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此時的水榭。
風吹過長廊的時候,蕩漾起的水波,仿佛此刻某人的心情。
“真是一個天真的姑娘啊!”葉楚蕭面對着沉默的長公主,心中如此想。
如果是個熟練老道的政客,此時大概謊話夾着一點點的真話,張口就來,将事實的真相隐藏在雲遮霧繞裏,讓人瞧不真切。
哪怕是葉楚蕭,也隻能憑借經驗和控場能力,努力從一堆垃圾裏,挑選出少量的有用訊息。
但是長公主的沉默,就已經是最佳的答案。
如果她的生父,真的隻是先帝,那她又何必沉默?
她被動的沉默,拒絕回答,就已經給出了最佳的答案。
“謝謝!我知道了!”葉楚蕭對長公主點了點頭,依舊很殘忍的說道。
他知道繼續下去,會讓這個姑娘的心緒變得更亂。
然而這就是他的立場,憐香惜玉什麽的···并不屬于葉楚蕭。
未知的對手在暗中潛伏,這既讓葉楚蕭感覺到危險,卻又讓他隐隐有些刺激。
“不,不是這樣!”長公主脫口而出,但随即面頰绯紅。
她不擅長說謊,卻很擅長臉紅。
“是,我懂!我懂!”葉楚蕭點着頭,滿臉的卻是你盡管解釋,我全都不信的表情。
長公主又沉默遲疑了片刻,這才有些遲鈍道:“他都已經走了好些年了,爲什麽還要找他?我求求你,不要揭穿他的身份好不好?你想要什麽,隻要我有的,都可以給伱。”
這話說的很滿,并不理智。
通常說這種話的,要麽是滿口跑火車的騙子,要麽就是真正質樸純粹到了一定程度的人。
當然,普遍而論,前者要更多些。
葉楚蕭凝神看着長公主,想要看出任何有關于刻意誤導的痕迹。
但以葉楚蕭的境界,以之領域的掌控力,所感知到的對方呼吸、心跳、面部表情的細微變化,都很符合長公主此時的情緒波動。
她真的很着急。
并且竭力的想要阻止葉楚蕭去戳穿先帝的‘真實身份’。
葉楚蕭與她之間存在的訊息誤差,版本差距,就像一個已經進入了星際時代,一個還停留在石器時代。
如果這都是演技,那葉楚蕭甘拜下風。
“會是她嗎?”
“蕭蚩爲自己留下的坐标,一個不自知的棋子。”葉楚蕭心想。
卻順口說道:“你既然不想讓你的父親身敗名裂,那總是要有點誠意的。”
說着,葉楚蕭便打算順勢讓對方交代出對蕭蚩的所有了解訊息,以此來結合起居注,更完整的模拟、拟構出一個蕭蚩的形象來,再以之爲起點,逆推整個計劃、設置的過程與細節。
這當然很消耗心力,但葉楚蕭已經習慣了,盡可能的去多做準備。
大道修行,當然要秉持精進勇猛之心,但多做準備,多做預案,有備無患,也是應有之意。
無頭魯莽和過多的計較,而裹足不前,不去行動,都是爬向頂峰的障礙。
長公主卻似乎誤解了葉楚蕭的意思,整個人都差點化作蒸汽姬。
那不自知,卻天賦存在的魅惑,幾乎火力全開的釋放出來。
如果不是葉楚蕭的意志堅定,隻怕都有些頂不住。
葉楚蕭往後挪了挪身體,與長公主盡量保持禮貌的距離。
“這樣一個天真尤物,還能好好的生活在這後宮之中,沒有被小皇帝和太後拿丢出去當誘餌,要麽是因爲還沒有足夠有價值的獵物出現,要麽是她也有護身的底牌,而這底牌很可能是蕭蚩留下的。”葉楚蕭心想。
長公主抓緊了衣擺,然後通紅着臉,倔強的看着葉楚蕭,眼眶突然也紅了,淚珠好像在杏眼中打轉,卻始終頑強的不肯落下來。
“你···你要什麽?”
“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你這條壞魚!”長公主說道。
葉楚蕭忍不住一個毛栗子敲在長公主的頭上:“你想什麽呢?”
“我就是對你爹很好奇,對他的傳奇人生,有種由衷的敬佩,所以想從你口中,得到更多與他相關的具體事迹而已。”
長公主抱着頭退後幾步,一不小心卻撞在了身後的立地大花瓶上,雖然沒有撞疼,但是那懵懂慌亂的模樣,讓人見了實在忍不住想要欺負。
“禦姐身、蘿莉臉、幼兒腦?”葉楚蕭簡單的歸納總結。
“真的···就隻是這樣?”長公主遲疑且狐疑的問道,就将不信任,寫在了那張漂亮的臉蛋上。
葉楚蕭道:“當然就隻是這樣!”
長公主長籲一口氣:“好···好吧!我可以和你說一些,但是你不準外傳,還有你答應過我的,不能拆穿他的身份,否則的話···否者···我就會詛咒你,我一定會詛咒你的!”
說着還攥緊了小拳頭,表達出其充沛的決心。
“以龍的壽命與成長來看,她其實也真不算大,換算一下,也就相當于人族十歲的小女孩···。”不由的,視線很不紳士的下移。
“不!不!不!這絕不是十歲,這特麽哪裏是十歲?”葉楚蕭果斷的脫離如此荒謬的念頭。
做了一個請開始的手勢,葉楚蕭如同在自己家一般,走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甚至還給自斟了一杯茶水。
看着葉楚蕭用着最喜歡的茶盞喝茶,長公主欲言又止,還是迫于葉楚蕭的‘惡霸’屬性,選擇了忍氣吞聲。
“我···該從哪裏講起?”長公主小心翼翼的問道。
到現在爲止,都沒有驚聲尖叫,沒有胡亂的召喚内衛,沒有驚慌失措,而是成功的将‘壞魚’的情緒穩定下來,長公主對自己的機智很滿意。
葉楚蕭道:“從一開始講,從記憶最深刻的講,從你最懷戀的講,你想怎麽講···就怎麽講。”
或許從另一個人的記憶裏去了解某一個人,其結果必然是失真的。
但那些混合了強烈情緒,強烈記憶點的過去,其真實的程度,會更高一些。
何況,長公主還這樣的天真,她的純粹,某種程度上也保證了傳遞出來的訊息,能最大程度的保真。
換了是太後,十個字能有八個字值得相信,那就已經算她講良心,有道德了。
“爹爹的手很暖。”
“我還在龍蛋中的時候,就經常能感受到他手掌的溫度,溫暖、寬厚、生機勃勃,他将自己的生命力給了我,強行爲我續命,讓本該胎死蛋中的我,成功的渡過了一次次的死劫活了下來。”
“所以,等我破殼而出的時候,看到的爹爹,已經很老的樣子了。”說到這裏,長公主小小的憂傷了一下,卻并沒有過于自怨自艾。
“不過他笑起來還是很溫暖,就像春日早上八九點鍾的太陽,隻要是站在陽光下,就覺得全身暖洋洋的。”長公主起先隻是在回憶,随後慢慢的便代入了情緒,眼神中流露出追憶的神色。
而葉楚蕭也沒有打斷。
老謀深算、布局百年、果斷狠辣、敢想敢做···這些都是葉楚蕭結合已有的訊息,對蕭蚩的一個模糊印象。
而這印象,或多或少也受到了金不遺的幹擾,先天上會代入惡感。
但抛開這些不談,對于真正的蕭蚩,葉楚蕭其實是并無實際的概念。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有着什麽樣的性格,這些都是模糊的。
長公主記憶裏的‘蕭蚩’,或者是他的一面。
任何人都可以有很多面,蕭蚩當然不會例外。
“小時候我在花園裏撲蝴蝶,蝴蝶被我不小心踩死了,哭的很傷心,爹爹爲了哄我高興,也不惜消耗元氣,将蝴蝶複活。”
“那時候的他,其實已經很老、很老了,但是我卻不懂事,用這樣的事情來消耗他的生機。”
“還有一次我不小心跌入花園裏的窟窿裏,母後要将負責照顧我的太監和宮女全部處死,父親卻責罰了我,認爲是我不懂事,不聽勸阻,到不應該去的地方玩耍,才造成了這樣的結果,後來那些太監和宮女們,也都被調到了别的宮殿,罰沒了三個月的銀錢。”
長公主不斷的絮絮叨叨的講着,基本上都隻是一些小事,沒有什麽具體的時間線與邏輯性。
更多的,還是在表達一個女孩,對自己父親深切的懷戀。
對于外界,喧嚣塵上的那些謠言,她似乎并沒有接觸到,亦或是壓根就不相信。
她并不相信,她慈祥、溫和,如同晨曦一般溫暖的父親,會用假死來愚弄世人,并忍住不來見她這個珍惜至極的女兒。
葉楚蕭也在一旁安靜的聽着,同時偶爾拿出起居注翻看一下内容。
對照之下,蕭蚩原本模糊、不清晰的面龐,似乎也逐漸的在他的面前立體了起來。
他應該有着一張慈祥的臉,年輕時端正帥氣,老了之後也風度翩翩,身材筆挺且略帶消瘦,喜歡穿寬松的、深色的衣服,待人十分的溫和,對任何人都是客客氣氣的,很有禮貌也很寬宏大量,他從不爲小事而處罰任何人,那些因爲某些原因,而觸犯他的人,他最先做的,也是尋找理由,爲對方進行開脫。
在原本冰冷、淡漠的世界裏,他真的便仿佛一束光。
“這樣一個人,非大奸大惡,便是大慈大悲。”
“再結合我掌握的其他訊息,或許隻能說,蕭蚩此人···極爲可怕!”葉楚蕭心裏想着,卻不會将這個想法告訴長公主。
這一說就是數個時辰。
天色漸漸的黯淡下來,遠處的宮女們,也都已經端來了長公主的晚膳。
長公主看着那些面不改色,全都一如既往的,将晚膳放置在廳中的宮女們,露出了好奇的神情。
經過一段時間的緩沖,她已經沒有了最初的緊張與危機感,反而似因爲與葉楚蕭的‘交心’,而變得對葉楚蕭友好了許多。
“最後再問你一個問題,你的爹爹,有和你提起過關于唐素侗的事情嗎?”葉楚蕭問道。
長公主點頭道:“爹爹說,唐大人是國之棟梁,是相比他而言,對這個國家,對這個世界更重要的人。”
“不過,我覺得爹爹說的不對。”
“他是太陽,唐大人是月亮,月亮的光芒在驚豔夜晚,那也沒有太陽耀眼。”
葉楚蕭沒有反駁與否認,沒有必要。
就蕭蚩的立場來說,這話更深一層聽也沒毛病。
“好了!今天的交流到此爲止,小公主···我要走了!”葉楚蕭起身整理了一下随手記錄的訊息,将它們都收入儲物手環之中。
長公主居然露出了不舍之色。
皇宮之中,她雖衣食無憂,且幾乎想要什麽,都能不費力的得到。
但唯獨自由和朋友,是她所稀缺的。
出于種種原因,太後和小皇帝,都盡量避免着她與外界的接觸。
對大恒朝而言,她這位長公主的存在性極低。
“你還會再來嗎?”長公主忍不住問道。
葉楚蕭道:“怎麽,不嫌棄我這條壞魚了?”
長公主回憶起了那段事,不由再次紅了臉。
畢竟當時她的姿态,可不雅觀。
“你···你以後别再來了,我不想看到你。”長公主生氣道。
葉楚蕭卻說:“有機會再來看你,畢竟你說的故事很好聽。”
對蕭蚩的訊息收集,還不夠多。
目前爲止,葉楚蕭收集到的,都是蕭蚩在作爲先帝時期,所披上的‘僞裝’,葉楚蕭需要一些更接近内核的内容,來讓整體的形象構建,變得更加的立體。
“你···還是别來了!”
“私闖後宮,是很危險的,被抓住了,要被殺頭。”長公主好像是在危險,又聽起來不像是。
葉楚蕭笑了笑,沒有解釋,對他來說,來過一次皇宮,其實和自家後花園差不多。
哪怕今天之後,太後一定會暗戳戳的安排人,提升皇宮内的安保檔次。
“對了,雖然聽說過,還是想要主動問一問,你叫什麽?”葉楚蕭問道。
長公主低頭道:“我叫蕭暮晨,這是我娘親給我起的名字,不過我爹叫我小尾巴,因爲我剛脫蛋殼的時候,還長着尾巴的!”
葉楚蕭點點頭:“好!我記住了小尾巴!”
說罷之後,葉楚蕭便徑自離開了椒香宮,輕易的穿過了層層的阻礙,離開了皇宮。
皇宮之中,值得探尋的點還有不少。
不過葉楚蕭不打算今夜繼續行動,總要給太後一點時間,讓她去做準備,才能主動暴露更多的痕迹。
而今晚,葉楚蕭已經有了去處。
那便是刑部地牢,唐素侗曾經住過的那間牢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