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在目光快要看到的那一刻,他停了下來。
然後,又回過頭去,繼續低着頭,雖然大殿上燈火通明,幾乎照亮了每一個人臉上此刻各異的心思,卻照不亮這一刻他眼中浮浮沉沉的情緒,和最後遮掩一切的陰霾。
宇文淵又擡起頭來,看向站在後方的裴行遠和沈無峥,這個時候,兩個人明顯也都感覺到了什麽,沈無峥雖然還能做到不動聲色,但裴行遠已經有些不安的眼神閃爍起來,看看宇文晔,又看看一直靜默不語的商如意。
宇文淵道:“裴行遠,沈無峥。”
兩個人不敢怠慢,也立刻走到大殿中央,俯身道:“微臣在!”
宇文淵道:“裴主事,你現在立刻去戶部,調撥糧草,運往潼關;沈參軍,你也回去準備,明日随軍出征,不得有誤。”
二人立刻道:“微臣領旨!”
這一下,商如意終于有了動靜,她擡起頭來,目光灼灼的看向虞明月!
而虞明月,不知道是知道她會看向自己,還是無意識的目光一飄,兩個人的視線正好對上,雖然此刻寂靜無聲,可商如意的心裏,卻像是轟然炸響了一記驚雷。
她整個人,都清醒了過來!
剛剛她一直沒有開口,就是在回想,回想他們在千步廊上遇到宇文愆和虞明月的時候,虞明月對他們說的那些,看似模棱兩可,此刻回想,卻意味深長的話——小心自己的對手,尤其是,知根知底的宿敵。
宿敵!
那個時候,她以爲她說的是阿史那刹黎,畢竟宇文晔和這個西突厥可汗的恩怨,早在雁門郡的時候就開始了,所以從接到千城公主的信開始,宇文晔就已經暗地裏在爲這一戰做準備。
可直到現在,商如意才明白過來,虞明月口中的“宿敵”,是王紹及!
所以,她才會說出那句話——
太原,就要變成江都了。
相比起戰場上那一箭之仇,王紹及和宇文晔的恩怨,更是由來已久,且不論在江都宮中,宇文晔一刀将他整個人釘在丹墀之上,隻說當初宇文晔在朝堂上和他便是勢同水火,之後又因爲自己,赢下他的神臂弓,再後來的興洛倉之戰中,也有王紹及暗中加害的陰謀,險些将他折在那裏。
兩個人,早已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所以這一次,王紹及北上,所有人都以爲他會攜朝廷最後的四十萬人馬和長安城内的宇文家拼個你死我活,卻沒想到,他主動和突厥勾結,拿下太原城,這樣一來,就等于在長安城的背後插了一把刀。
宇文晔出戰與否,都要面臨極大的威脅!
但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
商如意一直沒弄明白,也一直擔心的,就是爲什麽有人舉薦沈無峥出任渭北道行軍記室參軍,好像早就知道會有一戰,而且一定要讓沈無峥參與到這一戰似得。
如今看來,這個人不可能是别人,隻能是虞明月,或者在她授意下的宇文愆,或者虞定興。
而她這麽做,隻有一個原因——
她把下一次的打擊目标,放到了沈無峥的身上!
隻這麽一想,商如意頓時感到周身的血液都涼透了,整個人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顯然,對于這一次治理瘟疫雖然大獲全勝,卻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宇文愆的太子之位,虞明月已經記恨上了他們,雖然最終的那一擊是宇文晔給的,但要直接打擊他,還很難,畢竟他有強大的軍功傍身,哪怕宇文淵對他不滿,也終究要依仗自己這個能征善戰的兒子。
因此,虞明月的手法,從之前在山谷上直接投石,準備火藥,到後來的買空整個關中的藥材,再到前些日子,在治理瘟疫這件事上的謀算,她顯然已經改變了策略,徐徐圖之。
即便是商如意都明白,要除掉一個強大的敵人,首先要做的,就是剪除他身邊的勢力。
而沈無峥,就是在這一次治理瘟疫的事件中,爲宇文晔出謀劃策的人!
所以虞明月要對他動手!
所以這一次,她提前讓人舉薦沈無峥出任記室參軍,就是爲了讓他參與到太原之戰當中來,也就是爲了——
殺他!
商如意猛地深吸了一口氣,立刻擡起頭來:“父皇!”
她這一開口,整個大殿上的人又都靜了下來,宇文晔仍舊沒有回頭,也仍舊低着頭,可是,在燭火映照不到的地方,他臉上的陰霾,更深了幾分。
宇文淵轉頭看向她:“如意,你有什麽事嗎?”
商如意慢慢的走到大殿中央,俯身行禮,輕聲道:“兒臣,也有個不情之請。”
“……”
宇文淵聞言,深吸了一口氣。
唇邊,倒是浮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和藹的道:“你說。”
這個時候,幾乎已經是“衆望所歸”,商如意在一旁沈無峥緊蹙眉頭,似乎想要阻止,卻又無法在皇帝面前開口阻攔的情況下,一字一字清晰的說道:“兒臣,也想要随軍出征。”
“……”
衆人,仍然沒有說話。
隻有宇文淵眼中帶着一抹淡淡的,不易察覺的笑意,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
然後道:“如意,你也要去?”
“是,”
商如意朗聲道:“之前扶風一戰,兒臣也有參與。這一次太原有失,兒臣責無旁貸。”
相比起剛剛答應虞明月答應得那麽幹脆,這一次的宇文淵反倒改變了态度,緩慢而細緻的說道:“但這一戰比扶風,會更危險。你——”
商如意道:“兒臣不怕。”
“……”
宇文淵的臉上浮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隻是這笑容比起對于這個兒媳的滿意,似乎還多了一些更甚的意味,隻是這個時候,誰也不敢直視他,更看不出那雙炯炯有神的虎目當中透出的深意。
然後,他說道:“好,朕準你所奏。”
商如意立刻道:“多謝父皇!”
宇文淵又淡淡的笑了笑,又看了一眼從頭到尾都一直沉默着,小心得連呼吸都不敢洩露的蘇卿蘭,然後說道:“看來,今晚這場宴席——隻能到此爲止了。蘇大人。”
蘇卿蘭急忙走上前來:“陛下。”
宇文淵道:“朕和他們幾位,還有一些事情要商議,今晚就算你白來一趟。等到此戰獲勝,朕再開一宴,到時候,你再來領賞。”
蘇卿蘭忙說道:“微臣無能,不能爲陛下分憂,就先行告退。隻望此戰,兩位殿下旗開得勝,力克強敵。”
宇文淵淡淡笑着,點了點頭,然後道:“如意,你送送蘇大人。就不必回來,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就要出發了。”
“是。”
商如意領命,又行了個禮,便帶着蘇卿蘭轉身走了出去。
而從頭到尾,宇文晔都沒有回頭。
走出大殿,這個時候外面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雖然還不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可視線中隻能模糊的看到遠處層層疊疊如同山巒的宮牆,讓人越發感到置身迷霧當中,仿佛尋不到出口。商如意剛一遲疑,就有一個小太監提着一盞燈籠上前,陪笑道:“秦王妃,蘇大人,玉公公讓奴婢來爲二位引路。”
商如意笑了笑,一揮手,那小太監便側身,走到了兩個人的前面。
夜風清冷,吹得人身上涼了一下。
一時間,商如意和蘇卿蘭似乎也都有些無話可說。
畢竟,今晚發生的這場變故太過驚人,原本是獎賞治理瘟疫的功臣,卻沒想到,會突然傳來太原失守的消息,更重要的是——知道虞明月準備對沈無峥動手。
隻這一點,就足以成爲人的噩夢了。
商如意一路沉悶着往前走去,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身邊還跟着一個蘇卿蘭,自己好像有些太失禮了,于是回頭看向那一直靜默不語,似乎不想打擾自己,連腳步都放得很輕的蘇卿蘭,勉強笑道:“今晚,讓蘇大人白來一趟了。”
蘇卿蘭急忙搖頭:“王妃言重了。”
說着,她繼續往前走着,臉上卻浮現着若有所思的表情,過了一會兒,輕聲說道:“其實,下官倒是有些羨慕王妃,也欽佩虞大人。”
“哦?爲何?”
“兩位同爲女子,卻能在男子施展抱負的戰場上揮斥方遒,王妃更是在扶風一戰立下過戰功,這是下官想都不敢想的。”
“……”
“隻可惜,下官能力有限——”
聽見她這麽說,商如意立刻笑了起來,道:“蘇大人,切不要妄自菲薄。”
“嗯?”
蘇卿蘭擡頭看向她,那雙眼睛裏散發出的溫柔和順的氣息,哪怕此刻心中被毒蛇絞纏着,也讓人莫名的放松了一下。
商如意微笑着道:“蘇大人,戰勝也許有功,可蘇大人懸壺濟世,是有功德的。”
聽到這話,蘇卿蘭也笑了。
她道:“借王妃吉言。”
說話間,兩個人已經走到了廣運門口,商如意也不能再出這道宮門,便站定對蘇卿蘭道:“我就隻能送到這裏了。”
蘇卿蘭道:“王妃留步。”
說完,對着她行了個禮,便轉身準備往宮門外走去,正當她剛走出兩步的時候,商如意突然叫住了她:“蘇大人。”
蘇卿蘭急忙駐足回頭:“王妃還有什麽吩咐?”
“……”
商如意沉默了一下,輕聲道:“我若沒有記錯的話,今天——是初五,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