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華處理完藥房的事兒回府,就看見兒子在前院跳着莫名其妙的舞蹈,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皓哥兒跳完從墨荷院學來的《洗澡歌》,猛一回頭就發現穆華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他的笑容一僵,眼底閃過了極強的尴尬。
穆華上前,蹲下身,溫和地說道:“兒子啊,等父親解決完諸葛家的難題,就帶你回南越,好不好?”
“嗯?”皓哥兒發出了第一聲和穆華的交流。穆華心頭一喜,将兒子抱了起來:“回南越啊,回我們以前生活的地方,王府雖好,可畢竟不是你我的家,我們屬于南越。”
皓哥兒的眸子裏急速閃過一絲戾氣,掙紮着跳下地,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哎——穆承皓!你…”穆華想叫沒叫住,搖了搖頭,邁步朝書房走去,卻與率先出來的水玲珑碰了個正着,一股淡淡鈴蘭香撲面而來,穆華的心跳漏了一拍:“大…大嫂。”
水玲珑望着皓哥兒逃一般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淺笑着問:“皓哥兒怎麽了?”
穆華沒作隐瞞,把剛剛的事闡述了一遍:“…大概,是不願和我回南越吧。”
水玲珑微微一笑,清風揚起她鬓角的發,飛出一線飄逸的色澤:“有些東西急不來,孩子的性情很重要,征得他同意再回南越吧,不然又是一次傷害。”
穆華木讷地看着水玲珑,她不該挽留他嗎?他替諸葛家創下了無可比拟的商業戰績,哪怕是爲了諸葛家的經濟發展,她是不是也應該勸他留下?可如果她勸了,他一定會非常非常失望!爲了一己私欲置他人處境于不顧的女人他瞧不起!好在水玲珑沒讓他瞧不起。但或許…水玲珑壓根兒就不歡迎他,巴不得他離開?看來這些天她的友好都是裝出來的,這麽會裝,城府定然不淺,也不知對人到底有幾分真心!穆華冷眼一睃:“我還有事,告辭!”
水玲珑一頭霧水,這人有毛病吧,她得罪他了嗎?怎麽變臉比翻書還快?而且毫無緣由的!
水玲珑邁步回往紫藤院,在跨過二進門時,餘伯領着一名身形纖瘦的中年婦女迎面而來,餘伯朝她行了一禮:“世子妃。”
餘伯又對婦人使了個眼色,婦人表情木讷,好半響才低垂着眉眼道:“哦,世子妃吉祥!”
水玲珑淡淡地掃了她一眼,不知爲何,心裏微微厭惡:“這是新來的嗎?我沒見過。”
餘伯福了福身子:“這是新入府的粗使仆婦,暫定在浣洗房做事。”
婦人始終将頭垂得低低的,做害羞和怯弱狀。水玲珑不由地多看了婦人一眼,隐約覺得怪怪的,但沒又看出什麽名堂。
外書房,穆華不如房内,冷幽茹喝着茶似乎在等他,喬慧收拾着桌子,把賬冊分别歸類。
“母妃,弟妹。”他溫和地打了聲招呼。
喬慧行了一禮,溫聲道:“二姐夫。”
穆華點頭,看了一眼桌上的賬冊,眸色一深:“你們…把帳算完了?”
喬慧笑盈盈地道:“二姐夫太辛苦了,母妃便召了我們幫你清算賬冊。”
穆華道了謝,冷幽茹放下手裏的茶杯,從随身攜帶的荷包裏掏出一枚印章,放在桌上後緩緩地道:“諸葛家的印鑒,好生保管。”
擁有一個家族的印鑒就等于擁有了家族産業的絕對行使權,包括房契、地契、财政…統統都能實施決斷。王府印鑒一共兩枚,冷幽茹擁有的是子印鑒,母印鑒在諸葛流雲手中。穆華不敢接:“母妃,這個…還是您自己保存吧。”
“你來來回回跑也累,放你那兒無妨,隻是别丢了。”冷幽茹站起身,意味深長的目光投向了他,“都是一家人。”
“什麽?王妃把印鑒給你二姐夫了?”湘蘭院内,甄氏聽完喬慧的陳述,激動得差點兒從貴妃榻上摔下來,冷幽茹腦子進水了吧?居然把号令王府的印鑒給一個外人?穆華再好那也姓穆,不姓諸葛,也非上門女婿,他終有一天是要離開王府的,屆時,他是兩袖清風地走呢,還是用印鑒大幹一筆再逃?
喬慧暗惱自己說漏了嘴,不過是想問問印鑒到底有什麽作用,怎麽婆婆的反應如此之大?她定了定神,說道:“嗯,暫時放二姐夫那兒保存的。”
“暫時?呵呵…”甄氏冷笑,“她就不怕拿不回來?”二房與長房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穆華要是哪天生了異心,連帶着她也得遭受波及!所以,她對冷幽茹的這項舉措實在是太不放心、太不認同了!
喬慧柳眉微蹙,二姐夫怪是怪了點兒,但心腸是好的,婆婆能不能别總把人想得那麽壞?
甄氏嗑了一粒瓜子兒,嘲弄地笑道:“是爲了皓哥兒吧?”
“耶?”喬慧杏眼圓瞪。
甄氏吐了瓜子殼兒,嘲諷的笑意不變:“沒想到啊,這個蛇蠍女人毒了大半輩子,最後居然發起善心了!那是諸葛玲的兒子,她看着不覺得膈應嗎?哪怕一切都是上官燕下的毒手,但倘若沒有諸葛钰,沒有上官茜,唯一的解藥便會是琰兒的!我要是她,一定宰了上官茜的骨血洩憤!”
喬慧微微一歎,如果沒有諸葛钰,唯一的解藥也會被上官燕毀掉,因爲他們就是不想王妃和王爺好,就是想毀了冷家和諸葛家的聯盟。
甄氏一人喋喋不休,渾然沒察覺喬慧早不吱聲了:“不是,我就納悶了啊,王妃向來挺讨厭諸葛钰他們的,怎麽突然之間就對皓哥兒好了,你記得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轉變的嗎?”
喬慧愣了愣:“好像…就是從将皓哥兒帶回清幽院開始的。”
甄氏又嗑了一粒瓜子兒,若有所思道:“我當然知道是從領了皓哥兒開始的,不然,她領他幹嘛?我是想說,領他之前有沒有發生什麽特别的事兒?”
特别的事兒?喬慧摸了摸肚子,她有印象的,那天府門口來了一位賣送子觀音的仙姑,她和董佳琳都想買,結果沒買到,反而被王妃買去了。
喬慧将那日的事大緻重複了一遍。甄氏眯了眯眼,連瓜子兒都忘了磕:“仙姑?長什麽樣兒有人看清了嗎?”
喬慧搖頭:“沒,聽門口的侍衛說戴着鬥笠看不見容貌,隻知她穿着紅色衣裳。”
紅色衣裳?甄氏丢了手裏的瓜子兒,捧起茶杯陷入了沉思,記憶中也有個人愛穿紅衣,美得像西番蓮,王爺爲了她,真的将喀什慶百裏長堤全都種上了西番蓮,花開時節,微風一吹,像熊熊燃燒的火焰順着長提一路燒到蒼穹之巅。那是喀什慶所有少女的美夢,便是她年輕時也曾經望着成千上萬朵西番蓮淚流滿面,她就想着,她不奢望誰爲她種一千朵一萬朵,就一朵發自内心地種下去,她也一輩子對那人死心塌地…甄氏沒了喝茶聊天的興趣:“你回吧,我累了。”
卻說穆華拿了印鑒便朝自己的院子走去,他現在急需回房拆看懷裏的密函,剛剛并非藥房出事,而是他花錢雇傭的江湖蛾子從南越勘察回來了。他不止一次夢到那種場景,這令他懷疑那根本不是一個夢,而是他曾經遺失的某段記憶。能被他稱作妻子的除了諸葛玲再無旁人,在他的認知裏,玲兒是難産緻死,可自打夢到妻子被殺後,他又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并不準确。
實際上,他關于過去的記憶都是模模糊糊的,他記得玲兒的輪廓,記得玲兒的習性,也記得玲兒與他的一些甜蜜溫馨,但他總覺得少了點兒什麽,會是什麽呢?玲兒死亡的真相嗎?
帶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他顫抖着雙手拆開了密函。但令他萬分詫異的是,探子說玲兒的确是難産導緻血崩而亡,并且一旁附贈了産婆畫押的證據。怎麽會這樣?如果玲兒是死于非人爲的血崩,他頻頻出現的夢境又怎麽解釋?
或許,有人遮掩了最初的真相?對!一定是這樣!一定是有人善後,做了嚴格的保密工作,就像曾經的上官燕買通府尹僞造他死亡的文書一樣,連他身在南越都不清楚自己的“死訊”傳到了大周,要不是郭焱千裏迢迢尋到他府上,他可能至今仍被蒙在鼓裏,仍傻傻地在南越尋找失蹤已久的兒子。現在抽不開身,但等到天下第一街徹底走上正軌,他就立刻回南越調查事件真相,他不信天涯海角,他會找不到那害了他妻子的兇手!
打定了主意,穆華将信件收入床頭櫃中,将懷裏的镯子也放入其中,看到镯子,心裏思念更甚,總覺得人生缺少了什麽,他倍覺落寞,便從書架上拿起長笛,輕輕地吹了一曲。
如月輝流瀉天際悠遠悠長,也似青松獨立山頂寂靜寂寥。董佳琳正在縫制一個鴛鴦戲水的荷包,驟然聽到如泣如訴的笛聲,像有一股極強的哀思狠狠地撞在心口,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扯斷了一根紅色的線,好端端的鴛鴦尾巴就這麽毀掉了!
杏兒一邊用抹布擦着多寶格上的玉器,一邊問:“誰在吹笛子呀?好像…蠻好聽的樣子。”
董佳琳起身走到門外,望了一眼浩渺星空,發現聲音赫然來自楓林的方向。
杏兒拿了一件披風追了出來,給董佳琳披上後說道:“姨娘,外邊兒風大,進去吧。”
董佳琳雙手緊了緊披風,惆怅一歎:“他在思念亡妻,這世上果真有至情至性之人。”
杏兒深深地看了董佳琳一眼,說道:“姨娘,想重新獲得郡王的垂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二少奶奶雖說與郡王鹣鲽情深,但一直無所出極不受二夫人器重,姨娘隻要多往二夫人房中走走,承雨露的機會二夫人會給你安排的。”
董佳琳聞言卻是眸光一暗:“我累了,争來争去争累了。”
當初執意要做高門妾的是你,如今打退堂鼓的也是你,不就是被丈夫冷落幾個月嗎?誰家的妾室不是這麽讨生活的?卻不知想到了什麽,杏兒語重心長道:“但願姨娘是真的…單純的…累了!”
董佳琳的睫羽狠狠一顫,沒接杏兒的話,轉身進了屋。
笛聲依舊悠悠忽忽,飄蕩在樓舍間,徜徉于山水間。甄氏翻了個身,用被子蒙住頭:“誰呀這是?大半夜的不睡覺,吹什麽破笛子!索魂還是索命呢?”
情緒激動的不止甄氏一個,天安居内,老太君抱着枕頭哭得天昏地暗,萍兒拿玉米糖、桂花糖、麻糖等十多種糖果哄了一刻鍾也不見效,其實她覺得這笛聲很好聽啊,老太君幹嘛要哭呢?
“老太君,您不喜歡的話,奴婢去看看是誰在吹,叫他停掉。”
老太君吸了吸鼻子,淚汪汪地道:“不是,是我想二毛了…”
紫藤院内,水玲珑聽到悠揚的笛聲,忽覺一股強悍的思念強行從心底裂帛,須臾便占據了整個身軀,輕輕閉上眼,仿佛一睜開諸葛钰就坐在對面,捧着奏折對她微笑。
“你以爲誰都做得了本世子的劍下亡魂?本世子隻殺漂亮的女人,顯然,你離那個标準還很遠。”
“知道你心裏苦,想哭就哭出聲來,在我面前你不用僞裝什麽。”
“你以爲夫妻是什麽?是三言兩語便能挑撥得如同陌路的人?我娶你便是要信你、護你、愛你,何來嫌棄你?别說他沒有,就算有…我也隻會更疼你。”
原來不知不覺間,情思已如跗骨之蛆,水玲珑笑出了眼淚,取出古琴,也輕輕彈奏了一曲。
似幽幽清風拂過山河百川,似一縷晨曦穿透霧霭厚雲,穆華心底的落寞就在天籁般的琴聲裏悄無聲息地消散了許多。他放下長笛,靜靜聆聽,越聽越覺得…親切!
一曲作罷,水玲珑才想起來白天新研究了一款甜點,她喚來枝繁:“把食譜給二姑爺送去,嗯,順便送份蟲草雞湯給他補補身子吧,他也夠累。”
枝繁轉身去了小廚房,不多時,擰着食盒出了紫藤院。
明月高挂,夜風幽冷。守門的楊婆子坐在闆凳上剔牙,張婆子拿了紅線在編手工穗子,編着編着,小聲問了楊婆子:“你說,二姑爺搬來大半年了吧!他好像沒納妾也沒碰過哪個丫鬟。這…”後面兒的話戛然而止。
楊婆子朝裏瞅了瞅,含了一絲不明笑意道:“院子裏的丫鬟個個兒都是貌美如花的,最先的一批姑爺看不上,王妃緊接着又送來新的,姑爺還是沒碰,依我看啊,這不正常!”
“嗯?怎麽不正常了?”張婆子故作疑惑。
楊婆子在心裏鄙視了張婆子一番,明明什麽都清楚,卻非得借她的口講出來,偏她嘴賤,一撩撥便滔滔不絕了:“哪個男人沒那方面的需要?姑爺不碰,興許…”比了個咔擦的手勢在下腹。
張婆子一噎,低下了頭。如果真是那方面有毛病,問題可就大了。算了,還是别把女兒弄進府了。
二人談話間,一名身形削瘦的粗使仆婦擰了一壺酒走來:“兩位老姐姐,你們好!”
楊婆子和張婆子齊齊看向了來人,瞧着面生!婦人似是知道她們的疑惑,忙自告奮勇地道:“我姓高,單名梅,是府裏新來的下人,被分配到附近做灑掃,日後怕是得常打照面兒,兩位老姐姐多擔待些!”言罷,從懷裏掏出兩個裝了銀裸子的錢袋,一人遞了一個。
倆人都是府裏的老人了,對于這項不成文的規矩見怪不怪,心安理得地收下。婦人又打開食盒,端出裏邊兒的熏雞腿、腌臘肉、土豆燒牛腩和一壺酒:“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還望老姐姐們笑納。”
張婆子開心一笑:“放心吧,日後有好處不能忘了你。”
二人将宵夜吃得幹幹淨淨,酒也喝得幹幹淨淨。婦人的眸子裏飄過一絲冷笑,等她們一倒下,便闊步走進了院子。
等枝繁擰着食盒來到穆華的院子時就看見兩名守門的婆子喝得東倒西歪,她蹙了蹙眉,好歹當值呢,這倆人的膽子是否太大了些?萬一有人闖入院子,她們擔不擔得起這個責任?搖了搖頭,枝繁邁步進了院子。誰料,她剛踏上回廊,就聽到有人在叫喚:“哎喲,窗子邊上怎麽沒有案桌?别的房間都有…哎喲喂…”
女人的聲音!還年紀不小!爬窗?枝繁瞳仁一縮,迅速踅步回了紫藤院。
天上一輪滿月,月輝卻照不進他所站的地方,黑漆漆的走廊,一路延伸,沒有光亮。穆華又一次來到了這個地方。
“不要…不要…你不要這樣…求求你…”
又是這個聲音,穆華就站在暗沉如墨的走廊,四下張望,随後又擡頭望向天上的滿月,第無數次奇怪那麽亮的月輝爲什麽照不到這塊邊角!他轉身,打算回房,依然認爲是自己的錯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