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州不同于大多數靠關系走馬上任的京城官僚,他是靠着政績和百姓的好評,從九品芝麻官一級一級爬上來的,素來享有“鐵面青天”之名,不持槍淩弱,也不畏強權。他不卑不亢地道:“水大人,歹徒指證令郎是幕後黑手,下官隻是按照規章制度辦事,若令郎是清白的,待本官審理完畢,自然會無罪釋放令郎。”
“卓大人,犬子怎麽可能去謀害他的親姐姐?這不合情理啊!”水航歌說這話時,明顯擺起了官腔,他比卓州高出一品,又是太子的準嶽父,算半個皇家人,與尋常官僚不可同日而語,他就不信卓州真敢把他怎麽着!
卓州最讨厭這種自以爲是的官員,臉色一沉,冷冷地道:“本官不認情理,隻認法理!”
“你…”水航歌這才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是個怎樣油鹽不進的清官,别說太子嶽父了,即便太子犯了罪,卓州隻怕也要一查到底!
水敏玉滿眼詫異和驚恐地望着水航歌:“父親!我冤枉啊!我沒有買通殺手!我雖然很讨厭水玲珑,但我沒想過讓她死啊!”好吧,他曾經弄了一堆血蝙蝠“伺候”水玲珑,但血蝙蝠無毒,至多是讓她吃點兒苦頭而已,他可真沒對水玲珑大開殺戒!
卓州的小眼睛突然迸發出一道貪婪的精光,有犯罪動機!
水航歌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兒子一眼:“你給我住口!”
水敏玉委屈死了,從回府到現在,先是失去了兩個小可愛,再是被打得下不來床,好不容易傷勢痊愈,娘又發現他“自給自足”,逼他和丫鬟行房,好,他一關關都忍過來了,原以爲再幾日便能前往錫山學院,屆時他又天高皇帝遠,想怎麽玩便怎麽玩,可偏偏成了嫌疑犯!怎麽會這樣?
秦芳儀披散着頭發,毫無形象地撲了過來,一把抱住水敏玉,嘶吼道:“誰都不許碰我兒子!不然,丞相府跟你們沒完!”
卓州火冒三丈:“水敏玉涉嫌謀殺庶姐水玲珑,拘捕入獄,聽候審理!”
兩名孔武有力的護衛迅速上前,從秦芳儀懷裏奪過水敏玉綁了起來,水敏玉哭喪着臉:“父親,娘!救我!”
“帶走帶走!”卓州不耐煩地押走了水敏玉。
秦芳儀渾身的力氣就在水敏玉消失的那一瞬徹底被抽空,她頹然地跌坐在了地上,大顆大顆的淚水從眸子裏溢出,滿頭亂發胡亂披散在肩頭,一絲黏在嘴角,一絲蓬在耳後,這模樣,與山野棄婦一般無二!
水航歌不禁想起了董佳雪,那個無論何時何地都優雅美麗的女子,再看向秦芳儀,眸子裏多了一絲厭惡,他甩袖轉身,秦芳儀的心碎成一片,這就是她愛了十多年的丈夫!對她可真是…好!
衆人散去後,秦芳儀在趙媽媽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往長樂軒走去,腦海裏一刻不停地在思量,她的确派了人刺殺水玲珑,在水玲珑揚言要去姚府會見太子的時候,因爲她不能眼睜睜看着水玲珑搶走屬于玲溪的幸福!但她的殺手根本沒來得及動手啊!那夥入獄的人,爲何一口咬定水敏玉?這是赤裸裸的誣陷!是誰在誣陷他兒子?
走了一會兒,秦芳儀突然憶起了正事:“快!給我大哥寫信!讓他務必救下敏玉!别讓他們對敏玉用刑!”
趙媽媽勸慰道:“夫人,奴婢聽說卓大人鐵面無私,辦案高明,在他手裏哪怕有未查明真相的案件,卻無一例冤枉的案件,且他不濫用私刑的,大少爺沒犯罪,進去也就是走走過場,等卓大人發現其中的蹊跷就會放了大少爺的。”
秦芳儀思慮一瞬,點頭:“沒錯,卓州的确是個難得的好官,敏玉沒做,就一定會無罪釋放!”凡事都有利有弊,不賣他們尚書府的面子也不會賣别人的面子,起碼敏玉在卓州手裏是安全的,她所需要做的就是等待。
然而,秦芳儀還是高興得太早了些,她前腳剛踏入長樂軒,後腳就有杜媽媽傳來消息——卓大人的馬車不知怎地撞到了三公主的馬車,三公主以沖撞皇嗣之罪拘捕卓大人,并送往了大理寺,順帶着,水敏玉一案也移交到了大理寺。
秦芳儀的心口猛然一顫:“誰負責審理大少爺?”
杜媽媽心裏冷笑,如實作答:“大理寺少卿…姚成。”
轟!
秦芳儀的頭顱内仿佛有火炮猛烈一炸,炸得她頭暈目眩!姚成,諸葛钰的姐夫…
“是她!一定是她!小賤人!”秦芳儀瘋一般地沖進了玲香院。門被推開,冷風霎那間直直打來,吹起水玲珑如墨青絲,在身後揚起一個優雅的弧度,宛若墨蓮悄然綻放水中央,端的是一室醉人風光。秦芳儀的眼睛狠狠地刺痛了一下!她咬牙道:“是不是你誣陷敏玉的?”
水玲珑揚了揚手,丫鬟們退下,趙媽媽也退下,水玲珑看向秦芳儀,淡淡笑道:“母親請坐,女兒給您泡壺好茶,當然,女兒知道母親您的睡眠不大好,濃茶就不要了,試試玫瑰和蜂蜜調的茶,不僅口感獨到,還能美容養顔,很适合母親呢!”
她笑得很美,不是五官有多精緻,而是一種雲卷雲舒、淡雅高貴的氣質,生母不是個商女嗎?這通身的貴氣到底哪兒來的?别說遺傳水航歌,水航歌脫了官服,跟土匪頭子又有什麽區别?秦芳儀胡思亂想了好半天,直到水玲珑将溫熱的茶杯放到她手心,她才霍然回神,将茶杯重重地擱在了桌上:“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呢?到底是不是你誣陷敏玉的?”
“母親,我是受害者呢,今兒要不是諸葛钰,我或許都無法活着回來見你,你怎麽不先關心一下我呢?難道敏玉是你兒子,我就不是你女兒?”水玲珑捧起茶杯,仿佛陷入了美好的回憶中,“還記得我剛回府時,母親你拉着我的手說,‘一轉眼,大女兒都這麽大了’,我心裏感動,一直記着母親的好呢!”
記着你搶了我父親!記着你迫害董佳雪!記得你差點兒讓我餓死!
秦芳儀被水玲珑微微含笑的眼神弄得心裏一陣打鼓,她笑得…太陰險了!
秦芳儀習慣性地去撫發髻上的流蘇,一模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束發,而剛剛她就這麽毫無形象地在府裏跑了一圈,真是…丢臉丢到姥姥家了!秦芳儀的眸子裏閃過一絲尴尬,皮笑肉不笑地道:“既然記得我的好,就想法子把敏玉給我弄出來!”
水玲珑聳了聳肩,露出無辜的神色:“母親太看得起我了,我隻是個豪不起眼的庶女,就連平日裏多吃一道好菜,還得自個兒掏銀子,試問這樣的我,何德何能救得了敏玉?”
這是在怪她太刻薄她了?秦芳儀的嘴角一抽,側過身子冷聲道:“姚成是諸葛钰的姐夫,你通融一下,讓他放了敏玉。”
求人求成這副模樣,秦芳儀你真當我欠了你?水玲珑的唇角揚起一個似嘲似譏的弧度:“啊,這…真是爲難,之前就是諸葛钰擒獲了歹徒送入官府的,若我突然求姚成放人,這打的是諸葛钰的臉,我可沒膽子得罪諸葛钰。”
秦芳儀倏然起身,雙目如炬道:“你别跟我兜圈子了!敏玉到底有沒有害你,你心裏比誰都清楚!那些殺手是你和諸葛钰準備的吧?啊?目的就是構陷我的敏玉!水玲珑,尚書府最近經曆的風浪還少嗎?你爲什麽非得再舔一個‘姐弟相殘’的醜聞?你是不是不把尚書府的名聲搞臭、不把尚書府的家風敗壞,你就不罷休?覆巢之下無完卵,尚書府是你家!它垮台了,對你又有什麽好處?”
這個家帶給她的隻有災難和折磨,她就是要看着這些惡人在地獄裏掙紮,猶如她在冷宮裏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時,他們也笑着看她的笑話一般!
水玲珑的嘴角露出一個享受的笑意來…
秦芳儀的大腦悶悶一痛,水玲珑…水玲珑似乎就是要把尚書府鬧得人仰馬翻!就是要所有人都不得好死!都說投鼠忌器,她再讨厭水玲珑、再讨厭那些庶子、庶女,也顧及了尚書府的體面不敢下狠手,水玲珑不同,她孑身一人,沒有顧忌、沒有弱點!她就是要把所有得罪過她們母女的人往死裏整!哪怕她也一同…灰飛煙滅?!
一念至此,秦芳儀的脊背暮然蔓過一層嚴寒…
水玲珑看着秦芳儀在她跟前像隻蝼蟻一般掙紮,她就覺得十分暢快!當她抱着渾身燒傷的清兒,用已經不能行走的下肢跪在秦芳儀面前,求她給清兒請個大夫時,秦芳儀怎麽說的?她說:“你早不是水家人,與我形同陌路,我憑什麽幫你?我要施舍乞丐也得看乞丐長得合不合我眼緣,瞧你們如今的醜樣子,我看了便惡心,沒修理你們一頓算是仁至義盡了!”
是啊,她本不是水家人,水敏玉的死活跟她有半文錢關系?她就是故意把水敏玉弄進大牢的怎麽了?
不知過了多久,秦芳儀總算控制住了幾欲崩潰的情緒,她的手抖得厲害,聲音,也顫得厲害,但眸光裏除了憎惡,俨然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恐,她放低了姿态,道:“好,今天我們就把話挑明,你開個條件吧!”
水玲珑睜大亮晶晶的眼眸,天真無邪地笑了:“我真的聽不懂母親在說什麽?抓走敏玉的是卓大人,審理敏玉的是姚大人,母親要賄賂也不該賄賂我呀!再說了,母親那兒有什麽能賄賂我的呢?”
有什麽能賄賂她的…
錢?不,現在的水玲珑不缺錢,或者說水玲珑從不貪錢!
權?府裏的中饋在老夫人手裏,老夫人器重水玲珑,水玲珑也算半個掌家人。
名?水玲珑在賞梅宴上大放異彩,昨日又救了太子,她早聲名遠播了…
自己有什麽可以賄賂她的呢?
秦芳儀的素手一握,深邃的眼底恢複了幾許清明,好厲害的丫頭!幾次都牽着她的鼻子走!自始至終沒有承認她才是幕後主使,可細細思量,每句話又都透着一股子威懾。秦芳儀氣得目呲欲裂,猝然起身,大踏步朝門外走去。
水玲珑笑了笑,雲淡風輕道:“我早提醒過母親,您除了女兒還有一個兒子,何苦把兒子給搭進去?”
咬重“除了女兒”四個字,秦芳儀的心咯噔一下,莫非水玲珑是想要…
秦芳儀走後,水玲珑的笑容一收,陷入了沉思,聽秦芳儀的口氣,今天那波殺手根本不是她派去的,那麽,到底是誰想要她的命?鎮北王嗎?還是…害諸葛钰“克”死了三任未婚妻的幕後黑手?
水玲溪悠悠轉醒,喚了幾聲,無人應答,想來服侍她的丫鬟如廁去了,她有些口幹舌燥,便自己下床倒了杯水喝。
得了這樣的怪病,她生不如死!哥哥之前還說隻有她是他嫡親的妹妹,轉頭就罵她蠢貨,這樣的人也配做他哥哥?哼!等她做了太子妃,才不會給水敏玉好臉色!
水玲溪喝完水,打算去找秦芳儀聊天。
“找到了沒?就在第三個箱子裏右邊的第二個錦盒,你小點兒聲,别讓二小姐聽見了。”
這是秦芳儀微微顫抖的聲音,水玲溪的腳步一頓,偷開了一條門縫,就看見趙媽媽正在翻箱倒櫃地找着什麽,秦芳儀背對着門,用手支頭靠在桌邊,顯然有些疲倦。
須臾,趙媽媽拿了一塊羊脂玉佩遞給秦芳儀,遲疑着問道:“夫人,你确定大小姐要的是這個嗎?”
水玲溪認得那塊玉佩,正是皇帝賜給水家的定親玉佩,可趙媽媽說什麽?要給水玲珑?
秦芳儀把玉佩收好:“明早給她送過去吧。”
水玲溪奪門而入,難以置信地瞪大了惺忪的眼眸:“娘!你要幹什麽?爲什麽把定親玉佩送給水玲珑?沒了它,我怎麽做太子妃?”
女兒啊,太子不喜歡你了,他看上了水玲珑,而你…又落了這樣一個病根,嫁過去的希望幾乎沒有啊!秦芳儀吞下苦水,起身抱住水玲溪,哽咽道:“水玲珑把你哥哥弄進大牢了,不給她玉佩,你哥哥會兇多吉少。”
“關我什麽事?”水玲溪一把推開秦芳儀,像個被踩了尾巴的猛獸,“水敏玉入獄了就能拿我的終身幸福去換?我不允許!”
秦芳儀的心裏猛一陣抽痛,她的女兒還有沒有人性了?那是她的同胞哥哥,她竟舍不得拿一段已經沒有希望的姻緣去救他的命!秦芳儀咬牙道:“别胡鬧!趕緊回房睡覺!”
水玲溪的眼珠子一轉,趁人不備,一舉奪了秦芳儀手裏的玉佩,爾後倒退幾步抵住了梳妝台:“别過來!否則我碰碎它!”
秦芳儀和趙媽媽俱是一驚,不敢再上前。
水玲溪瞪大眼眸,喘息着道:“我是太子妃!是未來的皇後!太子隻能娶我!水玲珑那個賤人,連給我提鞋都不配!跟我搶太子?天方夜譚!還有你,娘,大哥入獄,你該找父親、找舅舅、或者找外公想辦法,不該用我的幸福去換!”
這幸福原本也不是你的…秦芳儀難過得眼淚直冒:“玲溪,你聽我說,我要是能想到更好的法子,一定不舍得動這塊玉佩!你哥哥落入了姚成的手中!姚成是諸葛钰的姐夫,就憑諸葛钰對水玲珑那股子追求的勁頭,你覺着你哥哥還能好好兒地走出大牢嗎?乖,娘這是權宜之計,等娘救出你哥哥,會想法子把玉佩再要回來的!娘能從水玲珑手中弄到一次,也能弄到第二次!你相信娘!”
水玲溪的神色松動了幾分,秦芳儀心頭一喜,可不等她邁出步子,水玲溪又目光一沉:“既然你把大哥看得比我重要,我便再也不信你了!從現在開始,我隻信我自己!”
秦芳儀仰頭,失望中隐約透出了一絲絕望,她最愛的女兒,捧在掌心的寶貝,到頭來卻說再也不信她!她自嘲一笑,忽覺人生那麽諷刺,她不知道自己多年來處心積慮算計他人到底換來了什麽?她抹了淚,看向暴怒的水玲溪,淺淺一笑,語氣柔和:“玲溪,太子他…不要你了。”
水玲溪的眼眸一瞪:“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秦芳儀臉不紅心不跳地道:“太子不要你了,他喜歡水玲珑,要娶水玲珑爲妻,許他後宮無妃,一生一世一雙人!”
水玲溪聽到了世界坍塌的聲響,她用了十年光陰編織出一個太子妃的美夢,卻在一夕之間,親耳聽自己母親宣布它的終結…
水玲溪顫顫巍巍地指着秦芳儀,身子開始打抖:“你、撒、謊…”
嘭!
水玲溪兩眼一翻,倒在了地上,四肢抽搐,面色青紫,一股騷味兒從她身下散了出來…
“啊——我的孩子——”秦芳儀抱住水玲溪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痛,在心底徐徐蔓延,“把玉佩給水玲珑送去!告訴她,水敏玉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會跟她玉石俱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