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正值下午陽光充足的時候,衣服晾在發燙的石頭上,很快就能曬幹。
野生的魚肉就是鮮美,稍微烤烤,再撒上一點鹽,立馬變得色香味俱全。
小哥在河裏放空心神冥想完,上岸一轉頭才發現衣服不見了,在河灘上的一堆衣服裏看了一圈兒沒找到,便看向張杌尋,眼神裏帶着詢問。
張杌尋伸手往不遠處的石頭上一指,道:“你和胖子的都在那邊呢,一會兒就曬幹了。”
小哥點點頭,輕聲道了句謝。
有幾個霍家人在邊上打下手,魚肉很快烤好,胖子招呼兩人抓緊時間過來吃。
修整過後,一行人穿上衣服,重新整理裝備,然後沿着河流向下遊步行前進。
走了兩個多小時,他們總算看見了屬于村莊的那種獨特的煙火氣息,河岸兩邊的樹林分布逐漸稀薄,有了農田與池塘的痕迹。
他們徑直穿過一片竹林,順着裏面一條小石子鋪成的小路,來到一處稻谷場,邊上大樹底下的水井邊,有幾位瑤家老漢坐在竹編躺椅上,晃悠着薄扇在乘涼,悠閑的抽着煙鍋子,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天,很是閑适。
胖子湊過去向他們讨一口井水喝,順便問問路。
從井裏新打上來的井水清涼中還帶有一絲絲甘甜,一瓢水下肚,渾身的燥熱全部一掃而空,沁人心脾,比綠豆湯還解渴。
胖子喝飽了水,把葫蘆水瓢兒遞給張杌尋,然後向村民打聽這裏是什麽地方,距離阿貴他們的巴乃瑤寨有多遠。
無奈那幾位老漢的不太能聽懂漢語,普通話也不會說,就其中一個歸野居士模樣的老者能說上一兩句漢話,還不标準。
胖子連比帶劃也沒和對方交流清楚意思,無奈扭頭招呼張杌尋過去給他當翻譯。
張杌尋用瑤語重複了一遍胖子的問題,“幾位阿公,我們幾個都是來這裏旅遊的客人,上山的時候不當心迷路了,順着河才找到這裏,麻煩您給指個路,巴乃村怎麽走?”
老漢打量了他們幾眼,見他們大多都是小年輕,眉眼間沒有盜獵者的那種狡猾,心裏稍微信了一點,便起身示意他們跟着自己來。
張杌尋笑着道了謝,招呼胖子他們跟上。
老者邊走邊跟他們介紹說,這個村子的名字叫枯叫村,和巴乃村是隔着山相鄰的。
同巴乃瑤寨一樣,這裏的高腳竹樓也是依山而建,村子周圍環繞着豐富的水源,房屋建造的規格也跟瑤寨很相似,但規模比瑤寨要大一些,張杌尋他們之前在周邊調查的時候并沒有來過這個地方。
那位老者帶他們來到一處磚瓦房子跟前,門牌上寫着村公所仨字,他拿出一個用麻線裝訂成的本子,像一本全冊的水浒傳那樣,很厚,讓他們在上面寫上名字,然後畫押。
胖子在一邊嘀咕,“這什麽情況?這老人牙子是見我們幾個都長得細皮嫩肉的,要把我們當肥羊賣掉?”
老者是這兒的村幹部,見他們都站着不動,便把本子翻到封皮的地方,指着上面的字讓他們看,并解釋道:“不是不相信你們,但如果你們真的沒問題,那就在這上面留下印記,以後若是出了什麽事情,我們也好對上面來調查的人有個交代。”
張杌尋看了本子上那行字,漢語寫的“外來人員登記簿”,下面還有英文翻譯,心說這裏的村幹部考慮的還真挺周到。
他把老村幹部的話傳達給衆人,胖子撇了撇嘴,“這又是什麽規矩,不寫能咋地?”
“估計是怕我們這些人跟偷獵的有關,留個抓人的證據。”張杌尋淡淡道。
要真是偷獵的人,肯定不會大喇喇的把手印兒留在紙上,隔行如隔山,他們對山野的熟悉度,可比那些人成天在山上鑽來鑽去追蹤獵物的人遜色多了。
胖子哼了一聲,“這老頭兒眼忒濁,居然連胖爺我這種一看就知道是大大的良民的人都懷疑。”
所有人都無語的看着他,胖爺您說這話虧心不虧心。
本子前面記錄了挺多人的名字,密密麻麻,已經積累了非常厚的一沓。
這東西被保存的很好,跟古代的那種縣志都有的一拼了,上面也明顯有修理加固的痕迹,後面的那些應該是最近幾年新訂上去的,紙張顔色不一樣。
張杌尋翻着看了看,随意掃過那些名字,馬上就要翻頁的時候,心裏忽然一頓。
他清楚自己這種狀态,剛才那一眼掃過時,他的注意力沒有察覺到什麽,但是他的潛意識發現了異樣。
他立馬回過頭,盯着那一頁的名字,從頭到尾一個一個看下來,視線終于在靠近封線的地方停住,那裏有一個三個字的名字,很奇怪。
看着那三個字,他忽然有一種要找的“就是這個”的熟悉觸動。
章孟雨,章孟雨——張杌尋心底狠狠的抖了一下,眼眶忽然就有點發熱,這并不是想哭的征兆,而是壓抑許久的情緒突然一下子湧上來,這種觸動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不得不說是一脈相承,這三個字的筆觸習慣跟他的很像,但比起他練習過草書之後的無拘随性,這三個字在行雲流水間多了一絲穩重,卻并不顯得刻闆。
他立馬去看這頁的頁眉日期,1975年9月12,這個時間,是在巴乃考古送葬之前,也就是說,在那之前,張門雨就已經來過了張家古樓。
再結合之前在第三道封石外留下的記号,他已經很确定,那就是張門雨的記号。
但張門雨同樣也在這個叫枯叫村的地方停留過,留下了一個原裝意味十足的假名字,那麽是不是說明,當初張門雨在四姑娘山由于某種不知名的原因,拿到的也是錯誤密碼。
更有可能,他如今正在當年張門雨走過的路上重複着往下走。
心裏一時間有些五味雜陳,冥冥之中一切似乎早就注定好了。
他的到來,之前經曆過的所有古墓裏拿到的黑金小球,秦嶺神樹下的祭壇,還有水下瑤寨那鑲嵌着藏傳雪巴珠的麒麟雕刻,青銅機關,火紋印記,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昭示着他的到來,并不是走了狗屎運的偶然,而是早就預謀好了,一步一步在引着他往前走。
心裏不由得有些郁悶,這些老家夥們都是一個培訓班裏出來的麽?怎麽都這麽喜歡給自己的後代挖坑。
肩膀上忽然被人捏了一下,張杌尋回頭,看到小哥站在他身側,眼睛也在盯着那個名字看,眼神裏有着淡淡的疑惑。
張杌尋深吸了一口氣,将思緒收斂,從桌上的筆罐子裏随手拿了一隻筆,在最後一頁寫下“于木”兩個字,趁着那位老村幹部轉身倒水的功夫,迅速拽過霍小黎的手在紅印泥裏按了一下,然後戳到名字後面的空白處。
随後在将本子遞給小哥的同時,左手微微一動,輕咳一聲掩蓋住紙張撕開的聲音,三兩下快速将手心裏的紙團起來塞進褲兜裏。
老村幹部拎着茶壺子去一邊的櫃子裏翻找茶葉,小哥以最快的速度拽起霍小黎的胳膊,将那隻還沾着紅印泥的大拇指往本子上一貼,然後刷刷寫下兩個字,“董諾”。
霍小黎眼睛都瞪直了,“?”
眼見那老村幹部哼着小曲子要走回來了,霍小黎急忙也瞎編了個名字,換了根手指蓋了戳。
其他人見狀,也如法炮制,連擋帶遮,指頭印子都是混着戳的。
老村幹部見他們這麽配合,臉上也有了笑模樣,給幾人都倒了茶水,并對這樣做的用意解釋了一番。
原來在這個村的上任村長還在的時候,當時就有一批人冒充考古隊,在山上搞了許久,結果最後不知什麽時候悄無聲息的走了,等村民們意識到不對上山去查看的時候,山上到處都是燒焦的樹木和抓野獸的陷坑,一片狼藉。
他們這才意識到那幫人竟然是偷獵者僞裝的,那幫人早在抓到足夠的獵物後就通過山上摸索出來的另外的渠道,把野獸的毛皮偷運過了越南邊境。
當時的村長後悔的捶胸頓足,可爲時已晚,就是報了案,那些人早跑沒影子了,一點蹤迹都沒留下,警察也不知道上哪裏抓人去。
後來村裏就定下了規矩,凡是來到枯叫村的外人,都一律要做登記。
張杌尋對此表示理解,附和着老村幹部痛斥了一番那些該死的偷獵的。
老村幹部還帶着他們到村公所吃了一頓飯,給他們的水囊裏灌滿了井水,然後找來村裏一個叫藍白虹的年輕小夥子,讓他給張杌尋幾人帶路送到巴乃去。
枯叫村和巴乃之間其實還隔着一座不小的山,走陸路的話起碼得從山上大半圈兒,沒有一天一夜走不過去,但村裏人一般走的都是水路,劃着船從這裏飄過去,傍晚就能到地方。
張杌尋掏出三張紅的,兩張當做藍白虹的辛苦費,剩下一張讓他再雇個人來,因爲他們一行人有點兒多,一隻竹筏子坐不下。
藍白虹特别高興,連連說着感謝,讓張杌尋他們稍等,隻收下了兩張,說是定金,剩下一張當做到達目的地後的尾款,然後一陣小風似的跑回去找人了。
胖子坐在石頭上,望着藍白虹跑遠的身影,感歎道:“多淳樸的娃子啊,說實話,胖爺對自己之前的行爲感到了一絲絲慚愧。”
霍小黎也跟着點頭,他之前在本子上寫的名字還是王二毛來着,不過再怎麽也比不上胖子的李霸霸損。
“這其實也算是善意的一種謊言了吧。”張杌尋捏起一塊石頭往遠處打了個水漂,看着那顆石頭連番在水面上連續跳躍了二十幾次,最終被一條以爲是什麽食物的魚從水裏跳起來一口吞下。
“我們這種人,跟他們的交集越少越好,萍水相逢,留下假的名字,一無所知總好過被牽連。”
衆人一時都有些沉默,像他們這種腦袋時常挂在褲腰帶上的人,同普通人之間的相處越是泛泛之交越好,對自己好,也對别人好。
藍白虹很快帶來了一個穿着馬褂,皮膚曬得雀黑的年輕人,比他年紀稍微大點,叫阿勉,看着憨憨的,見了張杌尋他們不知道說什麽,隻是咧着嘴笑。
藍白虹忙打圓場道:“幾位老闆,阿勉哥在我們村裏年輕一波人裏頭水性是最好的一個了,劃船技術也好,有他在,保證把你們安安全全的送到地方。”
張杌尋打量了阿勉一圈兒,見他一身都是體力勞作鍛煉出來的肌肉,點點頭道:“就他了,抓緊時間,天黑之前我們得到地方。”
藍白虹爽快的應了一聲,招呼衆人上船。
張杌尋三人和霍小黎在第一條竹筏子上,其餘霍家人在後面的筏子上,之間隔着三四米。
水流并不湍急,劃船的人隻需要掌控好方向,船自然會順着水流往下遊漂。
胖子是個嘴巴閑不住的,好奇藍白虹的名字裏爲什麽這麽多顔色,就問他,“你這名兒咋取的五彩斑斓的?”
藍白虹便解釋說這個隻是他當初上學的時候爲了方便取的漢名,其實他本名叫盤石二貴,聽着有些像小日子的名字,後來上了初中,家裏就給另外取了個名字,随母親姓藍,白虹是他自己想叫的,因爲他覺得《唐雎不辱使命》裏的“白虹貫日”四個字特别酷。
瑤族人的婚姻中,有一種習俗叫做“擡郎上門”,指的是女孩不出嫁,而是擡男孩上門成婚,婚後出生的第一個孩子随母姓,一般第二個孩子會随父姓,第三個繼續随母姓,以此類推。
部分瑤族給孩子取名也比較随性,根據出生排行取名,比如第一胎是女兒,就叫什麽一妹,二貴就是第二胎兒子,藍白虹就是家裏的行二,阿勉是他大伯家的孩子。
一路聊着天,吹着涼風,心情舒暢。
孤鴉與落霞齊飛,清波伴晚山一色。
不遠處朦胧的暮色中,點點星燈,炊煙袅袅,小船朝着那片塵嚣煙火徐徐駛去。
感謝〔年少時最是天真〕〔大理陳〕〔不念〕〔W-Y〕等大佬的打賞,比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