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後來,那個口口聲聲說陪她的沈巍,娶了沈薛氏。
很突然,卻好像又不算突然。
是族老滿臉紅光牽的線,好似除了她,誰的臉上都帶着笑意。
沈巍總說忘不了阿娘,可柔弱如菟絲花的沈薛氏同樣八擡大轎走進了沈家。
府上的白綢換成紅的,一改喪後的蕭瑟。
他也從一開始的。
——漾漾還小,你得多體諒。
——她是我視若珍寶的女兒,誰也比不得。
——漾漾,阿爹隻有你了。
到了後面的。
——漾漾,不可無禮。
——你繼母待你極好,阿爹出門在外,你得乖乖聽她的話。
——漾漾,你什麽時候能長大。
再大事上,他無疑是看沈婳最重,也會偏頗沈婳,可小細節上總是潛移默化。
那個說思念阿娘的男子,也開始期待沈薛氏肚子能有動靜。
世間男兒多半薄情寡義,沈巍實則已經做的夠不錯了。
阿娘在時,他身邊唯有一個柳姨娘。
阿娘不在了,他也時常緬懷。
沈婳該有的,不該有的,隻要她要,沈巍總會想法設法的去求來。
隻是唯一讓沈婳抵觸的,是他有新夫人了。
沈婳不怪他。
她也沒立場去怪。
可她真的好讨厭沈薛氏。她甚至都厭惡罪不可赦的自己。
難怪,外頭有人說。
——沈家繡坊女娘的命可真硬,竟将她阿娘和阿兄一并克死了。
她殘破的身軀,活下來是爲了什麽?
她難受,她不好過,可再無人開導她。
沈巍對此心疼之餘,特地騰出空來給她大把大把的銀票,甚至放話。
——乖女娘,不夠了再向阿爹要。阿爹掙錢就是給你花的。
他甚至覺得女娘驕縱些無妨,隻要不殺人放火,沈家都能平息。
沈婳将沈雉生前給她買的糖全吃了,明明沈雉曾言:一日一粒,不得多食。
當晚她牙疼的厲害,半邊臉都腫了起來。她可以喚來全豐州城的大夫。
可再也沒有人半圈住她,将臉貼過來,輕聲輕語輕柔的哄。
——漾漾,又難受了嗎?阿娘給你揉揉。
她也遲鈍的發覺,不是阿爹隻有她了。分明是沈家漾漾隻有阿爹了。
沈巍心裏裝的人太多了。他有繡坊,有新婦,有抱負,從陰影悲痛中抽身後,他仍是鬥志昂揚的商賈。
那一陣子,沈婳開始沒日沒夜的刺繡。
沈淳氏生前留着一副筆墨韻味的靈猴圖稿,繡品完成了大半。
沈婳将繡線傳入針眼,對照圖稿根據不同針法進行刺繡。
技藝,配色,線條的長短粗細疏密深淺,缺一不可。壓瓣後面先繡前面後繡,順着靈猴毛發的自然走向。
她在亂針繡在第一層上鋪色,第二層做細,第三層加工。繁雜而嚴格。
一切以亂而整。縱橫交錯,長短并用。密接其針,排比其線。
完工那日,她擡手細細的的摩挲。
“倚翠,好看嗎?”
“娘子的手藝自然是好的。”
她聞言笑了。
然後當着一屋子奴才的面,對着燭火,伴着驚呼聲火苗燃起,一點一點吞噬繡品,照亮女娘蒼白慘淡的面容。
一切和繡品有關的物件,除了那本繡冊,全部封鎖在一間小院裏,至此後,她沒再碰。
想阿娘阿兄時,就取出繡冊翻上一翻。
再然後,她開始酗酒。
用沈巍給的銀票,肆意揮霍。
街上的老乞衣衫褴褛。
小女娘當時看了許久,她走過去。
說。
“想要銀票嗎?”
“老人家你自扇巴掌,我看的舒心了,這些便是你的。”
這一番話,引起衆怒。
“小小女娘真是惡毒。”
“我倒是誰,原來是克兄克母的沈家女娘。她本就是這樣的人,這也不難怪了。”
女娘笑了。
“我逼他了?”
“你們心善,怎麽一文錢都不舍得掏出來?是摳嗎?”
“你——”
沈婳看向說話之人:“還是說,你也想要?瞧你一身打扮也實在窮酸,不若你跪在我面前,磕個響頭,這銀票我也樂意給你的。”
她用盡刻薄之言侮辱人。
沈巍得知後,卻是不以爲然。
——漾漾能自己找樂子,怎麽了?還不是你情我願的事。如同戲子,看戲的人高興了,給個賞錢無異。
于是,她漸漸的開始變本加厲。
直到,孫管事的出現。
她說女娘不能這樣。
她說漾漾應該活的比誰都好,替阿娘阿兄活下去。
女娘跪在墳前。
哭的眼睛紅腫。
孫掌事摟她在懷。
“娘子哭罷,哭夠了就好了。孫姨陪您。”
孫掌事自那日後,白日就來沈府,帶着她去繡坊。
沈婳是多麽閑不住的人啊。
可在繡坊,她就倚在孫姨身旁,一言不發隻靜靜的看着她繡花。
沈巍對此雖驚奇,卻也沒插手。
“老爺,哪有小女娘跟在下人身後轉的,傳出去難免讓人笑話。”沈薛氏曾勸過。
“孫掌事如何算下人了?漾漾喊她一聲姨,她受得起!你顧好自己的事。”
“可我到底是她阿娘,她不同我親近,反倒對繡坊掌事……”
沈巍忙的很,也便不耐煩道:“漾漾抗拒你,就少往她身邊湊。”
晚間,孫掌事又送她回沈府。
時間久了,女娘的尖銳敏感,逐漸被磨平。
孫掌事有意讓沈婳接觸新人新事,見沈婳再不碰針線後,曾長籲短歎過,待新人來請教繡法時,她總是道。
“去問娘子。”
沈婳從一開始的冷笑。
“我憑什麽告訴她?”
“基本功都不會,不如回家種田。”
“就憑你,也值當我浪費心思。”
問的人多了,她煩不甚煩。甚至次日孫掌櫃再來接她去繡坊時。
女娘站在台階上,恹恹道:“不去。”
她又開始去街上,老乞一見她眼就發光。
“娘子,今兒您可要再聽巴掌聲?”
可這刻薄的事,再也不能讓她尋得一點點樂趣。
她又不想回府,去見沈薛氏惺惺作态。
就這樣,過了三日,她去了繡坊。
也不知過了多久,繡坊傳來女娘别扭挑剔故作兇巴巴的嗓音。
“我就說一次,若還不會,我就把你趕出繡坊!”
孫管事當時就背着她抹眼淚。她同倚翠說。
——我們的娘子,在一點點變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