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幾人以爲事情已經惡化到難以接受的地步時,更糟糕的事發生了:福兒送了水玲清去福壽院,順路前往膳房領午飯,卻不小心腳底打滑,一手按進了滾燙的油鍋裏,辣油将她整條小臂炸成了焦黃色,現在她已然被送往莊子裏養傷了。
鍾媽媽等人面面相觑,她們明白,說是養傷,其實是等死。府裏不收幹不了活的人,也不留快死的人。
比起意外,幾人更傾向于相信這是一場有計劃的陰謀,因爲福兒幫過葉茂,所以遭到了瘋狂的報複,是不是以後但凡誰親近玲香院的人都會被整得體無完膚?
屋子裏靜得隻剩呼吸和吞咽口水的聲音。
鍾媽媽笑得讪讪:“意外而已,呵呵,意外。”
言罷,見沒人理她,她垂下頭,并攏有些顫抖的雙腿。
水玲珑記得福兒,那個特别單純善良的小丫頭,一笑頰上還有兩個淺淺梨渦,很清秀可愛。上次福兒還笑嘻嘻地說城東的李記臭豆腐好吃,城西的黃記花燈好看,其實城東早沒了臭豆腐,城西也沒了花燈,福兒對集市的印象仍停留在五年前剛被賣入京城的時候…
就是這樣一個單純的小丫鬟,被弄進油鍋了!
真是好大一個下馬威,前世她被秦芳儀吃得死死的,這個弟弟除了給點兒臉色,倒是沒太爲難她。這一世,秦芳儀和水玲溪栽了跟頭,水敏玉便像頭忽而覺醒的獅子朝她咬過來了。秦芳儀必是不樂意他淌宅子裏的渾水,那麽,挑撥離間、煽風點火的隻剩嫡妹水玲溪。
水玲珑淡淡一笑:“我以爲多大的事兒呢,一個瓷器而已。既然弄壞了他的,賠一個給他便是。”
柳綠垂眸,失望地搖了搖頭,大小姐再受寵也是鬥不過大少爺的…
枝繁拿着一個上好的琉璃缽前往了水敏玉的院子,在門口,她道明來意,守門的婆子進去通傳,折回來時收下了瓷瓶。誰料她剛走沒幾步,便聽到一陣瓷器碎裂的聲響,她搖頭,冷冷一笑,不知所謂的東西!總有一天,大小姐會把你們的皮給扒下來!
“哥哥,你對我真好。”福壽院的明廳内,水玲溪拉着水敏玉的手,巧笑倩兮,眉目如畫。
水敏玉摸了摸她發髻上垂下的璎珞,笑道:“你是我妹妹,我不疼你疼誰?”爾後,看向老夫人,“祖母您說是不是?”
老夫人笑得合不攏嘴兒,兩個孫兒回府,真是樂壞她了,她對王媽媽說道:“玲溪瘦了,吩咐膳房多炖點補湯,我記得我那兒還有一些血燕,都拿過去吧。”
王媽媽答:“是”。
水玲溪忙起身行了一禮,淚珠子吧嗒吧嗒掉了下來,砸到地上仿佛聲聲可聞,她本就生得極美,如今一哭,更是三分柔醉、五分仙魅。
老夫人花白的眉毛一擰:“你哭什麽?”
水玲溪揚起滿是淚水的小臉,陽光打在上面,像洩了一湖珍珠的光芒:“玲溪是太高興了!玲溪…玲溪犯了不可饒恕的錯,不奢望祖母的原諒…可玲溪怕祖母因此而惱怒傷身,所以玲溪的心…每天都是惶恐的…現在祖母不計前嫌,對玲溪這麽好…玲溪無地自容…”語無倫次,更顯情真意切。
好歹這是她真心疼過的孩子,又是丞相府的外孫女,幾時這樣放低過姿态?别說,老夫人心裏是有些虛榮的,老夫人朝她招手:“你過來。”
水玲溪吸了吸鼻子,走向老夫人,裙裾如雲,緩緩拂過光潔如新的地闆,行動間不見絲毫拖曳或飄蕩,端的是儀态萬方。
老夫人深深地看了敏輝一眼,爾後拉過水玲溪的手,嗔了一句:“可算是懂事了!”
水敏輝坐在老夫人身邊,眉眼含笑地看着他們,卻并不說話,他向來腼腆,衆人見怪不怪。
突然,翡翠在門口禀報道:“老夫人,大小姐來了。”
水玲溪回了自己的座位,聽到“大小姐”三個字不由地眸光一暗,給水敏玉使了個眼色,水敏玉站起身,一屁股坐到老夫人身旁,占了平時水玲珑坐的地方,并驚訝地道:“大姐什麽時候回的莊子?我怎麽不知道?”
水玲珑進門時正好聽到這句話,心中冷笑,你都唆使書童欺負葉茂和福兒了,還大言不慚地說你不知道我?這對兄妹,果然非一般地厚顔無恥!
“這位是敏玉弟弟吧?”說話間,水玲珑已換上一副無懈可擊的笑容,“給祖母請安,敏玉弟弟好,敏輝弟弟好。”
長得也不怎麽好看嘛!水敏玉不屑地哼了哼,心不甘情不願地道:“大姐好。”
老夫人憐愛地摸了摸水敏玉的臉,并無責怪。
水敏輝微笑颔首,彬彬有禮。
水玲珑掃了一眼,好似沒發現自己的位置被水敏玉給占了,她徑直走到水玲溪下首處坐好,笑容可掬道:“二位弟弟舟車勞頓,可是辛苦?”
水敏玉懶得回答。
水敏輝腼腆一笑:“本該早兩日回府,大雪封山耽誤了路程,苦的是馬匹和下人,我們還好。”
水敏玉果斷岔開話題:“祖母,妹妹寫信給我說您得了一對朱砂劍,但沒合适的魚缸,我特地從錫山買了一個白玉魚缸,很美的!請王媽媽走一趟,把魚缸拿過來吧。”
這件事一直是老夫人心頭的刺兒,旁人不敢提,提了恐惹老夫人不快,水敏玉不同,他提了隻會讓老夫人覺得他當真在乎這個祖母,而他三言兩語間也分了點兒功勞給水玲溪,老夫人不由地又多看了水玲溪一眼。
水玲溪含羞一笑,端的是美麗不可方物。
王媽媽躬身退出院子,不多時,空手而歸,臉色也不大好看:“大少爺的書童說…魚缸被大小姐的丫鬟…摔碎了。”
“什麽?”水敏玉面露驚訝,“我買的魚缸怎麽會被大姐的丫鬟摔碎?這一定是有什麽誤會吧?把長風和長安叫進來!我看是不是他們兩個潑皮,弄壞了魚缸卻栽贓到别人的頭上!”
水玲珑用帕子擦了擦嘴,她終于明白水玲溪的僞善是怎麽來的了。
須臾,長風和長安躬身走了進來,長風按着腰、一臉痛苦,長安一瘸一拐、也難掩痛色,二人跪下,給老夫人磕了頭:“奴才長風/長安見過老夫人!”
這兩人是丞相府選給水敏玉的書童,老夫人尚是頭一回見,老夫人眉頭一皺:“你們怎麽弄成了這個樣子?跟人打架了不成?”
長風眼眶一紅,嗚嗚咽咽道:“被…被…被…”
老夫人指向長安:“你來說!”
長安抹了淚,又吸了吸鼻子,“娓娓道來”:“是這樣的老夫人,我們倆抱着魚缸打算回院子,半路跟一丫鬟撞了個正着,我們三人同時倒地,她包袱裏的東西被壓斷,她便破口大罵,嚷着叫我們賠!我們也沒說不賠,隻說讓她等等,讓我們先把魚缸送回院子,畢竟這魚缸是大少爺專程從錫山帶回來給老夫人的禮物。她不依不饒,說院子裏誰不知道老夫人最疼大小姐?誰不知道大小姐是要嫁入鎮北王府做世子妃的?她說把魚缸留下,拿錢來贖。我們自然不肯了,這是大少爺的一片孝心,萬一被弄壞了怎麽好?争吵間,她一把扛起長風摔了下去,連帶着魚缸也摔碎了。然後…我們…就打起來了…但那丫鬟力氣大,我們是讀書人,根本打不過她,于是變成了如此這副模樣…嗚嗚…”
老夫人的臉色在長安聲情并茂的演說裏越變越黑,如果書童所言不虛,那麽,這個恃寵而驕的孫女兒就有些讨厭了!世子妃又如何?水玲溪還是未來的太子妃,都不敢這般嚣張!給她幾分顔色她就開起了染房?當然,也不排除書童撒謊的可能:“玲珑,他們說的可是真話?”
水玲溪出言調和道:“這…祖母,有些丫鬟肆意妄爲、狐假虎威也是有的,我相信大姐不會做出這種無理取鬧的事。”
福兒是唯一的第三方證人,卻被送出了府,任葉茂道出實話也不足以取信于老夫人,老夫人重男輕女,潛意識裏自然偏頗水敏玉多些。水玲珑“感激”地看向水玲溪:“二妹,難爲你願意相信我。”
水玲溪嫣然地笑道:“姊妹之間就該彼此信任的。”
出了這種事,水玲珑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水敏玉稍稍側目,指向長安,嚴肅地問道:“你可知撒謊欺主會有什麽下場?”
長安磕了個響頭,信誓旦旦:“奴才絕對不敢有所隐瞞!要是奴才撒謊,請老夫人将奴才逐出府去!”
老夫人的神色有了松動,她看向水玲珑,似乎在等她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那魚缸…的确是破了。”水玲珑沉默了半天,終于開口,“把葉茂叫來吧。”
兩刻鍾後,葉茂邁着沉重的步子走進了福壽院的明廳,她的臉高高腫起,額角裂開,雙眼血一般的紅,看起來像個奪魂的惡魔,随着她進入的一瞬間,屋子裏彌漫起了一股濃郁的血腥味兒。
葉茂跪下,長風吞了吞口水,下意識地辯駁道:“我們…可沒把你打成這樣!你…你該不會爲了污蔑我們…故意弄的苦肉計吧?”
葉茂垂眸不語。
長安附和道:“她力大如牛,我們…我們真沒把她怎麽着,都是她在打我們!”反正無人指證,他們愛怎麽污蔑就怎麽污蔑。
王媽媽在老夫人的示意下把長安的供詞複述了一遍:“…葉茂,事情是不是跟他們說的一樣?”
葉茂憤恨地瞪了瞪長風和長安,卻是一句辯駁的話也沒說。
這是…默認?水敏玉的心咯噔一下,原本以爲她會反駁,但長風二人死不改口,自己再撒撒嬌、賣賣萌,祖母仍會站在他這邊,可不知爲何,葉茂突然默認,反而他心裏産生了一股不祥的預感。也許,水玲珑知難而退了?對!一定是這樣!庶女與嫡子鬥,不是以卵擊石麽?
思及此處,水敏玉身心舒暢,擠出一副惋惜的神情:“大姐,這奴婢心術不正,仗着是你的貼身丫鬟在外面作威作福,今兒沖撞我的書童是小,萬一将來跋扈成性,沖撞了府裏的貴人…毀掉的可不是你一人的聲譽,連帶着整個尚書府都會被嘲笑不懂規矩。依我看,這樣的奴婢還是趁早發賣的好,省得惑主害人!”
葉茂拽緊了拳頭,牙齒幾乎要把嘴唇咬出血來。
老夫人喝了一口茶,若果真如此,這丫鬟斷然留不得。
水玲珑笑了笑:“多謝敏玉關心,這丫鬟若真犯了不可饒恕的罪,祖母該怎麽處罰怎麽處罰便是,我不會有半句不贊同。”
這話一出,老夫人眸中的冷意少了一分。
水敏玉和水玲溪俱是有些驚愕,葉茂是水玲珑最器重的丫鬟,水玲珑舍得?
水玲珑不理會二人的詫異,接着說,“葉茂回來告訴我敏玉送給老夫人的魚缸破了,她也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我心中着實不安,不願因奴才們的幾句口角壞了我和敏玉的姐弟情分,更不願敏玉因此落個不敬祖母的罪名,是以,我讓人送了一個琉璃魚缸給敏玉,原是想讓這件事就此揭過,畢竟一個巴掌拍不響,葉茂再厲害也隻是個丫鬟,兩名書童年紀不小,對付她綽綽有餘。若實在不行,你們是讀書人嘛,一個拿魚缸在那等着,另一個跑回去拿錢或告狀,這種法子不難想出吧。别告訴我,你們的書都讀到牛肚子裏去了!”
老夫人看向長風和長安,眉頭又蹙緊了些。
兩名書童的臉一白,頭垂得更低了。
水玲珑徐徐一歎:“你們不願意私了,非要把事情鬧到祖母跟前,我也無話可說,借用二妹的一句話,姊妹之間就該彼此信任,我和敏玉又何嘗不應如此?”
水玲溪一怔,該死,被下套了!
“我相信敏玉不是那種心胸狹隘之人,他若知我誠心賠禮道歉,必會接受,斷不願以此擾了祖母清靜。”水玲珑含笑的目光投向水敏玉,“敏玉,大姐說的對不對?”
水敏玉根本不知道水玲珑不僅咽下這口氣,還在這麽短的時間内送了賠禮上門,玲溪不是說她從不服輸的嗎?
而他本想将水玲珑身邊最衷心的丫鬟給清理了,狠狠地挫一挫水玲珑的銳氣,誰料水玲珑巧舌如簧,言辭犀利,将所有不利因素變爲緻勝奇招。她默認長風二人強加給葉茂的錯,也同時把他們踩進了漩渦。真要問責,誰也逃不掉!水敏玉清了清嗓子,道:“大姐說的是,我方才一直在福壽院,外面發生了什麽我也不甚清楚,都是奴才們犯的錯,你我切不可因此失了姐弟情誼。”
一句話含糊蓋過,算是保下了長風和長安。
水玲珑将鬓角的秀發攏到耳後,雲卷雲舒地笑了:“那麽,請大哥把魚缸獻給祖母,這件事就此揭過吧!”
長風和長安勃然變色,像喉頭梗了塊大石頭,漲得臉紅脖子粗。
“沒聽到我大姐的話嗎?還不快回院子取東西?”水敏玉厲聲喝道。
長風結結巴巴地道:“琉璃缸…琉璃缸…它…”
“琉璃缸怎麽了?你倒是說呀!”水玲珑催促道,“該不會你們把它弄破了吧?”
長風和長安像被雷劈了似的愣在了原地!
水敏玉眉頭一皺,難道真是這倆奴才擅作主張對琉璃缸動了手腳?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蠢貨!他正欲開口搪塞,老夫人眯了眯眼,沉聲道:“王媽媽你去。”
“是!”王媽媽是個精明人,知道該怎麽調查真相,她去水敏玉的院子門口轉悠了一圈,問了守門的婆子,枝繁可有送一個漂亮的魚缸來,守門的婆子未得上級指令,也不清楚王媽媽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隻能如實作答。枝繁遞給丫鬟的是完好無損的魚缸,大家有目共睹,至于魚缸碎裂也好,磕破也罷,那都與枝繁無關了。
“奴才…奴才…一時…手滑…”長風支支吾吾,詞不成句。
水玲珑不以爲然地道:“明明已經破了一個,還這麽大意?要知道,這是大少爺對老夫人的一片孝心呀!你們…你們就是這麽糟踐大少爺的孝心的?”
二人被水玲珑問得啞口無言,這明明是他們污蔑葉茂的話,怎生回到了自個兒身上?
水玲珑聲線一冷,字字如冰:“既然是破了,爲何一開始不說?剛剛是誰信誓旦旦說絕對不敢有所隐瞞,否則甯願被趕出尚書府的?”
“啊——”長風和長安大驚失色!
長安狠瞪長風一眼,叫你别沖動,現在好了,吃不了兜着走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