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這樣的:老虎、大貓和毒蛇因一場洪水同時困在了山洞裏,它們都是食肉動物,又彼此互爲天敵,于是,老虎想吃了大貓,大貓想幹掉毒蛇,毒蛇想咬死老虎。但麻煩的是,老虎如果吃了大貓,毒蛇便沒了天敵,會朝老虎發威;大貓如果幹掉毒蛇,老虎便沒了掣肘,就要吞掉大貓;毒蛇如果咬死老虎,就再沒誰制得住大貓,大貓會朝毒蛇發難…就這樣,三動物相安無事地呆到洪水退卻。
她、冷幽茹、甄氏就如同老虎、毒蛇和大貓一樣,誰也不該輕舉妄動。爲什麽從前沒這種邏輯關系?那是因爲從前的冷幽茹要寵愛有寵愛、要權力有權力、要毒牙有毒牙,與水玲珑和甄氏完全不在一個戰鬥級别,而事實也的确證明,哪怕是強悍的冷幽茹,也一作就“死”。想通之後,水玲珑釋懷,點了點頭:“好。”
冷幽茹選了一本最簡易的賬冊并着算盤一起給她:“算算有無纰漏。”
“是。”水玲珑拿起算盤和賬本,麻利地算了起來,前世她跟着荀楓行軍打仗,幾十萬大軍的軍饷物資都是她帶頭核算的,相比之下,府裏的賬目就簡單多了。一刻鍾,水玲珑收了手,“第十七頁的合計多了三兩三,二十七頁的合計少了一兩二,總數多出二兩一,還有,這記賬的人明顯學問不精,好幾處菜名都寫了錯别字。”
這事兒可大可小,記賬而已,銀子正确,能辨認就行,可萬一她是采購,碰上相似的字,豈不是鬧得底下的人跟着買錯菜?說到底,水玲珑這人,有時候也挺鑽牛角尖。
冷幽茹的睫羽顫了顫,眼底有詫異之色一閃而過。一旁的岑兒卻嘴角一抽,得,王妃,您總算找了個跟您一樣斤斤計較的人,還真是婆媳!冷幽茹用帕子碰了碰唇角,又把剩餘的五本賬冊全部推向她:“再算。”
水玲珑很乖巧地接過任務,耐心地打起了算盤。冷幽茹這才好生看了水玲珑幾眼,覺得自己已經無法把她和寺廟裏那個逼得栗程啞巴吃黃連的青澀少女的印象融合,真是歎時光荏苒、歲月蹉跎。忽然,不知看到了什麽,冷幽茹的嘴皮子動了動,欲言又止!
半個時辰,水玲珑算完了所有的帳,她翻着筆記,禀報道:“庫房的冊子問題不大,一月三十号入項的十桶油漆,用完時記成了十一桶,也不知是買的時候少算了,還是用的時候多算了。膳房的錯處較多,幾乎每次的采買和最終的消耗都對不上,二月初三進十八條魚,夜間用了五條,次日用了十條,三條不翼而飛…還有工錢這一本,錯處更多了,墨荷院每月的份例銀子有五十兩,這裏卻隻支出了四十五兩,也不知是誰代替公中掏了這五兩銀子,天安居的倒是多記了五兩二…”
不像貪污了,而像單純的不會做賬,因爲總數的差别不大,多是中途的細節對不上。這些冷幽茹不說,水玲珑也猜得到是甄氏掌家期間的傑作。
冷幽茹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玲珑也口渴,伸手去拿面前的茶杯,冷幽茹按住她的手,對岑兒道:“水涼過六分,味道喝着就不對了,還不快給世子妃換茶?”
“是!”岑兒忙不疊地撤走杯子,去茶水間重新泡了一杯蜂蜜花茶進來。
水玲珑扶額,原以爲自己已經算挑剔的了,和冷幽茹一比簡直不夠看!當然,這也從側面反映了另一個現象:冷幽茹在用自己的标準要求她。這是什麽預兆呢?
冷幽茹将賬冊一本一本放好,四邊絕對整齊,連有翻卷起來的頁腳,她都一一撫平,并在最頂端壓了一塊硯台:“除了賬冊的數目,你沒看出其它問題?”
水玲珑放下茶杯,搖了搖頭!
“唉!庶女…”冷幽茹沒講出後面的話,目光一掃,柳眉微蹙道,“首先,花園的園藝有礙觀瞻;其次,每日菜肴太差,這是王府,不是救濟倉庫;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年資提升不夠,下人過得豬狗不如,誰還替王府效命?”
有礙觀瞻?救濟倉庫?豬狗不如?甄氏是寒門之女,冷幽茹是冷家千金,甄氏認爲勤儉節約能令人誇贊,冷幽茹覺得鍾鳴鼎食是理所當然。水玲珑不接話,卻發現冷幽茹奇奇怪怪的、隐約有點兒焦躁的視線在她身上掃來掃去,剛剛算賬的時候她就感受到了,忍着沒問,現在…她也不打算問!
後邊冷幽茹又與水玲珑交代了一些生辰小宴的注意事項,水玲珑一一記下,詭異的是,冷幽茹隔一會兒便像雷達似的在她身上掃視一圈,弄得她渾身不自在!
“…你都記住了?”冷幽茹看向水玲珑的袖子,蹙眉問。
水玲珑攏了攏袖子,道:“記住了,母妃若沒别的吩咐,我先告退了。”言罷,起身行了一禮,待到冷幽茹點頭,水玲珑退了幾步轉身朝門口走去。剛要跨過門檻,背後響起冷幽茹一聲輕呵:“你回來!”
水玲珑走向冷幽茹,冷幽茹對岑兒道:“一号剪刀。”
岑兒微怔,瞧了瞧水玲珑,轉身行至梳妝台前拿了一把不足巴掌大小的剪刀。冷幽茹一把拉過水玲珑的皓腕,水玲珑猛烈一震,下意識地想反抗,冷幽茹卻麻利地翻開她袖口,剪下了一個大約五毫米長的線頭。
“好了,你回吧。”冷幽茹舒心一歎。
冷幽茹生辰當天,府裏來了許多客人,連三公主也來了,她完全是不請自來!
老太君坐炕頭,旁邊是大病初愈的喬慧和懷着身子的水玲珑,三公主坐右手邊的上首處,身側依次是姚大夫人、馮晏穎和郭大夫人,在她們對面,是甄氏、一名端莊的中年婦人和一名姿容豔麗的妙齡女子。婦人容長臉,敷了脂粉看起來挺白,衣着樸素,卻不失華貴;她身旁的女子則明豔許多,鵝蛋臉,柳葉眉,眼睛不大明亮有神,笑起來眯成兩道月牙兒,配上長長的睫羽,很喜色、很舒心的感覺,能讓人想起三月天金燦燦的打在枝頭的陽光。
水玲珑不經意地掃過她的臉,正好她也在看水玲珑,四目相對,她率先笑了起來,那是一種能融化冰雪的暖笑,水玲珑機械地笑了笑。
老太君和藹地問:“姚老太君身子可好啊?”
姚大夫人笑着答道:“有孫兒逗弄,她好得很,隻是今早蕙姐兒有些咳嗽,老太君不放心蕙姐兒出門,小汐便一并留在府裏照顧了,說是晚些時候再回來看親家。”講到最後,視線投向了冷幽茹。
母親生辰,女兒不回家探望,大家…沒什麽想法!在她們看來,親生母女嘛,若非真的有事,必不會缺席。
冷幽茹溫和地笑了:“這才像個做娘的樣子。”仿佛也不在意諸葛汐的失禮之處!
姚大夫人看着水玲珑道:“世子妃也快做娘了,害喜嚴不嚴重?”
水玲珑放下手裏的糖果,微微笑道:“不怎麽嚴重。”
馮晏穎打趣道:“我怎麽覺得你胖了些?胃口特好,根本住不了嘴吧?”
聽她這麽一講,三公主望向了水玲珑,果然發現她的臉頰有了點兒肉肉,三公主撫上了自己的臉,是不是胖一點才能懷孕?
水玲珑故作愕然道:“二少奶奶火眼金睛的麽?這都被你看出來了?我家相公還誇我苗條呢!”
一屋子人全都笑了起來!婦人和女子也笑,卻多看了水玲珑一眼。
郭大夫人就面向喬慧,面露關切地道:“聽說前些日子小産了,怎麽回事兒啊?”
此話一出,屋子裏的氣氛瞬間冷了一度,但很快,三公主也難掩好奇地道:“你小産啦?爲什麽?”
喬慧好容易愈合的傷口再次裂開,她苦澀地笑了笑:“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
三公主惋惜地歎了口氣,摸上肚子,她要是有了小郭焱,一定不讓自己摔倒!
郭大夫人搖了搖頭,正色道:“不是我唠叨,現在的年輕人真沒我們那時穩重,我們懷孕了多小心啊,别說房門,連床都下得少,就怕一個不留神孩子有什麽三長兩短。現在呢?都讓小年輕自個兒折騰,結果折騰來折騰去也沒折騰出什麽名堂!”
三公主撅嘴,不就是拐着彎罵她給郭焱下了迷魂媚香,縱欲了幾天幾夜嗎?她兒子爽死了好不好?痛苦的是她才對!别以爲她不知道,那熏香的效果沒那麽久,都是郭焱自己不樂意停的!委屈地撇了撇嘴,三公主幽怨的視線掠過面色沉靜的水玲珑,還是這個婆婆好!
姚大夫人看了三公主一眼,打起了圓場:“無礙,年輕人好生将養一段時日,很快便能有孕了。”
甄氏微揚起唇角說道:“是啊,我也是這麽勸小慧的,郡王與她感情甚笃,還愁沒孩子嗎?”
喬慧紅了臉。馮晏穎的眸光微微一暗,扭過頭望向門口,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老太君岔開話題,問向有些走神的馮晏穎:“佟哥兒一對了吧,長幾顆牙了?”
馮晏穎巧笑嫣然道:“沒他哥哥那時長得好,才六顆,愁死我了!”
那位端莊娴靜的婦人溫聲道:“長牙晚有長牙晚的好處,我記得蓁姐兒四個月大便出了牙,我們全家喜的呀,恨不得放鞭炮,誰料她長得早也壞得早,不過四五歲年紀,一口牙全沒了!她弟弟長得晚,一直好好兒的!”
被稱作“蓁姐兒”的美麗女子含羞地低下了頭:“娘!這麽多人您揭我的短做什麽?”
“這位是督察院左副都禦使顔夫人和顔小姐。”冷幽茹仿佛明白水玲珑的疑惑,主動給了她答案。但冷幽茹的眼神微閃,明顯地,話未說完。
顔蓁起身行了一禮:“世子妃吉祥!”
水玲珑微微一笑:“顔小姐請坐,你是我母妃的客人,不必如此見外。”
“是!”顔蓁坐下。
冷幽茹的睫羽顫了顫,再次欲言又止!
老太君笑着問:“既是幽茹的朋友,小钰和玲珑大婚,怎麽沒見到你們?”
顔夫人恭敬地道:“我們與王妃是早年認得的,三年前我相公調到燕城任知府,直到前些天三年期滿,我相公才又被調回京城了。”
燕城…水玲珑挑了挑眉,聽着好熟悉啊。
老太君手癢,與姚夫人、郭大夫人和顔夫人湊了一桌葉子牌,冷幽茹則叫了戲班子在後湖附近搭了個戲台子唱堂會,叫上甄氏、三公主、顔蓁、水玲珑、喬慧和馮晏穎一并去聽戲,馮晏穎好意婉拒:“我是個戲盲,台上咿咿呀呀的唱什麽我聽不懂,隻愛打瞌睡,你們去看,我在府裏轉轉,反正也不是頭一回來。”
冷幽茹淡笑:“好,有什麽需要盡管與下人說。”
“嗯,多謝王妃。”馮晏穎笑着地謝過。
冷幽茹帶着水玲珑等人去了唱堂會的地方,陽光正好,照在身上暖烘烘的,草地上擺了一排露天桌椅,放着新鮮的瓜果和點心,并幾壺口味不一的熱茶。
冷幽茹帶頭點了幾出好戲,甄氏也點了一出,輪到晚輩時,三公主擺了擺手,水玲珑就先把單子給了顔蓁:“顔小姐喜歡聽什麽?”
顔蓁溫柔一笑,亮晶晶的眼眸眯成兩道月牙兒:“我其實不怎麽懂戲曲的,我都是看他們穿的衣服,呵呵…世子妃和二少奶奶點吧!”
喬慧把戲單遞給水玲珑:“大嫂先點。”
推來推去還是推到自個兒跟前,水玲珑點了一出《木蘭從軍》,喬慧随手點了《牡丹亭》。大家夥兒看戲看得異常認真,這對妯娌卻是說起來悄悄話兒。水玲珑握住喬慧的手,小聲問道:“今天感覺怎麽樣?你出來許久了,累不累?累的話我送你回房歇息。”
喬慧淺笑道:“原也沒什麽,躺兩天就和沒懷孕之前一樣了,隻是心裏不舒坦所以悶在房中一直不肯出來。”
能講得這樣開,證明心裏沒什麽介懷的了。想想也對,自打喬慧滑胎,安郡王一下朝便陪在她身邊,哪兒不去,吃飯也在她屋子,爲鼓勵她出門,晚上還抱着她散過兩回步,精心呵護到這種程度,喬慧作爲一個單純的小女人也該釋懷了。水玲珑就道:“晚上想吃什麽?我給你做。”
“别!”這聲有點兒大,衆人不免朝她看來過來,她讪讪一笑,低下頭,衆人繼續看戲,她才壓低了音量道,“廚房危險,又是刀子又是開水又是油漬,燙到摔到都要不得。”從前沒這種擔憂的,滑了胎才意識到生命可以如此脆弱,看了一眼水玲珑的肚子,想說什麽卻礙于場合無法開口,隻凝眸道,“你這胎可千萬得保住了!”
水玲珑的眸光動了動:“我新做了水果甜點,挺好吃的,你要不要去墨荷院嘗嘗?”
喬慧看着冷幽茹和甄氏聽戲聽得入迷,遂說道:“好啊。”
水玲珑剛扶了扶椅子,打算站起身向冷幽茹打招呼,三公主便湊了過來:“你做了什麽好吃的?”緊接着,顔蓁也露出了詫異和向往的神色。水玲珑按了按眉心,皮笑肉不笑道:“甜點,不嫌棄的話,都來吧!”
卻說馮晏穎逛王府,逛着逛着便逛到了紫荊院。上次摔跤磕到了手肘和膝蓋,手肘恢複良好,膝蓋卻因跪了大半夜而落下病根,走幾步就針紮一般地疼,董佳琳索性不怎麽活動,就整天歪在炕頭刺繡。
“二少奶奶!”杏兒在門口失聲大叫!
董佳琳的手一抖,差點兒紮到了自己,等馮晏穎打了簾子進來,她适才明白剛剛那聲“二少奶奶”指的不是喬慧。
“表姐!”董佳琳欣喜地笑了,起身欲下地,馮晏穎快一步行至她身邊坐下,并按住她的雙臂,上下打量起她來,片刻後,徐徐一歎,“瘦了,瘦了好多!”
董佳琳看了杏兒一眼:“奉茶。”
“是。”杏兒轉身去了茶水間。
董佳琳騰出一隻手摸上自己的臉,笑容如常道:“哪裏瘦了?還是和以前一樣,許是表姐太記挂我了。”
馮晏穎拉過她放在臉上的手,一并合握掌心,正色道:“和表姐說實話,那天到底怎麽回事兒?”喬慧滑胎,姚家也得了消息,說是喬慧摔跤,董佳琳去拉她,結果雙雙摔倒,言辭中沒污蔑董佳琳耍了幺蛾子,但她擔心董佳琳還是會因此而遭受一些不可避免的委屈。
董佳琳蒼白地笑了笑:“沒什麽,就是在穿堂裏,我和二少奶奶摔了一跤,然後她滑胎了。”
“你呢?你又沒有受傷?”馮晏穎急切地問。
董佳琳的鼻子忽而有些發酸,這是這麽多天以來頭一個關心她身子的人,其他人跑來打聽情況,莫不都是問,你呢?你到底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