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明廳,姚馨予端坐于主位上,冷承坤夫婦分坐兩旁,冷逸軒站在她身邊,與她講着街頭巷尾的趣聞,逗得她捧腹大笑。一屋子歡聲笑語老遠便傳到了幾人的耳朵裏,諸葛流雲偶一側目,就發現冷幽茹的神色有些僵硬,他微微一愣,難道冷幽茹不喜歡回家?
崔媽媽接過諸葛流雲手裏的傘,啓聲道:“辛苦姑爺了!姑爺和姑奶奶請進!”
屋子裏的笑聲戛然而止,衆人朝他們看去,正好瞧見諸葛流雲将遮在冷幽茹頭頂的傘遞崔媽媽,放下手時順帶着理了理她鬓角的發,冷幽茹恬淡一笑,偏似海棠綻放,美得整個世界都馥雅含香。
下人們紛紛垂下頭、紅了臉,姑爺和姑奶奶真是一對世間難尋的璧人!姚馨予的眼底溢出點點淚花來,冷逸軒很乖巧地走上前,沖二人拱手作揖,喜色道:“姑父,姑姑!”
冷幽茹輕輕笑道:“逸軒。”
諸葛流雲拍了拍冷逸軒的肩膀,很親和地道:“又壯了不少!”
冷承坤夫婦起身要給二人見禮,諸葛流雲卻先二人一步撣開下擺,對姚馨予行了跪禮:“祝娘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冷幽茹的眸光微微一動,繼而垂下了眸子。
姚馨予忙站起身,拽了他的胳膊:“使不得,使不得呀!你是朝廷親封的王爺,是君!哪有君跪命婦的道理?快起來!”
諸葛流雲卻認真地說道:“這裏沒有王爺,隻有您的兒子,兒子給您磕頭天經地義。”
冷幽茹埋在寬袖裏的手抖了抖。
姚馨予含淚點頭:“好,好,好!”
冷承坤舒心一笑,妹妹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後面,其他人也紛紛給姚馨予行了跪禮祝壽,并呈上各自的禮物,随即,大家開開心心地用了午膳。
冷承坤父子和諸葛流雲在明廳内下棋,冷夫人坐一旁刺繡,冷幽茹與姚馨予則在紗櫥後的小隔間内聊天。諸葛流雲微微後仰,自紗櫥的縫隙中隐約能看見冷幽茹趴在姚馨予的腿上,姚馨予低頭和她講了什麽,她捂住臉,“咯咯”發笑,純真而美好。諸葛流雲卻覺得胸口堵了快巨大的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原來她也是會笑的,他好像一次也沒見她發自内心地笑過,這些年,他到底對她做了什麽?
突然,一名丫鬟神色慌亂地行至門口,冷夫人放下手裏的繡活兒,走到門外與丫鬟交涉了一番,爾後,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我算好了,你要不要稍稍核對一遍?”紫藤園内,上官氏笑着将冷幽茹交給水玲珑、卻被她連夜完成的任務放在了桌上,“你放心,我不會告訴王妃的。”
水玲珑看着厚厚兩本賬冊,随手翻了翻,有些詫異上官氏昨天下午膈應了她,晚上就來幫她忙的舉動:“不用核算了,娘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其實…也不急,母妃沒規定我什麽時候完成。”
上官氏的瞳仁左右一動,露出一抹暖人心扉的笑:“我昨晚的話有些重,你别放在心上。”
水玲珑不明所以地看向了她,上官氏的笑容染了幾分牽強,仿佛有些局促不安:“我不該質問姐兒有沒有吵到小钰的,姐兒是你們女兒,她哭,你們比誰都難受。小钰是她父親,被吵吵也是應該的。左不過就一陣子,小钰是男人,也不是扛不住。”
水玲珑挑了挑眉,她可以理解爲上官氏在爲昨天的挑刺而道歉嗎?隻是最後一句怎麽聽怎麽不大舒服!
上官氏見水玲珑沒反應,有些拿捏不準自己是不是又說錯話了,可瞧着她神色柔和,又覺得自己一定講得特有水準,她歎了歎,又道:“我隻是太在意小钰了,在意到我會不由自主地忽略他身邊的任何人,包括他妻子也包括他孩子,我好像隻能看到他了,所以,一想到他夜裏睡不好覺,白天還得強撐着上朝,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我就急了,一急,就講了令你不喜的話。你…你…可千萬别生我氣,更别叫小钰和我離了心。”
反思了自己的措辭,卻沒反思自己的态度,明着是道歉,實則找借口,其中心思想無非是:水玲珑,我那麽愛我兒子,你沒看到嗎?怎麽能不體諒我這個與兒子生離十七年的母親,還挑撥我們的母子關系?
水玲珑就順着上官氏的話,禮貌地笑道:“娘對諸葛钰的心,我明白。”心裏卻想着,今天皓哥兒不用上學,王爺應該帶着皓哥兒出去好生遊玩一番,誰料,王爺陪着王妃回了冷家祝壽,上官茜感受到王爺對王妃的真心正在一點一點遞增,甚至超過了他們海誓山盟的曾經,所以,抓不住丈夫的上官茜,轉頭打算傍住兒子,是這樣嗎?
上官氏走後,鍾媽媽一邊繞着手裏的線,一邊長籲短歎:“夫人也不容易,與親生兒子分别那麽多年,心裏定不好受!辛辛苦苦撫養女兒成人,女兒又難産死掉,留下一個外孫,長途跋涉,沒少挨餓受凍,隻怕還遇到過不少危險。”
自打上官氏在屋子裏頻繁走動後,水玲珑便沒瞞着上官氏的秘密了。
葉茂一邊納鞋底兒,一邊搖了搖頭,也歎:“好可憐。”
枝繁撤了上官氏喝過的杯子,同樣一歎:“一個長得挺美的女人,帶着外孫走南闖北,能平安抵達京城,奴婢真覺得她很了不起。難怪表公子的性格孤僻成那樣,也不知途中有過什麽驚心動魄的遭遇!”
水玲珑端起琉璃杯,抿了一口蜂蜜牛乳,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來,片刻後又忽而笑開:“瞧瞧你們幾個的心,軟得跟棉花糖似的,夫人一來就把你們感化了,倒是顯得我鐵石心腸,不近人情了!”
枝繁迅速斂起了憐憫之色,笑道:“哪兒能啊?大小姐是菩薩心腸!普度衆生!拯救蒼生!”
屋子裏,笑成一片,上官氏煽情的氣氛漸漸被沖淡。陽光打在黃皮賬冊上,一應暗淡的光。水玲珑親了親熟睡的哥兒和姐兒,欣慰一笑,小夏打了簾子進來:“世子妃,奴婢看着小主子,您補個眠吧!”
水玲珑擡手摸上後頸,仰頭捏了捏,慵懶地道:“行,我先睡,姐兒醒了叫我。”
小夏點頭,鍾媽媽等人帶着繡活兒走到外屋,水玲珑走到床邊準備歇息,可她剛躺下,皓哥兒來了!皓哥兒是自己來的,他不喜人跟着,即便德福家的奉了命令時刻跟着,卻十次就有九次跟丢,另外沒有跟丢的一次大概是皓哥兒被強迫上學。
水玲珑忍住困意,揚起一抹溫和的笑,并命人準備了紫薯蛋撻和椰汁紅豆糕:“肚子餓不餓?現在離午膳還有一會兒,先吃些點心。”
皓哥兒在水玲珑旁側的杌子上坐下,小腿兒懸在半空,他踢個不停,瞟了水玲珑一眼,又迅速低下頭,舌尖,添了舔唇角,卻,沒有動靜!
水玲珑看向他側臉,試探地問道:“皓哥兒,妗妗是不是做過什麽事吓到你了?你好像很怕妗妗的樣子。”
皓哥兒擡頭,眼底閃過一絲晦暗難辨的波光,表情遲疑了一瞬,又再次低下頭,不說話!但水玲珑還是捕捉到了那一瞬的異樣,一個年僅四歲的孩子,不應該出現如此複雜的眼神,水玲珑實在不記得自己對皓哥兒做過什麽。可他是孩子,自己又不能逼他,水玲珑将糕點推到他手邊:“吃吧。”
水玲珑以爲皓哥兒會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樣搶了糕點就跑,誰料,皓哥兒扭頭看了糕點一眼,随即懵懂的眼神落在了小夏的臉上。
看…看她做什麽?小夏吞了吞口水,福着身子問道:“表公子…有何吩咐?”
皓哥兒把剛才的動作重複了一遍,先看糕點,再看小夏。小夏似乎猜到了什麽,壯着膽子道:“表公子…是…是要奴婢喂嗎?”
“嗯。”皓哥兒發出了一聲淡淡的鼻音。
這回别說小夏,便是水玲珑都有些驚訝了,除開上官氏,誰也沒法子得到皓哥兒那裏得到一星半點的回應,可剛剛…他應了小夏!小夏受寵若驚,行至皓哥兒身側,用銀筷子夾了一塊椰汁紅豆糕,慢慢地喂起了他。皓哥兒吃完,小夏又喂了小半杯水和一個紫薯蛋撻,皓哥兒照單全收!末了,皓哥兒跳下地,慢慢離開了紫藤院!
水玲珑望向皓哥兒遠離的背影,深邃如泊的眼底劃過一絲意味深長的亮色,那亮色緩緩流轉過小夏清秀的臉,幾乎是同時,她幽幽的話音響起:“做得不錯,皓哥兒有進步了,這個月的份例銀子翻倍。”
小夏聞言腦海裏突然閃過一道思緒,跪地訴求道:“世子妃!恕奴婢鬥膽!奴婢…奴婢能不能不要份例銀子,改求世子妃一個恩典?”
水玲珑緩緩地道:“你要什麽恩典?”
小夏鼓足勇氣:“奴婢請世子妃準許奴婢在不當值的時候回家一趟,将份例銀子和衣裳送回去,順便也帶奴婢的女兒看看她父親和弟弟。”
原來是這個要求,家有重傷丈夫和嗷嗷待哺的兒子,回去探望一番合情合理。水玲珑神色稍霁:“好。”
小夏回房後,即刻将這一絕世好消息告訴了小秋雁,小秋雁興奮得在床上跳了起來:“真的嗎?我真的可以回家看爹爹和弟弟了嗎?太棒了!太棒了!娘親你好厲害!你說到做到,沒有騙我耶!”
“都…都是運氣。”是啊,天知道表公子今兒抽的什麽瘋,竟然和她這般親近,又是應聲,又叫她喂,所以世子妃才一個高興準了她請求,如若不然,她還…真沒膽子求恩典!
小秋雁又跳到小夏的懷裏,一句句“娘親好棒”、“娘親好厲害”,誇得小夏滿面赤紅。
突然,小秋雁目光一掃,隻見門外似有一片銀色衣角,她好奇地穿了鞋子下地,朝門外跑去,可當她跨過門檻時那片衣角又不見了。她撓了撓頭,看花眼了?
夜間給孩子們洗澡的時候,水玲珑明顯感覺到姐兒身上的黃疸退了些,所以,哪怕夜裏吐奶吐得水玲珑揪心,水玲珑還是決定将“曬太陽”進行到底。
水玲珑拿出諸葛钰親手做的木偶玩具逗着姐兒和哥兒,哥兒非常興奮,小胳膊小腿兒好一陣亂揮;姐兒較爲安靜,直到困了想吃奶,才嗚嗚咽咽地哭了幾聲。水玲珑将姐兒抱入懷中,撩開衣襟喂她,哥兒沒了玩伴,也“啊”的一聲大哭了起來,小夏忙将哥兒抱着喂奶。
哥兒含着一個,手裏得抓另一個。水玲珑看着哥兒這副得了諸葛钰真傳的樣子,實在是感歎“虎父無犬子”!
哥兒和姐兒睡着,水玲珑打了呵欠,也準備入睡。這是他們三人雷打不動的親密時刻,水玲珑會和孩子們一起睡在床上,等諸葛钰回來,再讓乳母将哥兒抱去偏房睡,姐兒留下,與他們同眠。但今晚,水玲珑沒等到諸葛钰将她吻醒,反而等來門外悉悉索索的吵鬧聲,她揉了揉眼,就見枝繁一臉惶然地打了簾子進來:“大小姐,王爺…王爺出事了!”
主院内,諸葛流雲面如死灰地躺在床上,胡大夫擰了帕子擦掉他傷口的淤血,爾後放進盆裏,丫鬟撤走第三盆血水,立時有人奉上第四盆。
餘伯看着那猩紅的傷口和胡大夫一層層翻開幾乎能窺見白骨的血肉,心裏打了一個又一個突,近一年來,王爺的病災似乎太多了些,先是在戰場上傷了腿,爾後被王妃害得中了毒,眼下又…
“老胡,怎麽樣?”餘伯焦急地問向胡大夫,胡大夫不老,三十有一,卻與餘伯關系親近,是以二人的稱呼比較随和。胡大夫啧啧地歎了口氣:“哎呀,這劍要是再偏一寸,不,半寸,王爺的命就不保啦!”
言外之意是現在保住了?餘伯懸着的心稍稍放下,語氣依然忐忑:“你你你你…的下手輕點兒…把肉都翻起來做什麽?”
胡大夫慢條斯理地說道:“傷口得清晰幹淨啊,不然容易感染,胸腔的位置不同于其它地方,得格外小心謹慎。”
餘伯轉身面向冷幽茹,眉頭一皺:“王妃就在這兒陪陪王爺,等王爺清醒了再回清幽院吧!”一介奴才,替主子做了決定,若非火到極點,他也不至于以下犯上。
冷幽茹深看向了昏迷不醒的諸葛流雲,眼底有濃濃的不解和淡淡的隐忍相繼閃過!
胡大夫處理傷口并纏了紗布,累得滿頭大汗,擦了汗,他對王妃行了一禮,道:“不沾水,靜養,尤其不要動左臂,以免撕扯了傷口,具體康複時間得根據每天的恢複狀況而定。”
“王爺受傷了?怎麽回事?王爺今兒不是陪王妃回娘家給冷老夫人賀壽了嗎?王妃有沒有受傷?”水玲珑半夢半醒間聽了枝繁的禀報,登時睡意全無。
枝繁驚魂未定地捂着胸口,努力用平常的口吻答道:“個中細節奴婢也不清楚,安平是在二進門處等世子爺,無意中發現衆人擡着渾身是血的王爺回來了!胡大夫急沖沖地跟着後頭,表情不大好,肯定是王爺傷得很重!至于王妃,倒是沒聽安平提前。”
沒提起就是沒事。水玲珑攏了攏秀發,若有所思道:“與王爺一并回來,或前後進入王府的除了咱們王府的人,可還有别的人?”
枝繁認真點頭:“有!安平說是冷老太太身邊的崔媽媽!他曾經随世子爺回過幾趟冷家所以認得,還有…”
“還有?誰?”水玲珑睜大眼問道。
“另一個人走得太快,安平沒看清,丫鬟打扮,像是冷府的,她第一個進府,随後才是重傷的王爺,最後是崔媽媽。”
這麽說王爺是在冷府出的事了,若非如此,冷家也不會派人上門。可既然要派,幹嘛一前一後,不搭伴而行?水玲珑掀開被子:“我去看看王爺,你叫葉茂和鍾媽媽進來守着哥兒和姐兒。”
“是!”
水玲珑穿戴整齊,洗了把臉,帶着枝繁去往了主院,一進入主院,便聽到一陣激烈的争吵,水玲珑趕緊加快步子跨過了穿堂。
“冷幽茹!諸葛家到底欠了你什麽?王爺又欠了你什麽?你要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他?他是你丈夫啊!我回來的第一天,他就告訴我不要恨你當初逼走了我!在你差點兒害得諸葛家斷子絕孫以後!在你差點兒害得他長眠不醒以後!他對我講了那樣的話!冷幽茹你的心是什麽做的?”上官氏指着冷幽茹的鼻子,聲嘶力竭地斥責了起來!
老太君抱着諸葛流雲的胳膊,哭得天昏地暗:“我的兒啊…”
岑兒往冷幽茹身邊一站,怒目而視道:“夫人!王爺的傷不是王妃害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