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如意一聽就皺起了眉頭,但也沒太動容,畢竟這種事也不是第一回了。
宇文淵清空了延祚、長樂二坊,将東西二城和城外許多村鎮上的病患全都集中到了這裏,雖然是以朝廷的公文而行,但畢竟是強制的命令,哪怕目的是治病救人,也一定有人不肯依從。
這些人要麽偷偷藏在家裏,要麽被封閉進長樂坊後不斷的想要逃出去,更甚者,外面的人數次闖入長樂坊來,想要“救走”這裏的家人,所以宇文晔才會調派這麽多人手将整個長樂坊圍起來。
延祚坊那邊的守衛森嚴,想來情況也是一樣的。
隻是沒想到,都已經過了這麽多天了,還有人要闖長樂坊。
不過,外面的守衛自然會把人趕出去的。
這麽想着,商如意便也沒多管,隻低頭看向那姜愚,說道:“那你兒子——”
說着話,卻感覺到有點不對,外面的喧鬧聲一直不停,而且越來越大聲,也越來越近。
好像是,朝着這邊來的。
商如意下意識的回過頭去,隻見一個高大陌生,似乎又不全然陌生的身影大步朝着這邊走過來,幾個面帶怒容,身上明顯帶了傷的侍衛追在身後,眼看着那人已經要走到馬棚這邊來,其中一個侍衛猛地撲上前來,一拳揮向那人的後腦。
那個人頭也不回,隻往前走,可腦後卻像生了眼睛,隻一側身,堪堪避過了那一拳!
侍衛一驚,咬牙又揮出一拳打向那人的肩膀。
那個人不慌不忙,又閃身一避,躲開了那一拳。
侍衛怒不可遏,直接撲上去雙手一攏,從後面抱住了那人,不讓他再繼續往前走,又轉頭招呼自己的兄弟:“快,快把他——”
可話沒說完,隻見那人面色一沉,曲起手肘朝後用力一怼,正正打在那侍衛的腹部,那侍衛痛得慘嚎了一聲,手上一松,而那人展開雙臂往後一推,硬生生的崩開了那侍衛扣在他胸前的雙手,侍衛吃痛,捂着肚子接連後退了好幾步,臉都白了。
那人卻也不反擊,甩開侍衛之後繼續往前走。
越走越近,商如意才看清,那是個身材高大,帶着鬥笠的年輕人,壓得很低的帽檐遮掩了他的上半張臉,隻露出了方正的下巴,透出幾分剛硬。
當然,他的身手,就十足剛硬了!
那些侍衛顯然是從入口就開始阻攔他,卻一直沒有攔住,身上全都帶了傷,還被他硬生生的闖到了這裏,而那人一走近,微微擡頭,似乎看到了什麽,腳步更快了幾分,朝着商如意這邊沖了上來。
人還未近,一陣勁風已經襲來!
商如意睜大眼睛,眼睜睜的看着那人一個箭步沖上來,可蘇卿蘭完全沒有反應過來,還背對着他,伸手護着那氣喘籲籲的姜愚!
而那人已經擡起手,揮拳直直的朝着蘇卿蘭的腦後擊了下去。
一個聲音大聲道:“阿洐住手!”
與此同時,蘇卿蘭才像是感覺到了什麽,蓦地回過頭去。
那醋缽兒大小的拳頭在那一聲呼喊中硬生生的停在了蘇卿蘭的面前,隻分毫的距離,拳頭激起的疾風忽的一下撲到她的臉上,連耳畔有些淩亂的鬓發都被吹得飛揚了起來。
“……!”
蘇卿蘭驚恐的睜大了雙眼。
在這一瞬間,這個人的呼吸似也窒住,低着頭,目光從低矮的鬥笠中定定的看着眼前這雙溫柔,卻又盛滿了驚恐的眸子。
這一瞬間,天地,好像停滞了一刻。
可是,周圍的人卻并沒有停滞,尤其是剛剛被這年輕人打退的侍衛,這個時候緩過氣來,更是怒不可遏,一揮手,招呼着周圍有些驚愕的侍衛們道:“快,把他抓起來。”
說完,一衆人又如狼似虎的撲了上來。
那年輕人頓時回過神來,寬闊的肩膀微微一沉,明顯的繃起了勁力,眼看着就要回身動手的樣子,剛剛那個制止住他的蒼老又氣喘籲籲的聲音再一次道:“各位官爺,請手下留情啊!”
直到這個時候,商如意才發現,剛剛開口的,竟然是姜愚。
隻見他吓得白了臉,剛剛才止住的咳嗽這個時候又搜腸刮肚的劇烈咳了起來,蘇卿蘭吓了一跳,急忙伸手護着他,而那年輕人也一個箭步沖上前,一把抱住他:“爹!”
商如意的眸子一震。
爹?
所以,眼前這個年輕人就是——
難怪剛剛看到這個人沖過來的時候,那身影明明是陌生的,卻又讓她感覺沒那麽陌生,因爲之前在大岩寺外,她看到那個帶着鬥笠,爲姜愚牽馬的青年就是他!
這麽一想,她擡起頭來,對着那些已經撲上來準備動手的侍衛道:“先等一下!”
她一開口,那些侍衛立刻停了下來。
可那個領頭的臉上猶帶怒容,隻瞪了那年輕人一眼,然後對着商如意道:“少夫人,這個人擅闖長樂坊,我們勸他不聽,還打傷了我們好幾個兄弟!”
“哦——”
商如意意味深長的轉頭看了那人一眼。
而那年輕人這個時候也顧不上許多,一隻手護着自己的父親,另一隻手急急的拍着姜愚的後背爲他順氣,蘇卿蘭也伸手,揉着那姜愚的胸口。
折騰了一會兒,姜愚總算止住了咳嗽。
他擡起頭來,氣喘籲籲的看着商如意,連連道:“少夫人恕罪,蘇大人,各位官爺恕罪。這,這是我的兒子,他什麽都不曉得,因爲擔心我這個老頭子才——恕罪,請恕罪。”
那年輕人低聲道:“爹!”
姜愚已經顧不上其他,對着他道:“快,快認錯!”
“……”
雖然隔着一頂鬥笠,商如意還是明顯感覺到那年輕人氣息一沉,仿佛緊蹙了眉頭,沉默了半晌才擡起手來,慢慢的掀開了頭上的鬥笠。
“……抱歉。”
鬥笠下,是一張年輕又俊朗的臉。
剛剛看到他身材高大勁瘦,單薄的衣衫也遮掩不住下面虬結的肌肉的形狀,身手又好,商如意下意識的以爲鬥笠下也一定是張滿面虬髯,粗犷的面孔,卻未想到,這竟是一張年輕英俊的臉,臉龐線條方正流暢,兩眼明亮又潤着水氣,俊朗之餘甚至透出幾分俊秀來。
他看了一眼商如意,又看向剛剛自己險些出手傷了的蘇卿蘭,道:“剛剛,得罪了。”
蘇卿蘭沒說什麽,隻低下頭去。
這年輕人收回目光,再轉頭看向那些餘怒未消的侍衛,然後才對着商如意道:“我,是來救我爹的。未想過要與——與少夫人和大将軍爲敵。”
“……!”
商如意的眼神微微一閃。
她不動聲色的道:“所以,你是姜老爺子的——”
姜愚忙道:“這是犬子姜洐。”
這時,卧雪也從不遠處匆匆的跑過來,站在商如意身邊,一臉戒備的盯着這人,一副如果對方再動手,便立刻跟他拼命的樣子,甚至連圖舍兒都展開雙臂,擋在了商如意的面前。
不過,商如意倒是毫無懼色。
雖然算是第一次見面,但她隐隐感覺到這個姜洐是個孝子,隻要有姜愚在場,他應該不會再有出格之舉。
于是笑道:“沒想到,令郎有這樣的好身手。”
要知道,這些侍衛雖然不是宇文晔親自調教出來的,但已經也是朝廷的人馬,有些本事,所以才能在這個時候守住長樂坊,卻沒想到,這麽多人竟然都攔不住一個姜洐。
而聽到她這話,姜洐臉上的神情似微微一凜。
姜愚立刻笑道:“他,從小就喜歡舞刀弄棒的,後來又出去闖蕩,才練出了這一身本事。”
商如意點點頭,卻又道:“有本事,也不該亂用。”說着,她看着姜愚那雙明顯有些閃爍的眼睛:“你爲什麽要擅闖長樂坊?”
姜洐沉聲道:“我說了,我是來救人。”
“怎麽,你認爲我們把令尊帶進長樂坊,是爲了害他?”
“我前些日子不在家,今天剛回來,村子裏的人告訴我,我爹被城裏的官兵抓起來了,還說,你們還到處抓人。我情急之下,就——”
商如意道:“城裏的官兵的确是抓了你爹,和不少人,但是爲了把他們集中起來診治。”
“診治?”
那姜洐一愣,再低頭看向自己的父親,姜愚連連點頭。
商如意道:“你爹,和你們村的其他人,染上了瘟疫。”
“……!?”
那姜洐一下子睜大了雙眼。
他急忙又伸手扶着姜愚,連聲道:“爹,那你現在——”
這一回,商如意沒有開口,而是遞了個眼色給一直靜默不語的蘇卿蘭,蘇卿蘭會意,便對着姜愚柔聲道:“令尊的病情,如今暫時緩解了一些,隻要再吃幾天的藥應該就能痊愈。”
“……哦。”
聽到她的話,姜洐倒是遲疑了一下,下意識的輕輕點了點頭。
又問道:“那,我能帶走我爹嗎?”
“……”
“藥,我們可以自己買來吃。”
商如意搖了搖頭:“如今别說是這附近,整個關中都買不到這種藥,隻有城裏一兩戶人家還有可以救治他們的藥。你把你爹帶走,他就會無藥可吃。那蘇大夫前幾日徹夜不眠的診護,就付諸東流了。”
那姜洐一聽,臉上又是一震,忙擡頭看向蘇卿蘭,似是在向她求證。
蘇卿蘭輕輕的點頭,柔聲道:“令尊年紀大了,瘟疫一症本就對老人家的傷害更大,還誘出了他身上其他的一些沉疴舊疾,若你現在帶他離開,的确于令尊的身體不利,還請你三思而後行。”
“……”
聞言,姜洐俊秀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看着明顯臉色還有些蒼白,眉宇間帶着病态的老父親,沉思了半晌,終于慢慢的站起身來,對着商如意,也對着那幾個仍然虎視眈眈準備随時撲上來的侍衛道:“請恕罪。”
說完,又長身一揖:“多謝!”
這個時候,蘇卿蘭他們才松了口氣。
而那幾個侍衛仍然沒有放松警惕,尤其是那個剛剛挨了一下子的侍衛,臉上怒容猶在,卻又不好再發作,隻上前一步,看着商如意道:“少夫人,那他——”
商如意道:“既然是個誤會,那就算了。”
那侍衛眉頭緊皺,也不好多說,隻道:“是。”
說完,冷冷道“那,請你離開吧。”
姜洐擡頭看向他:“爲什麽?”
那侍衛對着他,口氣明顯不好,冷冷道:“這個坊市裏除了病患,就隻有這些大夫,你跑進來算什麽?”
“……”
“你若再染病,蘇大人就更忙不過來了!”
姜洐低頭看了看姜愚,又看了看蘇卿蘭,突然道:“既然這裏的人都染上了瘟疫,那我剛剛這樣闖進來,豈不是也可能染上了?”
“……”
“現在讓我離開,萬一我又傳給别人,怎麽辦?”
一聽這話,那幾個侍衛也傻了,尤其是那個讓他離開的,怔了一下立刻怒火中燒:“你——”
這時,蘇卿蘭道:“他的話有理。”
“……”
“他既然已經闖進來了,那就真的不能讓他随便離開。”
“……”
“萬一真的把這病又傳出去,那之前所有的努力就都功虧一篑了。最好的辦法,還是讓他留在這裏面,至少,這兩天可以觀察一下,到底有沒有染上疫病。若沒有,到時再趕他出去不遲。”
侍衛皺起眉頭,卻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隻能看向商如意:“少夫人,這——”
商如意正要說什麽,突然,又有兩個侍衛從外面跑了進來。
一看到他們急匆匆的樣子,以爲他們又要對姜洐動手,那姜愚頓時吓得慌了神,蘇卿蘭也急忙要出聲阻攔,而那兩個侍衛進來見這情形,也愣了一下,卻立刻走到商如意面前,俯身一拜道:“少夫人,裴公子在外面,請少夫人馬上出去,說是有要緊的事,最要緊的事商議。”
“……!”
一聽這話,商如意的臉色一凜,心跳都沉了一下。
要緊的事!
最要緊的事!
也就是——
她站起身來,立刻就要往外走,可剛邁出一步,理智還是讓她又駐足,看了看周圍——這裏的一攤事,不能就這麽抛下不管。
想了想,于是說道:“蘇大人的話有理。姜公子剛剛這麽闖進來,若真的染上了疫病,離開這裏再過給别人,豈不是讓虞大将軍在城外搜尋幾日的辛苦付諸東流?”
“……”
“國公此番的心苦,是爲了絕清疫病,可不能再有任何的差池。”
說完,她看向姜洐:“那你——”
姜洐道:“我留下來。留下來,也可以幫幫這位,蘇大夫。”
說完,他看了蘇卿蘭一眼,對方隻與他對視了一刻,立刻又低下頭去。
商如意也看向蘇卿蘭:“蘇大人,你意下如何?”
蘇卿蘭沉默了一下,才輕聲說道:“讓他留下來便罷,至于幫忙——再說吧。”說着,又擡頭看了一眼姜洐,然後垂下眼睑道:“不過,不管你有沒有染上這病,這兩天都要戴好面紗,萬不可掉以輕心。”
姜洐看着她:“好。”
見他們商議已定,商如意倒是松了口氣,又回頭對着卧雪道:“你就留在這裏幫忙,晚些時候再回來,有什麽事立刻傳話給我。我帶舍兒先走了。”
卧雪道:“是。”
圖舍兒不敢怠慢,急忙放下了手中的藥碗,起身走到了商如意的身邊,而商如意最後看了一眼那姜洐,便轉身往外走去。
沿着來時的小路,不一會兒便到了長樂坊的入口。
遠遠的,就看到一輛馬車停在路邊,正是裴行遠家的馬車,可他沒有下車,隻撩起簾子的一角,露出半張臉來,那雙向來含笑的眼睛此刻不停閃爍着焦灼又喜悅的光芒,嘴邊更是藏都藏不住的笑容的弧度。
商如意急忙走到馬車邊。
“裴公子。”
一看到她,裴行遠的臉上立刻浮起喜色,慌忙招手道:“你總算出來了,快,快跟我走。”
商如意道:“你剛剛說要緊的事是——”
裴行遠雖然高興,卻到底還顧忌着這裏是大庭廣衆,周圍的人也不少,隻低聲說道:“事情,要成了!”
“……!”
一聽這話,商如意又驚又喜的睜大眼睛看着他:“真的?”
裴行遠點點頭,卻又說道:“但,還沒到十分。”
“怎麽?”
“這裏不好說,我已經讓人去宮裏叫鳳臣,還有去沈家叫了令兄,咱們趕緊把大事定下來。”
“好!”
商如意點點頭,也不啰嗦,便讓圖舍兒去叫車夫,裴行遠正等着,突然又想起什麽來,順口問道:“對了,今天那些藥,沒再惹出什麽事情來吧?”
“沒有。”
“那,蘇卿蘭那邊沒事吧?”
“也沒事,隻是——”
商如意遲疑了一下,猶豫着便想要跟他說說剛剛發生的事,因爲不知道爲什麽,她總是覺得蘇卿蘭之前對裴行遠的态度,似乎有那麽一點——特殊。
可話沒出口,裴行遠又擡頭看了看天色,急切的道:“沒事就别說了,你的馬車來了,趕緊上車,咱們先去把大事商定了。我這裏還有好幾百兩銀子的缺口呢!”
聽他這麽說,商如意也不拖延,立刻便上了自己的馬車,跟他一道離開了長樂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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