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領頭的,正是那個黑瘦如猴的金大吉。
他們剛剛在延祚坊内施了藥,正要跟往常一樣離開,卻在走到坊市入口的時候突然聽到了長街對面傳來的喧嚣聲,立刻停在街邊,遠遠的朝着長樂坊看了過來。
這時,裴行遠突然上前一步,對着那些張牙舞爪,憤怒的情緒幾乎要将他生吞活剝了的病患道:“諸位,請聽我說!”
衆人哪裏肯聽他說話,紛紛怒喝道:“還有什麽好說的?!”
“你的話都是些廢話,我們不聽!”
“你不讓我們活下去,我們也會讓你好過!”
說完,已經有幾個人推開了攔在他們中央的那些侍衛和護衛,直接沖到了他的面前,虎虎生風的拳頭幾乎就要揮到裴行遠的臉上。
裴行遠突然道:“今天這些湯藥,我拱手相贈如何?!”
“……”
一瞬間,喧鬧的人群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就好像原本滔天的潮水被極寒一下子凍結成冰,完全失去了排山倒海的氣勢,衆人也在這一瞬間失去了反應的能力,像是沒聽到,又像是聽到了,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甚至連已經快要把拳頭揮到裴行遠臉上的那幾個人都僵在了那裏,隻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笑盈盈的男子。
裴行遠微笑着,又重複了一遍:“這些湯藥,我今日贈與諸位,分文不取。”
頓時,人群中響起了一陣抽氣的聲音,像是驚喜來得太快有些不敢相信,站在最前面的幾個人甚至忘了收回拳頭,手臂還高高揚起,卻已經滿臉的小心翼翼:“你,你是說——”
“今日的湯藥,不用花錢嗎?”
“裴二公子,你不會是在騙我們吧?”
說話間,他們似乎才感覺到眼前的架勢不對,紛紛放下了拳頭,甚至,站在最前列的幾個人下意識的往後退了幾步。
而被他們推開的侍衛和護衛立刻上前來,重新攔在了裴行遠的面前。
直到這個時候,裴行遠的眼角才不自覺的抽搐了一下。
但他仍然笑容滿面:“怎麽會呢?”
雖然臉上是一成不變的笑意,可說話間,卻有一滴冷汗,從他的額頭沿着鬓角一路滑下來,一直流到了下巴上,最終啪嗒一聲滴落下去。
剛剛,好險!
雖然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也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可剛剛那一瞬間,那些病患兇神惡煞,一個個跟不要命似得朝着他沖上來的時候,他還是真正的感覺到了恐懼——民衆的怒火,果然身上不能随意的去挑起的。否則,哪怕是真有千軍萬馬,也根本抵擋不住。
心有餘悸之下,裴行遠握緊了藏在袖子裏,還有些微微發抖的雙手,笑道:“我既然說出口了,就不會騙你們。”
“……”
“這兩天的湯藥——變淡了,的确是我裴行遠監管不力。所以,今天這些湯藥我就贈給各位了,分文不取!”
雖然兩座坊市的中央隔着一條寬大的朱雀大道,但,不知是他有意的加重了口氣,還是那三個字本就敏感,站在長街對面的金大吉在聽到“變淡了”三個字時,眼中立刻閃過了一道精光。
裴行遠轉身走回到長桌旁,隻是,在回頭的一瞬間,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長街對面站着的幾個人,然後對着那幾個賬房交代了幾句,那幾個賬房先生立刻将剛剛收取的幾錢銀子退回,同時又将賬本上的記錄劃去。
裴行遠這才轉過頭,對着驚喜交加的衆人道:“諸位,還是請排隊,今天的湯藥人人都有,分文不取!”
這一下,長樂坊内那些病患一下子歡呼了起來。
所有憤怒的情緒都化作了驚喜,衆人頓時喜笑顔開,有人甚至歡欣雀躍,跟過年似得,而在裴行遠的吆喝下,原本已經擠成一團的人群再次散開,又在長桌前排起了長隊,而剛剛那些緊張不已的侍衛和護衛這個時候才松了口氣,紛紛擡手擦去了頭上的冷汗,又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一場危機,就這樣消弭于無形。
眼看着長樂坊那邊險些鬧出大事來,卻又在裴行遠幾句話之下平複了危機,站在延祚坊外的一行人都紛紛露出了詫異的神情。
半晌,才有人道:“那個裴行遠的藥,怎麽出問題了?”
“湯藥變淡是怎麽回事?”
其中那個身材高大,面色蠟黃的中年人道:“湯藥變淡,要麽是複煎的藥,要麽就是水加多了,這兩種情況都隻有一個原因,就是藥不夠用了!”
一聽這話,衆人都詫異的睜大眼睛看向他。
其中那個面相憨厚的年輕人驚道:“難道,他們的藥已經——”
“跟咱們無關,”
不等他們說完,金大吉已經打斷了他們的話,也收回了目光,吩咐道:“你們還是趕緊回去,今天還有一回湯藥要施的。若不快些熬好,會誤了時辰。”
幾個人一聽他的話,也不多停留,立刻轉身往來時的那條巷子走去。
隻是在拐彎的時候,那個年輕人又回頭看了一眼,發現金大吉還站在原地看着長街對面的長樂坊,于是輕聲問道:“金大哥,你——不跟我們一起回去嗎?”
金大吉隻看了他一眼,道:“我還有事。”
那年輕人不好多問,隻應了一聲,便和其他幾個人一起走了,而金大吉則轉身,朝着朱雀大街的另一邊走去。
他一走,在長樂坊外,終于安撫好了剛剛那些幾乎要暴怒的病患,此刻總算松了口氣的裴行遠立刻退出了人群,他隻交代了身邊的兩個長随幾句話,便轉身上了馬車,車夫聽了他一句吩咐,立刻揚起馬鞭,沿着朱雀大街朝前駛去。
在臨走前,裴行遠隻撩起簾子,對着站在人群中的商如意使了個眼色。
商如意也點了點頭。
簾子落下,很快,馬車便消失在了長街上。
直到這個時候,商如意才聽到身後傳來兩聲長長的歎息聲,回頭看時,圖舍兒和卧雪都長舒了口氣,好像懸起的一顆心終于放下一般。
其實,這種感覺,她也有。
隻是,即便剛剛看到裴行遠面對那些暴怒的民衆,一顆心已經快要跳出胸口了,她還是強壓住自己的不安,沒有露出半分驚慌失措的表情,哪怕此刻,後背的衣裳已經被剛剛冒出冷汗完全濕透了。
她轉過身來,道:“走吧。”
圖舍兒心有餘悸地道:“小姐,剛剛——好吓人哦。”
卧雪也氣息不穩的輕聲道:“奴婢差點以爲要鬧出事來。萬一裴公子真的被那些人傷了,就難辦了。”
商如意笑了笑:“沒有鬧出大事就好。”
說完,便帶着他們,沿着這幾天已經無比熟悉的那條路一直往前走,不一會兒,便到了城牆下的那處馬棚。
這裏,跟之前也已經完全不同。
自從那天來過之後,商如意便讓姜克生帶着人來這裏清掃了一番,将混雜着馬屎馬尿的稀泥都帶走,鏟平了地面之後又拿清水沖刷了幾次,徹底清掃幹淨,這裏淤積了數日的惡臭也被一掃而空,人在這裏呆着沒那麽憋悶難熬,連圖舍兒走過來,也不嫌臭了。
之後,她又讓人給這裏的病患帶了草席過來。
雖然前幾日,這裏擡出去的病患不少,但經過了幾天的診治,剩下的病患病情都趨于穩定,甚至一路走進去,連咳嗽的聲音都少了許多。
但,那個熟悉的身影,還是一如既往的忙碌着。
蘇卿蘭端了兩碗剛熬好的藥從馬棚裏走出來,她身上的衣裳一直沒換,衣擺上已經滿是泥垢,她卻毫不在意,隻一心一意的顧着那些病患,直到擡頭看到商如意來了,才微微一怔。
那雙溫柔的眼睛裏,透着一絲複雜的情緒。
商如意道:“去幫忙。”
圖舍兒和卧雪立刻走上前去,接過蘇卿蘭手中的兩碗藥,熟門熟路找到兩個手上還沒劃上标記的病患,喂他們喝藥,然後又打掃了另一邊的藥渣。
有他們兩幫忙,蘇卿蘭頓時輕松了不少。
她慢慢走回到馬棚,商如意已經蹲在這裏,給剛剛從爐子上拿下來的空了的藥罐加水,蘇卿蘭沒說什麽,就從自己的那個包袱裏又拿出兩個紙包拆開,把裏面的藥倒到了藥罐裏。
商如意笑道:“蘇大人準備的真齊全。”
蘇卿蘭一言不發,将藥材倒進去之後,給藥罐灌足了水,然後放到爐子上,又拿了扇子扇風。
忽閃的火光映照着她烏溜溜的眼睛,裏面似乎還有複雜的情緒在翻騰糾纏着。
沉默半晌,她才說道:“是啊,我都沒有想到,我這個小小的包袱裏能裝下這麽多藥。都已經第八天了,隻要伸手進去,還能摸得出藥包來。”
“……!”
商如意的呼吸微微一沉。
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感覺蘇卿蘭擡頭看向自己,那雙溫柔的眼睛裏眼神凝重而嚴肅,一瞬不瞬的盯着人的感覺,哪怕溫柔,也讓人有些避不可避的窒息感。
她道:“少夫人,你和裴公子——不是爲了掙錢,對吧?”
“……”
“你們,到底要做什麽?”
于此同時,裴行遠的馬車停在了一座酒樓門前。
剛一下馬車,擡起頭來,就看到幾乎門可羅雀的酒樓二樓上,一個人影在一扇窗戶的後面側身而立,正低頭看着他。
那雙黑豆般的小眼睛裏,閃爍着狡黠又貪婪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