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點又小聲說了句:“過年的時候還和常叔一起吃了餃子……”
常歲甯更驚訝了——大長公主竟還抛下宣州,留在江都與老常一起過年了?
“常叔不讓我往外說……”
剛下船,身穿灰色道袍的無絕嗅到了八卦的氣息,也快步跟上,剛将頭伸過來,便聽阿點說了這麽一句富有吸引力的話。
無絕一把抓住阿點,滿臉慈愛笑意:“瞧我們阿點,幾月未見,又長高了!”
阿點對此類誇贊向來沒有抵抗力,聞言露出得色:“當然,我每天都吃很多飯!”
無絕欣慰點頭,說起自己對阿點的惦念之情:“……那倭島上的魚幹,耽羅的柑橘,起先我可是給你要了好些,準備帶回來的!”
阿點眼睛大亮:“在哪兒?”
無絕赧然一笑,拍了拍肚子:“……在東羅耽擱得太久,那些東西放不住,眼看要壞了,便隻好先送進我肚子裏去了……但我這心裏頭,是有阿點的!”
阿點聞言雖有些失望,但也半點不生氣,反而很快點頭:“你如今身體不好,是該多吃些!”
又很大方地道:“我在江都不缺好吃的,孟叔昨日還給我買了好些點心呢,我來之前特意藏好了,等回城後,咱們一起吃!”
面對如此赤誠柔軟的心腸,無絕感動之餘,頗覺自己不是個東西,但這并不耽擱他趁機向阿點打聽道:“吃的不着急,來,先跟我說說你常叔……”
“常叔已能拄拐走路了,聲音也洪亮了,尤其是罵人的時候!”
阿點丢下這句,就掙開無絕的糾纏,快步追常歲甯去了。
無絕歎氣——他要聽的不是這些啊!
無絕不死心,欲追上前去,卻被興奮的将士們擠撞得險些摔倒,幸而元祥眼疾手快,一把将無絕扶住:“大師,您慢些!”
元祥非但将人扶住了,且一時沒有松開的打算,很有耐心地扶着無絕往前走——旁人不知這讨人嫌的玄陽子大師何許人,他還能不知道嗎?既是常娘子的阿爹之一,縱然偶爾是有些讨人嫌,但爲了自家大都督,他也得好好敬着才行。
走在前面的常歲甯,越是往前,便有越來越多的部下迎上來。
方巢等人也在此等候,此刻正向常歲甯行禮:“大人終于回來了!”
常歲甯看向方巢,含笑點頭:“方大教頭看起來又魁梧許多。”
做大教頭的且保持着如此魁梧健壯的體形,可見即便在海上大勝的消息傳回之後,也不曾懈怠過練兵。
除常歲甯帶走的水師之外,不包括朝廷之後增援的三萬,江都軍營中尚有四萬餘兵力,加上江都被原地整編的徐氏叛軍及當初淪落徐正業手中的朝廷俘兵等等,統共合計近九萬人,這些時日來,皆在方巢等人的操練範圍之内。
“大人離開這大半年以來,我等從未有過半日懈怠,今營中共九萬将士,随時等候大人檢閱!”方巢的聲音擲地有聲,雙眸有神。
常歲甯滿眼笑意點頭:“好,不着急。”
她看向方巢身後的衆教頭們,以及那些或候在前方,或在負責維持秩序的士兵。
兵者氣息是否充盈,隻需放眼掃去,一眼便可觀出大概。
在方巢等人的陪同下,常歲甯心情很好地往前走着,視線越過那些體魄強健的士兵,看向兩側的漁民百姓。
他們口中高喊着“常刺史”,聲音混作一團,喧嚣高昂,眼睛滿含振奮與感激。
離得近一些的百姓,在常歲甯向他們看來時,幾乎不自覺地便收了聲音。
待看清了那走近的青袍少年刺史的氣勢與臉龐時,擠在最前面的一名年輕漁民卻忽然愣住。
他幾乎雙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少女。
那少女着青袍,容色如他見過成色最好的海上明珠,周身氣勢利落飒沓,本有些清寒的眉宇間此刻含着淺淡和煦的笑意。
她拿明亮清晰的聲音對他們說:“近兩年來,江都先遭叛軍踐踏,又遇倭賊觊觎,叫大家受驚受難了。現下江都内亂俱安,海上已平,待下月開海之時,相信諸位定能魚蝦滿艙,滿載而歸!”
那少女說到最後,面上笑意粲然明亮,一如此刻的好天氣。
她話語措辭樸素,卻是漁民們最想聽到的話,有人不禁紅了眼睛,有年長的漁民跪了下去叩謝,言語更加樸實:“這一切都是大人您的恩德啊!”
“得刺史大人相護,是江都之福!”
常歲甯已經離開,但那些漁民們在她身後依舊紛紛跟着叩謝,唯有那名年輕的漁民傻站着不動。
見他實在顯眼,旁邊的同伴擡手扯了他一下:“……黃魚!愣着幹什麽!”
姓黃名魚的年輕人回過神來,看一眼四周,連忙跟着跪下,視線仍然追随那道離去的少女背影,嘴裏忍不住驚疑不定地喃喃道:“怎麽這麽像……難不成,真上身了?”
他年幼時曾見過先太子,雖說記憶已經有些模糊,可他怎麽瞧,怎麽覺得像……尤其是那身氣勢,簡直一模一樣。
難道是因爲,都是在海邊,都是打了勝仗,都是同樣的年少,都生得十分好看……所以他弄混了?
黃魚出神間,被同伴拽起了身:“刺史大人都走遠了,該跪時不跪,該起時不起……黃魚,你想什麽呢?”
黃魚依舊神情怔怔,一時莫名陷在不真實當中,下意識地擡眼看向海上,正值晌午,海水在日光的映照下,浮動着的波光有些刺眼。
嘈雜中,有人高聲道:“刺史大人親口說了,下月便能照常開海,走,都回家補網去!”
“三爺,這回您來我船上幫忙吧,我給您開這個數兒!”
有老人笑着擺手:“我好些年不出海了……”
聽着這些雜亂的聲音,黃魚依舊盯着海面,恍惚間,他似又聽到了父親生前的聲音——
父親一直想去更遠的海上闖一闖,但老一輩都不贊成,說太危險,沒人去過,且守着眼前這片海,圖個溫飽就很好了。
他年少時,也想過跟随父親的遺願,但倭寇橫行,還有許多來曆不明的海盜肆虐搶掠……
但這回好像不一樣了!
他們聽說,常刺史在倭國,讓倭國做出了肅清管控倭寇的承諾,而他們江都水師這般勇猛,此番在海上殺出了這樣的威名……
耽羅島,東羅,也會繼續與大盛保持友好互往。
黃魚心底逐漸激蕩起來,轉頭問同伴:“大殼,你說,黃水洋和東河外面究竟是什麽世道?都有些什麽新奇東西?”
同伴見他神情,不禁問:“咋了,你想出遠海?”
黃魚魔怔般點頭。
“那得有大船!”同伴嘲笑他的異想天開:“可不是我們的破漁船能去的!”
“大船……”黃魚眼睛一動,忽而問:“刺史大人的造船坊裏,不是能造出大船來嗎?”
“那是打倭賊用的戰船!”
黃魚:“可是倭賊已經打完了!爲什麽還在招工,聽說還要加緊造船?”
那同伴聞言,也是一愣。
“我知道了!”黃魚眼睛發光,無比興奮,因此語無倫次地道:“刺史大人在海上打出這樣的威風,定是想趁機多打通幾條海路!所以才有的造船坊!不光是爲了打仗才造的船!”
同伴道:“……那也是給那些大商人的,咱們又沒錢買大船出海做生意……”
“即便買不起,到時咱們也能跟着去長見識!”黃魚說着:“那些海商,很多不都是先跟着出海打下手,一步步白手起家的嗎?”
同伴隻笑他:“大白天的,你做什麽發财美夢呢,還是趕緊回家補網去吧!”
說着,擺擺手先走了。
黃魚卻仍沉浸在這場“美夢”中,眼前似乎已經看到了海外那些傳聞中的新奇神秘之物,一時簡直目眩神迷了。
他這廂還在做夢時,有的人卻已經在發财了——
一名穿着破舊長衫的男子高舉着手中畫工潦草的畫像:“……常刺史畫像,十文錢一幅!辟邪驅兇,出船必備啊!”
“給我一幅!”
“快給我也畫一幅!”
黃魚也猛地沖入人群中:“給我一幅……不,我要兩幅!”
一幅挂船上,另一幅,挂先太子像旁邊!
常歲甯率三萬水師回到軍中,将大軍安頓下來後,天色已晚。
從軍中回江都城,僅一日路程,呂秀才便建議常歲甯在軍中歇一晚,明日一早再動身回城。
這些時日,呂秀才一直留在軍營中料理事務,王長史又另外撥了幾名書吏過來協助。軍中大小決策,通常由常闊過目後敲定,他們隻負責交接施行,平日裏分工明确,一切便也井井有條。
方巢也想讓常歲甯明早動身,這樣一來,明早還能看一看他練兵的成果。
他現下像極了一個練出了滿身腱子肉的人,迫不及待想要脫衣展示出來。
常歲甯無形中按住了他脫衣的手,笑着道:“不急,先将我帶回來的将士們安頓好,讓他們緩一緩。過幾日我會來軍中慶功,之後每隔十日也會來軍中一趟,有的是機會。”
方巢隻能點頭:“行!都聽大人安排!”
于是,常歲甯前腳剛帶人出了軍營,方巢後腳便召集了手下的教頭們,肅容道:“都聽好了,大人過幾日要來營中慶功,到時我等剛好演兵慶賀,這幾日都抓緊練一練!”
衆教頭們應和聲響亮,無不萬分重視。
消息在營中傳開,夜中,有士兵輾轉反側,睡不着覺,幹脆偷偷穿衣起身,去了演武場。
想當初,他們都是一樣跟着刺史大人打完徐正業,再打回江都來的,可等到要培養操練水師時,刺史大人卻将他們一分爲二,一小半操練水事,一大半留在陸地——
結果就是,抗倭的戰事全叫那一小半人給打完了,那些人跟着刺史大人出生入死,建功揚名,搖身一變成了黃水洋上最威風的水師……
面對那些水師弟兄們,他們敬佩是真,但紅眼病也發作得很徹底。
相比之下,他們待在這軍營裏,每日除了吃睡就是操練,隻偶爾分批巡邏一下……如今刺史大人終于回來,過幾日他們定要好好演兵,絕不能叫大人覺得他們是吃閑飯的!
幾名士兵懷此決心,結伴來到演武場上,卻見此處已有不少人影在……
有人在扛沙袋夜跑,有人在火把下練箭,還有人在拿着長槍呼呼對打。
而走近了瞧,隻見那些人都是些身上沒挂銅闆的——簡而言之,多是之前的江都俘兵,和新收編的人。
這些新來的深夜不睡,在此瘋狂偷練,怕不是想動搖他們的地位!
可惡,可恨,可怕!
演武場上的競争之氣蔓延之際,常歲甯一行千騎,正踏着月色趕回江都城。
這千人當中,多是常歲甯的親兵,以及在抗倭之戰中功績斐然的部将。
在船上大睡了數日的常歲甯此刻歸心似箭。
她上一次返回江都,已是去年七月七,爲無二院挂匾之時,距今已近八個月了。
她迫不及待想要看一看江都城如今的模樣。
翌日天光初亮之際,前方隐隐出現了江都城經過了修築加固的城牆輪廓。
城門不過初開,卻已是一番百姓商販來往出入的熱鬧景象。
渾厚的馬蹄聲驚動了百姓,也引起了城門守衛們的注意。
到底是戰亂之年,江都雖安,外面卻半點也不平靜,守衛雖覺得層層防禦之下,不可能有敵軍一聲不響攻來江都,但還是下意識地戒備起來,正當催促百姓們入城時,一名先行的騎兵已經策馬臨近——
那騎兵一手揮舞着常字帥旗,高聲道:“刺史大人回城!”
“刺史大人回城!”
那騎兵一連高喊數遍,清晰地傳到了衆人耳中。
城門守衛終于回神,興奮道:“刺史大人……是刺史大人回來了!快!速速相迎!”
百姓間的氣氛也沸騰起來。
真沒想到,早起的鳥兒不單有蟲吃,竟還能見到如此新鮮出爐……不,新鮮回城的刺史大人!
尋常百姓無法探知軍情,不知他們的刺史大人究竟何時回來,隻知一日日地盼着……天知道,他們盼了多久了!
晚安,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