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符陣一道上,早已稱得上‘大師’二字的葉楚蕭,提前篡改了這斷燕塔外的大陣,将對外的席卷,改爲了對内的坍塌。
從本質上來講,依舊是對天地能量的掠奪,甚至在短時間内的效果,更勝一籌。
但是其附帶的作用,此刻成爲了周九晟逃離的最大障礙。
狂卷内縮的天地能量,讓已經難以爲繼的周九晟,步伐變得生澀,葉楚蕭追出來的時候,他才堪堪飛出十幾米遠,根本沒有達到縱身一躍,轉瞬千萬裏的遁走效果。
至于那些五花八門的所謂後手,周九晟不是沒有,而是沒用。
等到葉楚蕭的刀,隔着十幾米再劈過來的時候,周九晟也就不得不舉劍應戰,否則他隻需一瞬,就會被葉楚蕭開膛破肚。
領域之上的霸道,對于領域之下而言,是極其殘酷的。
不曾掌握,就間隔了世界的差距。
刀與劍,在雷與風的交錯下,進行着激烈的碰撞。
周九晟就像是被拔掉了牙齒的猛虎,雖然咆哮依舊能震懾山林,但他揮動的劍,已經不再淩厲,他每一劍送出去之後,所形成的具體威脅,都大打折扣。
同時,周九晟也在這場争鬥之中,消耗着所剩無幾的生命力。
他本有奮起一搏的本錢,但卻在葉楚蕭的刻意放縱與松懈下,逐漸被消耗殆盡。
等到他再想要舍命一擊,拉葉楚蕭墊背的時候,卻已經沒有了這個能力。
刀光一閃,混合天光雲影,就像是将整個天色,倒映着、切割着,化出了第二重天。
兩重天相互對照,在飛馳旋轉的交戰中,逐漸模糊了上下與邊界。
周九晟一腳踩入雲層,腳下爆開的卻是無匹的鋒芒。
痛呼一聲,他的半截身體,被淩厲的刀光絞碎。
周九晟紅眼悲鳴,手中陪伴多年的靈劍,自行脫手而出,燃燒其多年培育的靈性,轉化爲頗有巅峰時韻味的一劍。
劍光襲來,葉楚蕭雙手持刀,不動如山。
恍惚間,有山峰在雲中突顯,傲岸巍峨,雖風雷不可動,縱萬象不改。
刀劍碰撞,發出的不再隻是簡單的撞擊之聲。
更是一柄絕好的靈劍,在最後綻放的刹那,發出的嘯音。
劇烈的碰撞之後,葉楚蕭的眼前,已經失去了周九晟的身影。
盡管如此,葉楚蕭卻沒有任何的失望之色,反而慢條斯理的轉回了斷燕塔中,切換了視角。
通過與端木琳的特殊關聯,葉楚蕭可以借用其視角,看到另一種畫面。
失去了朝夕相伴的靈劍,也失去了半截身軀,隻身下上半身的周九晟,已經到了油盡燈枯之時。
他墜落在一處靈氣充沛的地漏靈窟裏,将此地所培育的靈藥,全都挖出來,然後擠壓成靈漿,一股腦的塞入口中。
強大的藥力,在他的半截身軀裏回蕩。
殘缺的下半身,似乎要在這藥力的支撐下,重新成長回來。
但,葉楚蕭那一刀,已經不再是慧境一刀,而是實實在在跨入了意境領域的一刀,強大的個人意志之力,從殘餘的刀氣鋒芒之中不斷的生長出來,仿佛寄生生命一般,反反複複的消磨着周九晟的生機與活力。
即便是再具備充沛能量與神奇愈合力量的靈藥,也難以彌合由意境領域所造成的傷害。
往淺了說,就是規則已經不同了。
天地所任何的療傷靈藥,到了葉楚蕭這裏···不行,那就是不行!
既然無法恢複傷勢,那周九晟就隻能将藥力散發在五髒之間,讓它們幫忙維系已經崩潰的氣血與生機。
他需要吊着一口氣,去做最後的布置與安排。
飛出這個提前安排準備好的特殊靈窟,外面的天地間,都彌漫着幹燥、死寂的風沙。
在十幾年前,這裏曾經山清水秀,生活着數不清的奇花異草、野獸珍奇,也有各方修士隐居,百姓漁樵。
隻是斷燕塔豎起來後,這裏就逐漸幹涸了。
天地間殘留的,隻有無止境的狂躁與暴戾。
望着這幹癟、枯燥,昏黃到甚至難看的大地,周九晟沒有一絲後悔,隻有不甘。
他爲了博得那一絲契機,枯坐十載,如今卻依舊功虧一篑。
他那曾經鋒利一個時代的劍,也同樣沒有劈開死亡的枷鎖。
如果說,從慧境到意境,是一種意志上,更加徹底,更加任我,更加恣意,由内而外的蛻變。
那麽從意境到無定境,就是一種難以觸摸邊界的縱身一躍。
或許躍出後可以翺翔于天際,又或許直接跌落懸崖,然後粉身碎骨。
倘若不是有着這樣的難度,妖女嬴姝也不會苦心孤詣的種下心丹,以求掠奪他人養份爲己用。
金不遺也不會與妖女相謀,想要虎口奪食,逆反主次。
他們都承擔了極大的風險,爲的就是在縱身一躍之前,增加更多的底氣。
恍惚間,周九晟似乎看到,在那飛揚的黃沙中,有着滿頭銀發,身穿青藍二色法袍的女子,踩着蓮花,婀娜而來。
哪怕沒有第一眼看清容貌,他也本能的覺得,應當是容顔絕世的女子。
當她走過時,那幹涸的地面,似乎也淺淺的鋪上了一些綠意。
大地上徘徊的死氣,被她所吸收,那堅韌的種子,似乎也終于能夠從泥土裏破殼發芽。
周九晟沒來由的,生出一股希望。
他将自己藏在了黃沙之下,然後猶如毒蛇一般窺望着走過來的女子。
一旦看穿對方的虛實,他就會從沙土之中殺出,然後運用邪功,掠奪走這女子身上的一切生機。
以前的周九晟,不屑使用任何會污染自身意志的邪功。
但現在,在死亡的脅迫下,他已經放下了底線。
終于,女子走近了。
她果然比周九晟所想的,還要好看。
這種好看,并不單單隻是容貌上的驚豔。
對于周九晟來說,任何外物形式上的五官與身段,都早已不足爲奇。
他見過的、嘗過的,都已經化作了毫無意義的煙雲。
“香甜、圓滿,氣息之中,帶着最純粹的靈機,最幹淨的陰柔,還有如此浩蕩的純陽,她是誰刻意打造的鼎爐?用來突破修爲的無上恩物?”周九晟死死的盯着女子,悄然轉變了想法。
他不再想着一口‘吃掉’對方,而是想着豢養起來,一點點的品嘗,知道她如此間幹癟的大地一般,徹底的失去了營養。
女子站在了距離周九晟還有十米的地方,看着他匍匐潛藏之處,目光看過來,周九晟在一瞬間,竟然有一種被洞徹靈魂的羞恥感。
“她發現我了?”周九晟沒有懊惱,而是瞬息轉變姿态,半截身體從沙土之中飛沖出來,然後以口吐鋒芒的劍氣,射向女子。
既然被發現了,那就直接下手。
周九晟對這一劍很有把握。
哪怕他已經瀕臨油盡燈枯,但他依舊還是那個劍神,威懾天下各方修士多年的意境大修。
冰蓮綻放,驅動着夢幻的極光。
極光之中,曾經在數百年前,閃耀過某個時代的劍聖無心,隔着時空對着周九晟同樣揮出一劍。
劍神對劍聖,兩股同樣淩厲,卻又決然不同的劍道意志,在荒漠之中碰撞。
随後同時消散。
前者強弩之末,後者無源之水,可謂是半斤八兩。
但是女子這樣的一手,确實是驚住了周九晟。
他也曾到過那極光之地,曾經鑽研過這名無心劍聖的劍道技法。
所以他更能很清晰的感受到,那一劍的‘真’,它絕非幻術一類的小把戲。
“你究竟是誰?”周九晟對女子問道。
女子回答道:“我是端木,也是冥王!”
“冥王?”
“世無冥府,何來冥王?”周九晟冷笑質問。
諸天萬界之中,或許是存在冥冥之中大輪回的。
而一些特定的世界内,也因爲規則特殊,而存在冥府、鬼域,但這也與荒鬥界無關。
荒鬥界連活人都不得長生,更何況是死人?
死掉的人,彙入極光,更像是被烙印成一幅畫。
畫的再逼真,那也都是假的。
六魂無主,存之如亡。
“我來此界,我即冥王!”女子說道。
她當然是端木琳。
此時她的每一句話,都是葉楚蕭與他提前對照好的。
顯露本性或許更顯得真誠。
但她也并不是來找周九晟交朋友的。
周九晟繼續冷笑,然後積蓄着力量,目光如炬搜尋着端木琳的破綻。
“既是冥王,有何爲證?”周九晟質問道。
“無須爲證,你死後便知。”端木琳回道。
周九晟哈哈一笑:“明白了!原來是個蹲守腐屍的秃鹫,傀、詭、邪、穢,你修的是哪道法?不妨說出來,讓老夫指點你一二,當年老夫斬過的邪道修士,沒有一千,至少也有八百,談指點還是有些心得。”
端木琳随意的看了一眼四周。
就實際而論,周九晟這一個劍神對世界造成的破壞,更勝過了三千邪道修士。
再談正邪,殊爲可笑。
在天道殘缺的世界中修行,所有的修士都是踏上了賭桌的賭徒。
既已開始,就該落子無悔。
越是修行,便越明白這一點。
端木琳從懷裏取出一個沙漏。
沙漏擺在地上,銀白色的細沙,從一個鬥中,快速的向另一個鬥内滑落。
“一刻之内,就要殺了老夫?”周九晟繼續問道。
他還沒有積蓄足夠強勢的力量,所以不妨與端木琳多廢一些口舌。
端木琳道:“不!是你隻剩下這一刻鍾的壽命,再過一小會···大約三分之一個刻度,就就該五氣混亂,内腑如刀劈斧鑿。”
周九晟再次大笑:“好!好一張狂妄的嘴,那我就等你三分之一個刻度,看看你說的是否是真的。”
拖延時間的借口送上了門,周九晟焉有不受的道理?
那龐大的靈藥汁液,他還沒有完全處理消化。
這個時候,最适合先處理一番,抽調出更多可動用的力量。
對于端木琳,周九晟還沒有熄了觊觎之心。
這也是他與端木琳周旋的基礎。
細沙在流淌,很快就過了三分之一。
周九晟正要開口諷刺。
下一刻,那覆蓋在髒腑之間的靈液,竟開始翻騰起來。
他還是忽視了身體本質上的虧空,他早就到了‘虛不受補’的境地。
那些強橫的藥力,在他強盛之時,隻能算是微微補品。
但到了這個時候,在他這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身體之中,卻成了催命的毒藥。
就像端木琳所說的那樣,一瞬間周九晟的氣息就徹底的混亂起來,内髒猶如被刀斧劈砍攪動一般,疼痛難耐至極。
周九晟強咬着牙關,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同時,虛弱的細汗,不斷的從頭頂和背脊處冒出,逐漸還帶上了一絲絲血色。
“再過三分之一個刻度,你會感覺五髒如火焚,氣血如煙雲般抽散,無可挽回。”端木琳繼續下着判書。
她當然無法爲衆生批命。
但周九晟本就是将死之人,站在端木琳面前時,她卻能一眼看出,在沒有更多外力幹涉下,周九晟将會以何種方式,步入死亡。
周九晟已經亂了分寸。
他抱起雙手,想要向端木琳認錯、求救,但劇烈的痛感,甚至壓過了他的理智,挑撥着他的情緒。
他沒有喊出聲。
然後,時間到了沙漏将盡的三分之二處。
正如端木琳所言,他的五髒六腑都開始如火燒一般,本就已經虧空的氣血,開始進一步的潰散。
此時,周九晟的精神,反而清明起來。
這是最後的回光返照,身體本能的将全部的機能與最後的生機,供給大腦,讓大腦做出最後的判斷。
“請冥王救我!”
“我不願死!”周九晟趴在地上,向端木琳大聲讨饒。
他依舊不确定,端木琳的來曆。
但事已至此,他要嘗試。
哪怕隻是一根虛假的絲線,他也不願放棄。
“此界之中,生者不壽,逝者長存,你若願追随我,便入我冥府之中,奉我爲主。”端木琳說道。
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的周九晟,立刻答應:“隻要冥王能救我,我願永世奉冥王爲主,如若背叛,天誅地滅之!”
一代劍神,本不該這樣沒有骨頭。
但爲了達成此刻的目的,葉楚蕭如同攆着野狗一般,逼着周九晟數次在絕境之中掙紮。
這才重複降低其心理标準,同時也激發了他對活着的無限渴望。
“好!來!”端木琳走到周九晟的背後,一掌打在其腦門上。
瞬間周九晟那完整、完好的靈魂,在被此界天地自生的極光接引走之前,便先被端木琳的極光吸引,飛入了端木琳以自身爲殼,打造的極光冥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