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人苦倒也罷了,能成全你的仕途、成全水家的千秋萬代,我有什麽苦是咽不下的?”老夫人仰頭,把淚意逼回眼底,做了個深呼吸,看向水航歌恨鐵不成鋼地道,“但今日一事,你若再不驚醒!我水家…必遭滅門之禍!”
水航歌的心猛烈一顫!
老夫人語重心長道:“等太子登基,玲溪做了皇後,你就是國丈,水家即是皇後外戚,這是多少人盼掉眼珠子也盼不來的福分!敏玉是嫡子,是未來的水家繼承人,可他偏偏嗜好龍陽!長此以往,他厭煩女人倒也罷了,萬一枕邊人一個歹毒心思毀了他的生育能力,水家嫡系從此絕後!”
水航歌的心肝兒又是一陣亂顫:“娘…”
老夫人冷哼道:“長風和長安是丞相府送的,其司馬昭之心你難道還看不出來?他們秦家是想取而代之成爲皇後唯一的外戚啊!”
比起庶出的水敏輝,水玲溪的确更親近丞相府的人,包括水敏玉,也親近丞相府多一些…一雙嫡出兒女如此做法,又焉不是他縱容的後果?一股冷風從窗子縫隙溜了進來,吹在水航歌的身上,他的脊背、四肢百骸皆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老夫人見他這般神色,心知他已頗爲動容:“該說的我都說完了,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聽進去與否、願意改變與否在你自己,反正老婆子沒幾年活頭了,屆時兩腿一蹬,你們愛怎麽折騰怎麽折騰,我看不見也心不煩!”
水航歌重重地磕了個響頭,惶惶然道:“娘定要長命百歲、四世同堂的!”
老夫人阖上眼眸,累極了似的微微一歎:“我乏了,你退下吧。”
水航歌爬起來,給老夫人脫了鞋子和足衣,扶老夫人躺下,又掖好被角,放下帳幔,這才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離去。
水航歌走後,王媽媽從偏房緩步而出:“老夫人,丞相府當真有絕水家之後的心思?”
老夫人慵懶的聲音從帳幔内徐徐傳來:“訓話時,往往你說三分,他隻聽一分,而爲了讓他把三分全部聽進去,你就必須誇大成十分。我沒證據,卻也不想賭那個萬一。”
姜還是老的辣,王媽媽給老夫人燃起了安神香。
一刻鍾後,王媽媽按照慣例準備去外間的軟榻上歇息,這時,老夫人沉沉的話音再起:“你說…今兒一出接一出的,會不會都是玲珑布的局?秦之潇和水玲語,敏玉和長風、長安,畢竟明着捉鬼、暗着查人的法子是她想的…或者她提前知道了什麽,故意引誘他們幾人入局?”
大小姐沒這麽壞!王媽媽下意識地想替水玲珑辯駁,話到唇邊,腦海裏突然精光一現:這段日子她常去玲香院傳話,和大小姐接觸頗多,且大小姐是她去莊子裏接回來的,這也算一種情分。老夫人疑心病重,她若替大小姐求情,豈不是讓老夫人懷疑她被大小姐給收買了?王媽媽終于明白老夫人爲何每次隻讓她去玲香院傳話了,老夫人并非在彰顯對大小姐的器重,而是在試探她和大小姐有沒有野心!
她剛要是反應慢點沒掐住,明早大概已被逐出尚書府了,而一個伺候了主子幾十年仍摸不清其脾性的老媽子,大小姐也決計不會多看一眼!她又想起上午大小姐故意表現出對她的信任,當時她還覺着大小姐是沒把她當外人,現在一思量,大小姐也是在試探她啊!這對祖孫,太…太可怕了!
王媽媽壓下驚恐,故作不忿道:“老夫人,您不說奴婢不覺得,您這麽一提,好像還真是…太巧了些!大小姐與大少爺怎麽說都是有過摩擦的,人心隔肚皮,當面一套背面一套,這事兒宅子裏從來不缺。”
老夫人翻了個身:“我也就随口說說,瞧你瞎歪唧些什麽?玲珑不是那種人,她也沒那份能耐…”聲音漸漸微弱,歸于甯靜。
水玲珑坐着老夫人的馬車去往了丞相府,秦之潇喝了不少蒙汗藥,原本她想讓秦之潇睡個海枯石爛,偏水玲語非他不嫁,她便勉爲其難讓他睡到明天的日上三竿吧。
水玲珑把秦之潇送回丞相府,對二舅秦徹和二舅母阕氏詳細闡述了以旁人角度觀察到的事件經過:全府大作法事,秦之潇和水敏玉偷偷飲酒作樂,喝得酩酊大醉,秦之潇去往了水玲語時常出沒的燕蘭軒,并毀去了水玲語的清白。
送走水玲珑後,阕氏不屑嗤道:“我還以爲多大的事兒呢!之潇毀了她清白又如何?未婚破了身子還不是隻能嫁過來做妾?一個妾,丞相府養得起!”
秦徹卻是望着兒子不太正常的睡眠,皺起了眉頭…
水玲珑心情大好,睡得格外香甜,一夜無夢,好眠到天亮。
吃膩了粥和包子,她打算換個口味,改吃鍾媽媽親手做的刀削面,鹵過的鮮嫩牛肉、羊肉各放一半,再加點兒香菜、竹筍、金針菇和番茄,當然忘不了她最愛的辣油。
呼呼!人間美味!
一大碗,她連湯都喝得幹幹淨淨!
洗漱完畢後,水玲珑便前往福壽院複命,進入明廳時老夫人剛剛起來,平日裏這個時辰老夫人都用過早膳且念了好一會兒佛經了,由此可見,老夫人昨晚睡得并不安好。
水玲珑親自伺候老夫人寬衣洗漱,并給老夫人梳了個婉約又不失華貴的發髻,老夫人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眉宇間的凝重之色卻不減弱絲毫,水玲珑看在眼裏沒說話,半響,老夫人才問:“你怎麽懂梳頭的?”
水玲珑給老夫人戴上一個珍珠抹額,對着銅鏡裏的人笑得天真爛漫,細看又藏了一絲傷懷:“在莊子裏時,我和我娘常常互相梳頭。”
老夫人想起董佳雪,又想起秦芳儀,再對比水玲珑和水玲溪,她自嘲一笑,龍生龍,鳳生鳳,秦芳儀傲慢偏執,水玲溪便自命清高,董佳雪那般單純,她生的女兒又豈會是玩弄心計之人?老夫人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等課程結束了常來給我梳頭吧。”
水玲珑一口答應:“好啊!”
老夫人用完膳,水玲珑把昨晚的事彙報了一遍,其實沒什麽特别的,她是個庶女,丞相府的人不會與她交涉,老夫人當然猜得到對方的反應,仍執意派她去了,誰說不是想趁機打一下對方的臉呢?
老夫人聽完,和顔悅色地笑道:“辛苦你了。”
水玲珑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眸:“能出府溜達一圈,我賺到了!不辛苦!”
老夫人的笑容一收,假意嗔道:“瞧你這潑皮的勁兒!”
水玲珑呵呵笑了一陣,從寬袖裏拿出一張紙遞給老夫人:“祖母,這是我打算帶到鎮北王府的人名清單,您過目一下,可有哪裏不妥?”
老夫人仔細看完清單上的名字,不由地擰起了眉毛。
“會不會太少了?隻有鍾媽媽、枝繁、葉茂和阿四、阿季,且後邊兒兩個還是三等丫鬟。”老夫人放下清單,認真地望着水玲珑,尤其葉茂上回還跟長風、長安鬧了事,隻怕骨子裏有沖動因子,老夫人不大放心。
水玲珑理了理鬓角的秀發,道:“今兒我正想借這個機會跟祖母提一提,把枝繁升成大丫鬟,阿四和阿季升成二等丫鬟,這樣我身邊的人就多了。”
“怎麽沒有柳綠?”老夫人見柳綠的次數不多,平日裏随水玲珑一塊兒來請安的大都是葉茂或者枝繁,老夫人記得柳綠是因爲柳綠生了一張十分美麗的臉,特别是那雙盈盈水波的眸子,跟聚了珍珠一般,透亮間顧盼神飛。陪嫁丫鬟裏總要有幾個姿色過人的,善妒如秦芳儀不也備了清秀可人的馮姨娘?
水玲珑露出幾分尴尬的神色,道:“哦,她娘身子骨不大好,就留她在府裏,彼此有個照應。”
老夫人敏銳地抓住了水玲珑話裏的潛台詞:“是她自己要留還是你讓她留?”
水玲珑低下頭:“我讓她留。”
“你…”老夫人弱弱地吸了口氣,神色一凜,“跟祖母說實話,你是不是怕她跟你搶姑爺?”
水玲珑“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祖母啊,玲珑還年輕,不想這麽早給丈夫準備通房。柳綠她長得漂亮,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資本,更是不遺餘力地打扮,她倒是沒什麽壞心思,做事也特勤勉,但我心裏始終過不去那個坎兒,不怕祖母笑話,在有自己的兒子之前,我是不會讓諸葛钰碰别的女人的。”
老夫人微微一愣,繼而笑開:“你能想到這一層,倒是不賴。這樣,我瞧柳綠這丫頭頗有姿色,先讓她來我院子呆着,等你什麽時候需要了我再給你送到王府去,她爹娘都在我手裏,她不敢不聽你話,等我實在老得不能動了,你再随便想個法子治了她便是。”
水玲珑抱住老夫人的胳膊,軟軟地道:“祖母,您别說這樣的話,我聽了難受。”
“難受什麽?人都有那麽一天的,隻不過或早或晚罷了,你要是沒回府,我大抵已經去了。”老夫人歎了口氣,探出滿是皺紋的手摸了摸水玲珑的小小腦袋,“你放心,我既然僥幸從鬼門關跑了回來,那麽,在看到敏輝和你站穩腳跟前,我是不會死的。”
前世她對水敏輝印象不深,隻知他成家後棄文從商,跟了二叔做生意,再沒回京城,算是府裏少有的沒給她臉色看、也沒給她下過絆子的人。水玲珑眨了眨眼,會意道:“我挺喜歡敏輝,嫁人了希望和他多走動。”
老夫人欣慰一笑,摟着水玲珑的胳膊又緊了幾分:“言歸正傳,柳綠的事你考慮得如何?今兒提了,咱們就把它定下。”
水玲珑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眸:“祖母,柳綠十七,再過兩、三年便要成老姑娘,諸葛钰…看不上吧。”
老夫人拍了拍額頭,恍然大悟道:“光顧着想她的美貌,竟忽略了她的年齡,照你這麽一說,她當真不合适。”
水玲珑從老夫人的懷裏起來,給老夫人倒了一杯熱茶:“我早上差人去問過四妹,回話的說四妹昨晚安靜得很,想來楊大仙驅邪驅得挺幹淨,隻是爲何,我聽說敏玉病了?”
水敏玉被打得下不來床,老夫人隻對外宣稱他染了風寒需靜養,旁人切勿探視打擾,至于目睹了他斷袖之癖的幾名下人也被老夫人封了口。老夫人喝了口茶,眼神微閃道:“他呀,昨兒偷偷喝了你們父親送的洋酒,醉倒在地上,睡了幾個時辰,半夜裏就開始高燒不退,你知道他脾氣的,别去探望他,省得吃閉門羹。”
水玲珑垂眸掩住點點笑意,恭順地道:“是,玲珑明白。”又拿起桌上的清單,“祖母沒有異議的話,我就定這些人了,其餘的丫鬟和粗使仆婦,祖母看着安排吧。”
老夫人的腦海裏閃過一道思緒:“你真不要柳綠?”
水玲珑搖頭。
老夫人的眼底流轉起絲絲晦暗難辨的波光,須臾,笑道:“我想起來了,昨兒敏玉醉酒生病都是丫鬟們伺候不周,怎生主子在地上睡了幾個時辰卻無人發現?于是,我把他身邊兒的丫鬟們給治了,眼下正缺一個端茶倒水的,你既不要柳綠,就把她送去敏玉的院子吧。”
水玲珑自然無比感激。
出了福壽院,水玲珑“巧遇”了杜媽媽,杜媽媽把水敏玉昨夜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水玲珑忍俊不禁地笑了:“大個子是誰?真是太逗了!天底下真有這種憨裏憨氣的人?該不會碰巧是水敏玉的什麽仇家吧?”
杜媽媽糾結着要不要把郭焱的話如數轉告,他看起來不像壞人,且對大小姐有不俗的感情,昨兒一夜她輾轉難眠,一閉眼就是他落寞孤寂的背景,弄得她哭濕了半個枕頭,自個兒都覺着邪門兒!可轉念一想,即使他和大小姐在莊子裏真有過那麽一段,按現如今大小姐的狀況…着實不宜再和他有任何牽扯。
水玲珑見杜媽媽發呆,不由地問道:“杜媽媽你想什麽呢?還有話要對我說麽?”
“呃…”杜媽媽拉了拉衣領,笑得不盡自然,“是這樣的,奴婢昨兒回了一趟家,聽奴婢那口子說起了酒樓的事情,裝修進行得蠻順利,大小姐您要不要派誰去查探一番?”
水玲珑看着她:“不了,張伯做事我放心。”
杜媽媽将頭垂得低低的:“多謝大小姐的信任。”
水玲珑搖了搖頭,不管杜媽媽瞞了她什麽,隻要不是想害她,她都能睜隻眼閉隻眼,畢竟,誰都有自己的秘密。
水玲珑走了兩步,杜媽媽忽然叫住她:“大小姐!您可認識一個叫什麽斌的人?府裏正要從莊子裏選些得力的下人,膳房的一個管事娘子讓奴婢給走走後門,姓什麽奴婢忘了,隻記得單名一個‘斌’字。”
斌兒…水玲珑摸上自己的小腹,這輩子不會有荀斌了:“不認識。”
杜媽媽舒了一口氣,瞧!大小姐不記得他!根本是他一廂情願!什麽香滿樓,見鬼去吧!
水玲語的屋子裏,馮姨娘在一旁做繡活兒,水玲語則在教水玲清做胭脂,若在從前她定是不肯讓手藝外傳,如今她雙手廢掉,寫字都寫不利索,更遑論做胭脂了。她嫁入丞相府是遲早的事,大姐、二姐她未必巴結得上,隻剩這個心性單純的妹妹能相互幫扶一二。
“再放兩片海棠花瓣。”
“哦,好,這樣可以了嗎?”
“顔色不夠,加點兒梅花花瓣。”
“哦。”水玲清忙活得滿頭大汗,她從小就笨手笨腳、笨嘴笨舌,不像三姐八面玲珑,又懂制香調胭脂,連玉妃娘娘也喜歡用她做的東西。
水玲清真是…笨得可以!水玲語蹙眉道:“五妹,這是送給玉妃娘娘的,你要用心些做,知道嗎?”
水玲清用袖子擦了額角的汗,點頭道:“知道了,三姐。”
馮姨娘停下手裏的繡活,看向水玲清心疼地說道:“手酸了吧?過來,姨娘給你揉揉。”
水玲清如釋重負,一蹦一跳地跑到馮姨娘身邊,馮姨娘憐愛地捏了捏她鼻子,爾後給她揉起了手腕。
水玲語的心裏一陣吃味兒,她也當着馮姨娘的面制過香,馮姨娘卻從沒給關心過她的手是否發酸,她承認她自私,沒有水玲清對馮姨娘那般掏心掏肺,可子女再不好也是親生的,馮姨娘爲何偏不對她好?不,也不是對她不好,就是感覺少了那麽點兒真心在裏頭。
“嘔——”突然,胃裏一陣翻滾,水玲語對着痰盂吐了起來。
水玲清杏眼圓瞪道:“三姐,你吃壞肚子啦?”
馮姨娘的眼神一閃,笑着道:“你三姐胃有毛病,吃多了不容易消化的東西就會吐,你千萬别往外說,身體不好的人找婆家…很難找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