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屋内,月光被窗棂子切碎了鋪陳落下,細密地在玉妃臉上落下斑駁的暗影,她顫顫巍巍地接過聖旨,木讷地磕了個頭:“謝主隆恩。”
“水貴人,時間不多了,趕緊收拾一番,随咱家去冷宮吧!”章公公扯着尖細的嗓音傲慢地甩了一句,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又一個自尋死路的宮妃,面無表情,這樣的事他見了太多,宮裏新人舊人來來去去,你上我下,你死我活,唯一雷打不動的隻有中宮皇後,可惜這些不自量力的女人,到死都沒明白自己是别人眼中的棋。
欣女官拔下手腕上的玉镯子遞到章公公手裏,哀求道:“公公,小主畢竟是懷了身子的人,萬歲爺雖說懲罰了小主,卻是對小主腹中的胎兒寄予厚望,還請公公行個方便,容許我爲小主多收幾件換洗衣裳,讓小主更好地養胎。”
章公公意味深長的目光在水沉香微微隆起的腹部流連了一圈,随後恣意地道:“咱家正好有些腹痛想如廁,水貴人慢慢收拾吧!”
言罷,轉身走出了翠屏閣。
欣女官扶起水沉香,寬慰道:“小主且放寬心好生養胎,萬歲爺許是一時氣憤,等消了氣,又會念起小主的好的!”
水沉香兩眼空洞無神,仿佛盯着地上斑駁的暗影,又仿佛什麽也沒看:“你怎麽不走?關雎殿的人都走得七七八八了,先前香妃來要人,你爲何要留下?”
欣女官服侍水貴人多年,說沒感情是假的,可說不擔憂自己的前程也是假的。隻是看多了拜高踩低的戲碼,她能清楚地意識到樹倒猢狲散,跑得最快的往往第一個落入虎狼的牙口,因爲這種背信棄義的奴才隻會被指去做排頭兵,她還不如随着大樹一起倒下,日子過得差卻是不會死,而等大家都跑完了,隻剩她一個時,興許又是另一番天地:“小主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不做那天打雷劈的小人。”
水沉香的眼眶漸漸有了淚意,很快,又染了一絲淩厲,淩厲過後逐漸變得柔和,語氣也慢慢柔和,但細聽又滿是嘲弄:“香妃來要人,就是想甩臉子給我看!她哪裏真會對那些人好?也活該是他們報應!”
欣女官的脊背一涼,身子有了寒意。
水沉香摸上微凸的肚子,美眸一轉,道:“誰對我好,我心中有數,隻要我肚子裏還懷着龍嗣就一定能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欣女官低頭不敢接話,私心裏她當然希望小主能東山再起,但這已經不可能了。
似是感受到了欣女官的異樣,水沉香緩緩地眨了眨眼,歎道:“即便我再也走不出冷宮,也會讓你陪着小皇子一起走出去的。”
欣女官撲通跪伏在地:“小主!奴婢想伺候小主一輩子!奴婢不離開小主!”
看來這句話打動她了呀,世上哪有絕對的衷心?人性本自私,不爲自己謀劃的全都是傻子!但自私也有個限度,比如欣女官這類,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的同時也盡量照顧到她的利益,算是三分衷心、七分聰明。她看得到,萬歲爺又怎會看不到?等孩子出世,欣女官是一定會被指去做貼身宮女的,倒不如自己提前搶來賣個人情,這樣,将來在欣女官的安排下,自己或許還能和孩子多幾次見面的機會。水沉香眼神一閃,歎道:“親生的和養在膝下的終究不一樣,她不用使壞,隻稍稍疏忽一下,我兒的命就有可能葬送在那些不幹淨的胭臜事兒裏!你陪在孩子身邊,我才能放心,等生産前,我會想法子說服萬歲爺。”
若說欣女官先前是三分真心,現在便是五分了,欣女官磕了個頭:“隻要能讓小主和小皇子好,奴婢做什麽都可以!”
這樣的回答還算讓水貴人滿意,水沉香又道:“新冊封的珍貴人是誰?”
欣女官搖頭:“奴婢不知。”
“珍貴人駕到——”
水沉香和欣女官俱是一震,心底萌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欣女官扶了水沉香起身,當她們循聲側目,看清來者後,眼珠子差點兒瞪掉了下來!
“姑姑好啊!”水玲月已換上光新亮麗的蜜合色繡粉蓮宮裝,頭簪一對栀子花金步搖,在宮裏,唯有嫔位或以上的主子才有資格佩戴步搖,一個六品貴人…居然戴了!這說明什麽?不,這還不是最讓人難以接受的,最難以接受的是…在水玲月身旁,赫然站着容色沉靜的譚嬷嬷。這一刻,水沉香似乎明白了什麽!
水玲月笑靥如花:“姑姑,我是來給你送行的,看在你是我姑姑的份兒上,我就不計較你的失禮之處了,作爲回報呢,請你務必好生養胎,我可是天天盼着做母妃呢!”
同爲貴人,有封号和無封号卻是天壤之别。想起之前她百般巴結玉妃,玉妃都無動于衷,隻一門心思青睐她的眼中釘水玲珑,她就怒火中燒,玉妃被褫奪封号、降爲貴人,從此圈禁冷宮,同一時刻,皇上冊封她爲貴人,賜封号“珍”,她立馬覺得自己有了奚落這個姑姑的資本,于是忙不疊地跑來看笑話了。當然,皇上點名讓她撫養水貴人的孩子,這有些出于她的意料。
水沉香終于明白皇上爲何一連幾日不來關雎殿,而水玲月也一天到晚往外跑了。水沉香看了看譚嬷嬷,又看了看水玲月,五年來的點點滴滴浮上心頭,她的眼淚笑了出來:“呵呵…珍貴人,請惜福!”那晚的事,她猜出了大概,不過是一計李代桃僵,水玲珑真是好本事,就不知到底是水玲珑和水玲月聯手共謀,還是水玲珑一人算計了所有人。
水玲月裝模作樣地抹起了眼淚:“姑姑别忙着告誡我了,皇上疼我,我自然有大把的福要享,姑姑你在冷宮孤苦伶仃的,可别想不開做了傻事,那樣我的兒子就沒了!”
這話真是誅心啊!水沉香的肺都要氣炸了:“水玲月,你别不知天高地厚!跟我耍嘴皮子算什麽本事?有本事你去找香妃逞能啊!找皇後逞能啊!”
水玲月揚了揚手裏的香帕子:“呵!她們又沒得罪我,我爲什麽要找去招惹她們?怪隻怪你有眼不識泰山,隻知道疼水玲珑那個小賤蹄子!沒想到吧,你曾經看不起的小庶女也能鯉魚躍龍門,終有一天踩到你的頭上!”
水沉香聽完她的話不怒反笑,看來,水玲月不是跟水玲珑一夥兒的,水玲月自以爲撿了個天大的便宜,殊不知這一切都是水玲珑暗中縱容的結果。她的下場他日就是水玲月的下場!
“水玲珑你說話呀!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水玲月會成爲我父皇的新妃?”三公主推了推陷入沉思的水玲珑,焦急地問道。
水玲珑不語,那晚她跳出窗子,被郭焱抱在懷裏之後…
“瑩瑩!瑩瑩是不是你?”跨入小廚房的霎那,皇帝雀躍地叫出了聲。
李常歎了口氣,道:“萬歲爺,這應當就是廚子們做的,沒甚特别。”
皇帝用筷子夾起來吃了一口:“不對!禦廚做不出這種味道!十幾年了,朕從來沒忘記過這種味道!”
“萬歲爺,瑩主子她…”
李常立場話未說完,皇帝厲喝道:“誰?誰在這裏!給朕出來!再不出來,朕命人搜查,搜到的話摘了你的腦袋!”
“啊——”水玲月一聲尖叫,跪在了門口,“皇上饒命!”
“你是誰?爲什麽在外面鬼鬼祟祟的?”
“我…我…我剛做了一盤菜打算給玉妃娘娘送去,又恐一身油污髒了娘娘的眼,這才回房換了身幹淨衣衫,可我剛剛打算進來時聽到有男子的說話聲,吓得…吓得不敢上前了…”
皇帝的語氣緩和了不少:“這盤菜是你做的?”
“嗯。”
“服侍朕用餐吧。李常,就在這兒擺個桌子,朕瞧着菜好,酒也好。”
後面皇上大概喝多了些,抱着水玲月親吻了起來,須臾,便傳來了水玲月欲拒還迎的低喃。
回憶到這兒,水玲珑按了按眉心,人心不足蛇吞象,水玲月最初隻想巴結玉妃推掉和江總督的親事,可當水玲月發現有一個接近皇帝的機會時,她的欲望也随之高漲了,隻要她一天是水家庶女,便一天受秦芳儀的掣肘,哪怕沒了江總督,後邊的親事也大抵不盡人意,與其如此,倒不如成爲天子妃嫔。
對于水玲珑來說,有個“替罪羊”是最好不過了,她可不想成爲皇帝的女人,也不想成爲荀楓離間皇帝和鎮北王府的棋子,所以她不會戳穿水玲月。
水玲珑将鬓角的秀發攏到耳後,笑了笑:“我又不是神仙,怎麽會知道皇上的心思?我剛剛在想這滿臉紅疹子何時才能褪去,整日戴張面紗,都沒臉見人了!”
“噗嗤--”三公主笑出了聲,“活該!讓你裝病,把自個兒搭了進去!你若早些告訴我…算了,你不裝病,也沒法子告訴别人!”講到最後,她竟狠狠地捏了把冷汗,如果不是水玲珑機警,隻怕已經被水給害沉香了。
諸葛汐微惱地睨了水玲珑一眼:“你和水貴人到底怎麽回事?她爲什麽要害你?打算怎麽害你?”
水玲珑面露惶恐,十分後怕的樣子:“我…我不知道。”
諸葛汐的嘴唇動了動,大概想說什麽難聽的話但最終咽了下去:“我沒怪你的意思,你莫怕!”想了想,又道,“依我看,她八成是打算殺了你嫁禍給皇上,好以此來挑撥鎮北王府和皇上的關系,你知不知道幕後主使是誰?”
我說是荀楓,你們能信麽?别說太子和荀楓關系良好,便是諸葛钰都曾跟荀楓穿過一條褲子,一個弄不好,太子和諸葛钰同時孤立她,那她才是真真兒上了絕路。重活一世,她沒那麽多信任可以給誰,哪怕是兩輩子都沒害過她的太子,亦或是今生與之長眠的丈夫。水玲珑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我不知道。”
諸葛汐看她雙手和額頭都是疹子,想再逼逼她,又于心不忍:“算了,你一個小姑娘應當不懂朝政,水貴人真是誅心,皇上待她情深意重,她卻暗地裏耍那多幺蛾子,甚至連親生侄女兒也能利用!不過…”
頓了頓,又道,“皇上冊封了你妹妹爲貴人,這未嘗不是一種表态,他不會遷怒于尚書府。”
水玲珑點點頭:“這樣我就放心了。”
三公主說道:“是啊,父皇和母後都是以她縱仆偷賣禦賜之物爲由發落的,沒牽扯其它。”
這樣啊!水玲珑用杯蓋撥了撥茶盞裏的茶葉,皇上終究是給水家留了天大的面子,收受賄賂或販賣禦賜之物純屬個人貪心,若勾結外敵則少不了讓人懷疑水家有密謀造反之意,皇上…就真的這麽信任水家?
諸葛汐表面大大咧咧,但心思不失細膩,她沉默片刻後,看向水玲珑,眼底閃過晦暗難辨的波光:“既然皇上和皇後這麽說,我們自然也這麽認爲,玲珑你說呢?”
水玲珑笑着點頭:“姚夫人說的有理,今日玲珑被三公主接回寝宮後便一直在内養病,關雎宮到底發生了什麽,玲珑一概不知。”
諸葛汐暗暗贊賞,不知想到了什麽,又眉頭一皺。水玲珑察覺到了諸葛汐情緒上的變化,換做是她也會起疑,娶妻當娶賢,沒哪個門庭敢要攻于心計的女子。
三公主打趣地道:“還姚夫人姚夫人地叫啊,不該改口叫姐姐了麽?”
水玲珑就勢低下頭,羞澀一笑,雙頰染上一層胭脂紅。
三公主越發來了逗弄的精神,她湊近水玲珑,笑呵呵地道:“害羞啦?想嫁人了?說吧,你其實很喜歡諸葛钰的吧?”
“呀——三公主你…”水玲珑羞答答地側過身子,一副局促不安的态勢。
這小女兒家的嬌羞模樣打消了不少諸葛汐心底的疑慮,今晚的事她沒怎麽參與,但也從三公主和水玲珑的交流中猜出了三、五分,表面上水玲珑是受害者,實際垮台的卻是水貴人,水玲珑雖是爲了自保才裝病,可把水貴人鬥倒也是不争的事實。心思太重之人未必是钰兒的福氣,但就眼前來看,她應當隻是急中生智,旁的與尋常閨閣女子無異。
諸葛汐心思一動,和藹地道:“說到底這回是鎮北王府連累你了,貴婦難當,你和鎮北王府的命運綁在了一起,享受無上尊榮的同時勢必也要承受一些明槍暗箭,若讓你一人再這麽冒冒失失下去,我實在不安心!就拿這次的事兒說吧,若你身邊有個機靈些的丫鬟或媽媽,怎麽也不至于出個用苦肉計來吸引救兵的下下之策。這些都因你是鎮北王府兒媳的身份而起,我便不能袖手旁觀了,這樣,讓袁媽媽跟你回去,袁媽媽早年跟我從喀什慶族過來的,衷心和能力都沒得挑,有她照顧你,我和钰兒才能放心一些。”
擔心是假,監視是真吧。沒過門夫家便派了個德高望重的媽媽來,知情的說是保護,不知情的還以爲她水玲珑有多無能,得靠一個媽媽來撐台面!屆時她在王府要怎麽立足?若她隻是個不谙世事的小丫頭,此時必定被諸葛汐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一番話給說得不忍拒絕。然活了兩輩子的她,心已經硬成了一塊石頭,又豈是那麽容易妥協的?水玲珑理了理鬓角的秀發,白皙小臉上揚起一抹純真的笑:“這不是鎮北王府的錯,姚夫人無須自責,玲珑不敢麻煩姚夫人,還沒過門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
剛剛三公主明明讓她改口,她仍一口一個“姚夫人”的叫,分明是諷刺她嫁作他婦還要插手鎮北王府的家事!諸葛汐的神色一肅,對水玲珑的好感頃刻間蕩然無存!她聲線一冷:“那你告訴我,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你打算怎麽辦?還用苦肉計?次次都用,用到最後你這身子廢了怎麽辦?不能給我弟弟生孩子又要怎麽辦?你們這些年輕人就是莽撞輕率,做事從不考慮後果!何況是一個下等賤妾生的孩子?完全是小家子氣,上不得台面!我幫你娘好生管教你,是你的福分…”
嘭!
水玲珑的杯子掉在地上,砸了個粉碎,她的目光突然寒涼得像地獄發出的冥光,所過之處,寒氣逼人:“姚夫人,不要以爲自己生不出孩子就覺得别人都跟你一樣!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你從出生就是喀什慶族的小公主,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經曆了一些自以爲大不了實則在我看來根本什麽都不算的風浪,便覺着自己的閱曆足夠做我的人生寶典了?如果你父親不是鎮北王,你母親不是冷家嫡女,你出了亂子,怕是連苦肉計都用不好!因爲你這人,簡直自負到了一種盲目的程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