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玲珑就注意到上官氏的眸光一亮一暗,握緊了她的手。水玲珑當然不會認爲一個素未蒙面的婆婆能有多麽含糊自己,大概隻是想尋個由頭進入墨荷院“守株待兔”而已。可惜,諸葛钰的态度堅定到了一定的程度,一時間根本無法接受上官氏回歸的事實。
然而,上官氏的态度更加堅決,從南越到大周,她曆經了多少苦難才抵達京城,又怎麽可能錯過與諸葛钰的相認?幾乎是諸葛钰前腳走出裏屋,她後腳便追了上去,在諸葛钰步出外屋前拽緊了他的袖子:“小钰!”
諸葛钰頭也不回,一把扯出了自己的袖子!
上官氏又迅速改爲拉住他腰帶,看着他決絕的背影,難掩哭腔道:“小钰,你聽我解釋…我不是故意丢下你的…當年的事,我有苦衷的,隻是沒法兒告訴你…你再信我一回…我是你娘,離開你我比誰都難過…但我真的…真的是沒辦法…這些年我也好想你…想得快要瘋掉了…”講着講着,淚珠子掉了下來。
諸葛钰已經記不得她長什麽樣了,她離開時他多大?三歲?在他最需要她的時候離開他,等他已經有美滿幸福家庭時又回來找他?她當他是什麽?諸葛钰一言不發,直接扯斷腰帶,大踏步超前走去!
上官氏沒想到諸葛钰變得這般固執無禮了,其實如果諸葛钰不是這屋子裏唯一的男主人,她也認不出他來,十七年了,她老了,諸葛钰長大了,都不是原先記憶中的模樣。她對諸葛钰的認知還停留在那個愛哭愛笑愛說話的小娃娃身上,幻想過無數次碰見他的場景,他或許惱怒、或許震驚、或許委屈…但絕不像現在這樣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她!
“小钰!”眼看着諸葛钰便要奪門而出,上官氏急中生智,朝前直直撲倒,硬摔在地上,卻拽住了他的一片衣擺,“小钰,你聽我解釋!我解釋完了如果你還恨我,我無話可說…”
諸葛钰頓住腳步,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卻沒回頭,隻聲若寒潭道:“你還有什麽話好說?你這個大騙子!你除了騙我,騙我父王,你還會做什麽?别以爲你三言兩語哄了我父王,我也能跟着原諒你!你做夢!我諸葛钰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上官茜!”
上官氏淚如雨下:“不是這樣的…當年我也是逼不得已…我…”
“夠了!收起你的楚楚可憐,去南越讨好你的丈夫!或者回清雅院巴結你的前夫!但不要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我,很讨厭你!”諸葛钰撕爛了衣擺,再不多做停留,朝門外走去!
“啊…”上官氏捂住臉,嚎啕大哭了起來…
嘭!諸葛钰剛跨出門檻,身後傳來了瓷器碎裂的聲響,似來自裏屋,諸葛钰心口一震,風一般地轉身沖了進去,就看見水玲珑癱坐在地上,羊水濕透裙衫,漫過碎裂的瓷片,流了一地。
轟隆隆!
一聲驚天悶雷在天際拉開了蜿蜒的口子,傾盆大雨嘩啦啦落了下來,像千針萬線将暗寂的乾坤縫合得密密實實。岑兒趕緊阖上窗子,隻一瞬的功夫,臉上和身上就沾了不少雨水。岑兒一邊用手抹着,一邊說道:“王妃,雨太大了,今晚您别去主院歇息了,就留在清幽院吧,奴婢去與王爺禀報一聲。”
冷幽茹沒說話,就靜靜地坐在桌邊,纖手放入盛了水的雕花金盆裏,蔥白纖指撥開了層層漣漪。她的動作很優雅,像一門極富觀賞性的藝術,而她隻不過是在清洗首飾罷了。
她的發洩方式和内心的憤恨程度是成反比的,越安靜越證明情緒激憤到了極點,所以,比起泡冷水澡的她、比起狂草書法的她,岑兒更擔心若無其事地洗着首飾的她。
聽喬媽媽說,琰少爺死的時候,王妃連哭都沒哭出聲來過,就抱着琰少爺的屍體安靜垂淚,但王妃以前不是這樣的,王妃小時候也和衆多嬌弱千金一般無二,會窩在娘親懷裏撒嬌,會跟在哥哥後頭傻笑,不孤傲,不清冷…不知是什麽時候開始變的,喬媽媽竟也沒察覺,也許是被荀家退親,又被皇上指婚喀什慶;也許是新婚一夜後無盡的獨守空房;也許是抛棄自尊跪求大家救她的琰兒…總之,等喬媽媽反應過來時,王妃已經不是原先的王妃了。
岑兒不悅地蹙了蹙眉:“王妃您歇着!反正王爺有了上官茜,這會兒怕是也顧不上您!他自己都不會歇在主院呢!”
冷幽茹的長睫顫出了一個不規律的節奏,但手下的動作依舊優雅,她用帕子擦幹紅寶石鳳尾钗,輕輕放入一旁的桃紅木雕海棠花扇形錦盒中,沒有反駁岑兒的提議。
岑兒松了口氣,從另一個方面來講,上官氏回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反正王妃不樂意伺候王爺,與其和王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不若趁機各過各的,即便老太爺追究起來也不是王妃的問題!隻是,想起那個占盡一切好處的女人,岑兒就心裏嚴重不平衡!當年她爲什麽離開喀什慶的岑兒不清楚,岑兒隻知道那個女人過得不好還能改嫁,嫁得不如意又能回來!王妃卻連改嫁的權力都沒有!惱火!
“王妃!王妃!墨荷院的人來說,世子妃要生了!”門外,突然響起了丫鬟的禀報。
“玲珑!你怎麽了?”諸葛钰快步行至水玲珑身邊,将面色蒼白的她抱入了懷裏,并探出一隻手摸了摸她脈搏。
一陣宮縮襲來,水玲珑死死地揪住諸葛钰的手,待到宮縮過去,她才喘着氣道:“不行了,羊水破了,抱我去産房。”這一刻,她才真正意識到了冷幽茹的先見之明有多難能可貴,這孩子發作得也太早了些,比諸葛汐的還早。
諸葛钰抱起水玲珑,走出了房間,從小門向紫藤院而去,也就幾步的距離。
上官氏睜大了眸子:“要…要…生了嗎?這才不足八月…”
諸葛钰沒功夫搭理她,抱着水玲珑繼續前行。枝繁和葉茂一看這架勢便齊齊吓得呆怔,好半天,還是枝繁率先反應過來:“葉茂,快!你去禀報王妃!産婆和乳母都是她在安排,請她速速派人去請!”原本王妃在定産婆和乳母時她還覺得操之過急了,而今看來女人生孩子真不像每個月來小日子那麽準!冷薇、諸葛汐、大小姐,好像都提前發作了!王妃真是…高明啊!
葉茂忙不疊地應下,提起腳便奔了出去!枝繁趕緊轉身去小廚房通知鍾媽媽,她們姑娘家的沒經驗,産婆來之前希望鍾媽媽能救救場吧!
諸葛钰将水玲珑抱入紫藤院的産房,上官氏緊随其後,看到屋子裏一應華麗溫馨的設施,諸葛钰和上官茜都驚呆了…
小丫鬟們訓練有素,微微愣了一秒便立刻閉緊了門窗并鋪開新褥子迎接水玲珑,其中一名問道:“可通知王妃了?”
枝繁點頭:“通知了!”
話落,一聲驚天悶雷響徹雲霄,震得大地和窗棂子簌簌發抖,所有人俱是一驚,仿佛不僅天際拉開了一道口子,就連内心也撕扯了一角裂痕,恐懼勃發而出!
諸葛钰俯身貼着水玲珑:“别怕,我在這兒呢!好些了沒?我去熬參湯,也看看母妃派人去請産婆了沒。”緊張得聲音都在發顫!
水玲珑躺在柔軟的大床上,滿臉汗水,剛剛那一聲巨大的驚雷,說實在的,真把她吓到了,羊水又流出不少。但内心是無比激動的,她即将迎來重生後的第一個孩子,不是斌兒,不是清兒…是她和諸葛钰的孩子!他将得到爺爺奶奶的全力愛護,也将得到爹娘的傾心呵護,不用卷入權勢之争,不必與人阿谀奉承,也不會遭到小妾姨娘的狠毒迫害,更不會随着她的落敗而黯淡了年華。
“諸葛钰我問你,如果我生的是女兒,你真的高興?”真的不納妾?長輩讓你納妾你也不從?皇上賞你小妾你也不要?
諸葛钰渾身的汗毛都了豎起來,他握住水玲珑的手,幾乎破了音地說道:“高興,你生什麽我都高興!”餘光一掃,似是明白了水玲珑的擔憂,認真地道,“真的别東想西想,我這輩子就是你和孩子的,你和孩子也隻能是我的!”
水玲珑欣慰一笑:“去吧。”
有經驗的和沒經驗的就是不同,水玲珑盡管激動、盡管興奮,也盡管時不時遭受着宮縮的折磨,卻能坦然地面對突如其來的發作,諸葛钰就不行,方才抱着水玲珑,一心想着她安危倒是沒出什麽岔子,此時要去熬參湯,一站起來,還沒走兩步就腿腳一軟打了個晃兒,往日冷峻嚴肅的形象全無。
諸葛汐生産時,他怎麽笑姚成的?
“瞧你這點兒出息!女人生孩子多大的事兒啊?不都是這麽過來的?她脈象好得很,你急什麽急?喂!說你呢!别瞎轉悠,轉得我頭暈!叫你那些同僚看見了,不笑死你!一點兒大男子漢的氣度都沒有!”
幸好姚成不在!
上官氏擡腳仿佛想追随諸葛钰而去,看了閉眼做着深呼吸的水玲珑又留在了房内。
鍾媽媽等人适才在墨荷院見了她,大緻猜出了她是王爺的女人,卻不知她是諸葛钰和諸葛汐的生母,隐隐從眉宇間能瞧出幾分諸葛钰的輪廓,但這個節骨眼兒上誰又去在意這些東西?
鍾媽媽理都沒理她!小丫鬟們是冷幽茹的心腹,若非冷幽茹吩咐她們孝敬世子妃,她們便是連世子妃也是不理的,又怎麽會理這個從進來到現在已經掉了十一根頭發、裙子有褶皺、上衣有灰塵、眼角有淚痕…簡言之毫無形象的女子?哪怕長了一張閉月羞花的臉!
挑剔無比的小丫鬟們紛紛忽略上官茜的存在,上官氏一點兒也沒注意到自己被忽視了,或者,她自己都把自己給忽視了,她用心打量着房裏的一切,從窗簾到屏風,從床榻到衣櫃,甚至臉盆架…每個地方都完美到了極緻,圖騰恰到好處的簡單優雅,色澤不濃不淡的賞心悅目,就連她腳底的地毯都仿佛會呼吸一般,帶了一絲召喚生命力的魔力,讓人覺得,她就是孕育生命的殿堂。
上官氏握緊了拳頭,十七年光陰,到底造就了怎樣一個冷幽茹?
“參加王妃!”門口的丫鬟看見冷幽茹,紛紛屈膝行禮,屋内之人聽到聲音也跟着停下動作,行了一禮。
上官氏循聲側目,見到了闊别十七年的情敵。冷幽茹穿着素白月華裙,自光影處娉婷而來,潔白裙裾緩緩拂過門檻,像洩了一地銀輝,流光般動人。而她眉梢挑着淡淡孤傲,眼底聚了燦燦華光,依稀還是當年模樣,卻又似乎不大一樣,細品,竟是多了淡淡的…怅!
上官氏看冷幽茹,冷幽茹也看她,她穿着淡紫色阮煙羅紗裙,身量纖纖,輕若飛燕,一雙含情目似笑非笑、似嗔非嗔,不是一眼就美得天怒人怨的女子,卻是不論站在何處都能光芒萬丈的驕陽,隻是,眼下的她少了記憶中的奔放,多了濃重的歲月滄桑。原來大家都老了,可不管怎麽變老,那種随着時間推移越演越烈的恨還是在二人的心底徐徐彌漫開來,是的,上官茜恨她,她也恨上官茜!
“王妃。”上官氏忍住心底的滔天恨意,打了聲招呼,并未行禮,她是諸葛流雲的元配,蒙天神庇佑的新娘,在冷幽茹面前,她實在沒什麽挺不直腰杆的。
冷幽茹清冷的眸子裏掠過一絲幽暗且意味難辨的光,轉瞬即逝,仿若一道銳利的寒刃貼着上官茜的頭皮一劃而過!森冷的寒意瞬間浸透了她的髒腑,繼而蔓延到四肢百骸,令人如墜冰窖…上官氏握了握拳,移開了目光。
兩個女人看似過了好幾招,其實也就幾個呼吸的功夫,冷幽茹撤回落在上官茜臉上的視線,有條不紊地給屋子裏的人分配了任務,衆人有了主心骨,立馬精神抖擻地忙碌了起來。
一切準備就緒,羅媽媽淋着大雨來了,冷幽茹先是命她去隔壁房間洗漱并換了幹淨衣裳,爾後才準她進入産房替水玲珑接生。中途,諸葛钰想借着送參湯的機會溜進産房,被冷幽茹勒令禁止。
大雨磅礴又是深夜,水玲珑的慘叫還未穿透夜色便淹沒在了洶湧的雨勢中。
冷幽茹和上官茜面對面坐在産房屏風外的椅子上靜候,諸葛流雲也得了消息迅速趕來,至于旁人,冷幽茹暫時沒放消息。
諸葛流雲如坐針氈,到底是急水玲珑生孩子,還是擔憂兩個女人見了面會打起來,旁人不知。最後他實在受不住内心的煎熬,命人将她們叫到了明廳。還是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比較安全!
随着時間的推移,陣痛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強烈,水玲珑咬緊了口裏的帕子,伴随着羅媽媽的吩咐一次次用力。
“好了好了,停!别再用力了,這陣宮縮過了!”羅媽媽分開水玲珑的腿,朝下看了看,暗自歎了口氣,這都什麽事兒啊?明顯的沒到産期嘛!與諸葛汐和冷薇的自然早産不同,世子妃這回…應當是遭受了外界幹擾才會臨時發作,可她不是大夫,判斷不出她是吃了催産藥、受了刺激還是其它。再者,做她們這一行,最要緊的便是不能多嘴多舌,否則一旦有什麽秘辛從她口裏傳出,她想再做大戶人家的生意怕是難了。
鍾媽媽記得水玲珑的産期是八月初,而今六月二十,是不是提前的太多了些?鍾媽媽試探地問道:“羅大姐,你是這方面的行家,你可看得出世子妃爲何早産?”
羅媽媽的眼神閃了閃,敢情她們還不知道世子妃的早産另有内幕呢!上回在姚家,她可是見識了世子爺的醫術,世子爺也沒發現異常?哼,想想也對,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又不是專門的婦科大夫,憑着書上的記憶熬幾副催産和補氣血的方兒,未必就證明他擅長生養之症。不是她自吹自擂,便是宮裏的太醫來了,也不定比她懂産婦!當然,她的職責是接生,不是診病,不是破案,更不是參與大宅子裏的明争暗鬥。
一念至此,羅媽媽露出一抹明豔豔的笑:“哎喲,你這聲‘大姐’可是折煞我了,你是世子妃的乳母,這等身份莫與我屈尊降貴!但你既然叫了,就沖你這聲‘大姐’我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啦!”
鍾媽媽豎起了耳朵!水玲珑也是,隻不過她的力氣耗損太快,所剩無幾的又都得存着發力弄出小柿子,便實在開不了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