有一樣命令最爲直接,直接印刻在他們的腦海、心裏,甚至肢體的記憶上,那就是鳴镝的聲音!
隻要一聽到這個聲音,所有的弓箭手都會跟着射出手中的箭矢。
于是在這一刻,無數尖銳的破風之聲相繼響起,甚至壓過了寒風呼嘯而過的聲音,商如意睜大眼睛,隻看着眼前星奔川鹜,成百上千的箭矢飛射而來,甚至在空中形成了一道光幕。而轉瞬間,這些破風之聲就被一聲更凄厲的怒吼蓋過——
“啊!”
這一聲怒吼慘叫,如同呼嘯一般,突然響起時震得商如意兩耳欲聾,再轉頭一看,所有的箭矢,都跟着剛剛的鳴镝,一道射向了阿史那刹黎戰馬。
但,戰馬人立而起,騎在馬背上的阿史那刹黎壯碩的身軀,就成了靶子。
一瞬間,他整個人被射成了一隻刺猬!
“刹黎可汗……”
商如意想要說什麽,可過度的震驚令她嗓音沙啞,發出的聲音幾不可聞,更是立刻就被周圍狂嘯而過的風聲蓋過,但她的腦子裏立刻閃過一道光,急忙轉頭看向身後。
從之前出發開始,到這一路行軍至此,有一個一直跟在阿史那刹黎身邊的人,這個時候突然消失了蹤影,而商如意轉過頭去,目光立刻在人群當中搜索到了矗立在馬背上,手持長弓,指尖更閃爍着一點寒光的身影!
是阿史那朱邪!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退到了他們的身後,而就在剛剛,所有弓箭手在刹黎可汗下令準備放箭的時候,他也拿出了自己的弓箭拉弓上弦。
隻是,他的弓箭,是刹黎可汗剛剛給他的鳴镝!
這一箭,指引了身後所有弓箭手手中的箭矢,那些箭矢密如雨下,瞬間便将毫無防備的刹黎可汗直接射殺,隻聽轟隆一聲,刹黎可汗那巨大又壯碩的身子重重的跌落在地,激起一地的煙塵。
可是,這一刻,阿史那朱邪手中的弓,又一次被拉開。
箭矢,還指着前方。
商如意突然感覺到了什麽,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聽見身邊響起了一聲驚呼——
“父汗!”
一旁的伊阿蘇王子一見到刹黎可汗中箭落馬,立刻調轉馬頭,策馬就朝着身中數十箭,此刻已經血流如注,頹然從也同樣中了上百箭,已然無力支撐的戰馬馬背上跌落下來的阿史那刹黎身邊飛奔而去。
而朱邪王子手中的箭所指的正是——
商如意立刻大喊着:“伊阿蘇王子,不要過去!”
就在她的喊聲剛一響起的瞬間,隻聽“嗖”的一聲,眼前一道閃電飛過,伊阿蘇王子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麽,下意識的勒住了缰繩,剛一轉頭,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什麽,就感覺到胸口一沉,随即,整個人僵在了馬背上。
他像是不敢相信,更像是失去了反應,呆呆的立在那裏,不知過了多久,又或許,隻是一瞬間,他被胸口傳來的冰冷所刺,整個人戰栗了一下,慢慢的低下頭去。
一支箭,沒入了他的胸膛!
“伊阿蘇王子!”
商如意大喊着,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下一刻,成百上千的箭矢再一次跟随着那鳴镝飛射而來,隻一眨眼的功夫,伊阿蘇已經身中數十箭,整個人被箭矢擊得一再震顫,最後不支,從馬背上跌落下來。
整個天地,仿佛在這一刻傾覆了。
商如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所處的這片天地,可是偏偏,眼前看到的最殘酷血腥的一幕,耳邊一直回響着箭矢破風的銳鳴,和緊接着響起的周圍人的驚呼怒吼,而整個天地,也仿佛被伊阿蘇倒下的這一幕,染得血紅。
怎麽會這樣?
就算是變數,但怎麽會變成這樣?
這一刻,商如意甚至來不及傷悲,過度的震驚令她失去了反應,直到周圍震耳欲聾的怒吼聲如同雷鳴一般響起,更多淩亂的身影開始從身邊調轉馬頭,要往後方沖去,緊繃的氣氛才終于将她僵冷的心弦撥動了一下。
她下意識的要翻身下馬,可周圍飛馳的馬匹,根本不允許她動彈。
她隻能在川流不息的人群和震天響的怒吼當中,慢慢的轉過僵硬的脖子,這才看清,周圍的人終于明白發生了什麽,幾個士兵立刻上前,扶起中箭倒地的刹黎可汗和伊阿蘇王子,但,那樣的萬箭穿心,根本沒有一絲一毫可以生還的可能。
商如意兩眼如血,看着伊阿蘇那張蒼白英俊的臉,失去了生機。
他,剛剛,還在牙帳内跟雷玉說話,還向自己保證,會保護自己,可那雙明亮靈動的眼睛,再也睜不開了。
“爲可汗報仇!”
“有人要造反,阿史那朱邪造反!”
“殺了他們!”
就在商如意的内心終于活動了一些,開始被悲痛盈滿的時候,更多的怒吼聲又一次充斥了她的世界,她再次回過頭去,隻見那隊重甲騎兵已經全部回到了他的身後,列隊整齊,并且齊刷刷的再一次抽出箭矢,拉弓上弦!
而阿史那朱邪一雙陰鸷冰冷的眼睛,冷冷的看着周圍的一切。
剛剛,他第一支鳴镝射出,跟随他射出箭矢的,是周圍那些早就被即将到來的戰火刺激得精神緊張的弓箭手,但第二支鳴镝射出時,刹黎可汗中箭,那些弓箭手已經回過神來,極度的震驚令他們沒有再動,而第二次跟随鳴镝射出的箭矢,全都是這一批重甲騎兵。
隻兩箭。
隻兩箭,他就射死了西突厥可汗,和可汗最疼愛的伊阿蘇王子,徹底鏟除了自己的政敵。
難怪,他會答應把重甲騎兵交出,卻隻換取一支鳴镝。
原來隻爲今日,此刻!
這就是這位朱邪王子在處于絕境的時刻,做出的最有力,一擊定江山的絕地反擊!
可是——
商如意戰栗着,又一次回過頭去,看向倒在地上,已經置身于血泊當中,早已氣絕的伊阿蘇王子,她做夢也想不到,伊阿蘇會死在自己的眼前。
雷玉,會多痛苦?
她懷着伊阿蘇的孩子,甚至還期盼着大局穩定之後,再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現在,該怎麽辦?
就在商如意腦海裏一片紊亂的時候,周圍的小部分士兵已經反應了過來,眼看着幾個大将立刻狂吼着,率領人馬就要朝着阿史那朱邪沖殺過去,在重甲騎兵保護下,那個高大的身影竟然屹立不搖。
隻見阿史那朱邪突然一擡手,高高舉起了手中的鳴镝。
一看到這個,有一些分士兵驚得停了下來。
那,畢竟是可汗所有!
而且,在最初一瞬間的震驚和暴怒,以及被幾位将軍驅使的下意識之下,一些人漸漸回過神來,他們,真的要去殺阿史那朱邪嗎?
他,可是西突厥僅剩的——
就在這一點思緒冒出的時候,阿史那朱邪突然揚聲道:“可汗已死,伊阿蘇已死,我就是西突厥唯一的繼承人!”
“你們殺我,就是滅絕西突厥的未來!”
“今天,所有歸順我的人,都是西突厥的大功臣,我一定會厚賞你們;但,誰若是要動我,就是西突厥的敵人,就是造反!”
一聽到這話,又有一些人勒住了馬!
的确,雖然他們很多人不服氣阿史那朱邪,認爲朱邪部的遺孤不能夠繼承可汗之位,可現在,刹黎可汗已經死了,連他之前想要指定的繼承人伊阿蘇王子也死了,整個西突厥就隻剩下這一個繼承人。
更令衆人驚恐的是——
剛剛,他們中間不知有多少人跟随阿史那朱邪的第一支鳴镝,射中了刹黎可汗!
如果要把阿史那朱邪定爲叛逆,那他們剛剛跟随着射出那些箭矢,豈不是也要論罪,到那個時候,那他們豈不是都得死?
而且,誰知道剛剛自己的箭,有沒有射中刹黎可汗?
誰有敢賭?
這麽一想,越來越多人不安的停了下來。
可是,仍有幾個将軍不服,畢竟他們一開始就跟刹黎可汗處在同一位置,并沒有跟随鳴镝射出箭矢,更何況,阿史那朱邪這一舉動本就是弑父奪位,他們豈能讓他如願?
于是,招呼着手下的士兵:“沖啊!”
阿史那朱邪厲聲道:“今日保護我的人,都是西突厥的功臣!”
雖然隻是短短的幾句話,卻因爲剛剛兩支鳴镝造成的混亂,将大部分人拖下了水,這些人猶豫着,沒有再往阿史那朱邪方向沖殺過去,但那幾個将軍和他們随身的親兵卻不肯放棄,揮舞着刀劍,直接沖向了阿史那朱邪!
這一刻,阿史那朱邪的眼中閃過了一道冷光。
他猛地一揮手——
“上!”
下一刻,圍在他身邊的重甲騎兵,其中便有一隊出列,這些人立刻策馬朝前迎擊上去。
而重甲騎兵對戰普通的騎兵,其結果,是顯而易見的。
哪怕商如意沒有看到過曾經在受陽附近發生的那一場大戰,沒有看到過那場如同屠殺一般的碾壓性的勝利,但她早就知道,能讓阿史那刹黎都如此在意的騎兵,其骁勇善戰,定然卓爾不群
果然,兩隊人馬沖擊到一起,就聽見一陣凄厲的慘呼同時響起。
那些跟在幾位将軍身後沖上去的士兵們如同撞上了一堵剛硬的牆壁,直接反貪回來,有幾個飛出數丈之遠,而更多的則是直接被撞擊落地,剛要掙紮着起身反擊,沉重的馬蹄已經落到的他們的身上。
慘叫聲,伴随着鮮血,噴湧而出。
這慘烈的一幕比剛剛阿史那刹黎和伊阿蘇萬箭穿心更令人心驚,原本還跟在後面,猶豫着要不要沖殺上來的士兵們,又有些停了下來。
但還有些不肯放棄,仍舊繼續奮起反抗。
一時間,西突厥自己的人馬亂成一團,商如意眼睜睜的看着鮮血将這一片草原染紅,一隊士兵沖殺過去,又一隊士兵敗落下來,還有些倉惶逃開的,直接撞上了她!
就在這時,幾個重甲騎兵突然從旁邊沖過來,護在了她的周圍!
商如意一驚,下意識的轉頭,隻見不遠處的阿史那朱邪一邊看着自己麾下的重甲騎兵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将原本就不多想要奮起反抗的士兵踏于馬蹄下,一邊卻又策馬,朝着前方走來。
他怎麽——?
就在這時,商如意的後背一麻。
她突然意識到,雖然眼前已經是一片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的混亂,或者說,戰亂,但她要面臨的,不應該是這個,他們要面臨的,也不應該是這個。
或者說,不止是這個。
而是——
想到這裏,她猛地回過頭去,隻見那蒼頭河對岸,遼闊無垠的草原上,原本如同洇染的墨迹一般朝着他們飛馳而來的大軍,這一刻似乎也看到了這邊的戰亂情況,竟然漸漸的停了下來!
可是,那個一騎當先,走在最前方的身影,既然沒有停下。
宇文晔,還在繼續往前!
他,怎麽回事?
連他身後的軍隊都停下來了,很明顯是得到了他的命令才會停下來的,但既然軍隊都停下來了,爲什麽他一個人還在繼續往前走?
商如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以爲是周圍濃烈的血腥氣的沖擊,讓自己産生了幻覺,她用力的閉上眼睛,極力的讓自己鎮定下來,然後再睜開——
沒錯!
那個矯健如龍的身影,還騎在馬背上,一刻不停的朝前,他的速度比之前行軍的時候還快,而且越來越快。
轉眼間,已經能看清他身形的輪廓,甚至能感覺到他冷峻的目光了!
商如意越來越慌張,而這時,她的身邊走過來的一個人,正是阿史那朱邪。
隻見他陰鸷的目光中仿佛燃燒起了一簇火焰,定定的看向前方越來越近,雖然隻一個人,但面對前方的突厥大軍,和騰起的血污,震天的厮殺呼喊聲,竟然全然無懼的身影,沉沉道:“看來,他就是爲你而來的。”
“……”
商如意的心一動。
再擡起頭,那個熟悉的身影,已經到了蒼頭河的對岸。
隻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