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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4章 當執利劍伐道

“今日才算真正見到常刺史真容。”石滿拿微沙啞的的聲音道:“常刺史比石某想象中更加年少。”

常歲甯一笑,禮尚往來般道:“石将軍也比我想象中更有決斷。”

此話未否認她之前探聽過石滿的性情作風,連人家老娘都綁來了,也沒什麽可否認的了。

石滿垂眸一瞬,才道:“有常刺史和崔大都督二位将才在此,石某此番輸得必然,也輸得心服口服。”

常歲甯:“石将軍懸崖勒馬,與玄策軍一同平定了康定山之亂,驅逐靺鞨,何談敗字,是大勝才對。”

石滿怔然了一下,慚愧一笑:“此事說到底還要多謝常刺史,予我等一線生機。”

常歲甯隻道:“機緣巧合而已,石将軍不必言謝。”

“縱是機緣,卻也是出自常刺史之手。”石滿堅持道:“結果如此,我等因此得以活命是真,理應道謝。”

常歲甯便也不再“推搪”這份謝意。

她值不值得謝,相信石滿心中自有判斷,且今日對方主動請她前來,顯然不隻是爲了閑談這麽簡單。

虧欠與謝意,可以快速拉近兩個陌生人之間的關系,答謝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一條很好用的交際橋梁。

況且,縱然今日石滿不曾相請,常歲甯本也打算找機會見他一面的。

見石滿如此,那幾名部将,便也跟着向常歲甯道謝。

如此一番下來,雙方之間的生疏之感便淡了許多。

常歲甯适時問道:“不知石将軍之後是何打算?”

此言聽似閑談,卻是正題的開始。

常歲甯問話間,視線有一刻落在了石滿那隻斷手之上。

石滿也看向自己的手,道:“即便天子還願重用石某,石某卻也無法勝任了,屆時旨意下達,唯有以傷殘爲由敬謝拒之……”

總之,他不能再留在軍中任職了。

他與康定山共同起事是不争的事實,即便及時回頭,功過相抵,帝王心中的刺卻不會真正拔除……倘若他繼續在軍中擔職,待新的節度使上任,等着他的會是什麽,并不難預料。

所以,他失去這隻手,既是意外,也是必然。

若果真一反到底,也就罷了。既然回了頭,就不得不爲日後打算了。

繼續說起日後,石滿的聲音低緩:“再之後,或與老母兒女一同返歸鄉下田園,聊以度日。”

他口中這樣說着,眼底卻有一絲茫然。

常歲甯将他的眼神看在眼中,道:“石将軍在關東之地立足多年,府中家眷隻怕不易适應田園生活。落魄歸鄉,非議必不會少,當下戰禍四起,世風日下,人心不乏惡念驅使,而石将軍行軍多年,應當不缺舊敵。”

石滿顯然也想到過這些,此刻沉默不語。

常歲甯道:“石将軍若想真正避禍,除非藏身山林之中,帶家人就此避世——隻是如此一來,石将軍甘心嗎?”

甘心嗎?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一個從最底層厮殺多年,才爬到這個位置上的人,未必有報國之志,卻一定有他自己的抱負。

讓他放棄自己極不容易搏來的一切,就此跌回泥中,去面對甚至比人生起點還要更加糟糕的境遇,他既不甘心,也不安心。

斷腕求退,是因不得不,而非他甘願如此。

這些時日他反複思索,有無其它出路,卻始終難有答案。

數次茫然時,他都想到了那在此戰中執棋之人——他不敢輕易斷定對方一定會願意幫他,但是若能與之一叙,對方的話,必然很值得一聽。

此時,石滿終于向常歲甯開口:“石某不甘,卻無它法。不知常刺史可有高見?”

常歲甯看着面前認真求教之人。

據她了解,石滿此人,與康定山并非同類人,他固然有自己的抱負雄心,卻沒有康定山那樣要爲天下之主的野心。

他的本性或許也稱不上仁善,也未必有多麽正直,在面對利益捆綁時,會選擇随波逐流,而非堅守本心——此類人也無太多本心可言,或者說,他們的本心便是生存與利益,這也是時下大部分從軍者的寫照。

他們出身寒微,大多未經教化,一切的覺悟和志向,都是周遭的環境一點點随機打磨出來的。

常歲甯完全能夠理解這種再常見不過的人性,而對她來說,此類人若有能力,隻要不是十惡不赦者,便都有一用的餘地。

“石将軍認爲,康叢此人如何?”常歲甯開口,卻是先問了一句。

“好強,固執,有勇無謀……”石滿想到那日對方披發殺父時的情形,勉強又加了一句:“但的确也有些魄力。”

“但他是平定康定山之亂最大的功臣,他親手殺了康定山,此大義滅親之舉,正是朝廷當下需要的政治指向。”

常歲甯道:“且他正如石将軍方才所言,無太多過人之處,在軍中亦無半點威望——正因此,朝廷會不吝于予他一定程度上的‘厚愛’。”

“又正因他什麽都沒有,所以此刻他的茫然無助,比之石将軍,隻多不少。”

對上少女那雙平靜如常的眸光,石滿心有思索。

與此同時,另一座帳中,康叢正滿心不安地問:“……阿妮,你當真要跟随那常刺史去江都?”

康芷翻了個白眼:“廢話,我明日便要随刺史大人動身了。”

康芷說着,轉頭問身旁的月氏,讓月氏做選擇:“阿娘是想跟着阿兄,還是跟着我?”

月氏有些無措,人家都是分孩子,這怎要分娘了呢?

這很難選,她隻能道:“阿妮,你來做主吧……阿娘都聽你的。”

“那阿娘留下守着阿兄吧。”康芷幹脆地道:“去往江都路途遙遠,阿娘就别折騰了。”

“爲什麽一定要分開?”康叢擰眉問道:“阿妮,你和我與阿娘待在一起不好嗎?”

“當然不好!”康芷也豎起眉頭:“你無非是想讓我留下幫你,可憑什麽我就要爲了你一人的前程,放棄我好不容易争取來的機會?”

康叢:“可是……”

“沒什麽可是!”康芷道:“如今這世道,兩隻雞蛋放在同一隻籃子裏,保不齊哪日就全碎了!倒不如你我各自努力上進,大小都闖出個名堂來,一旦有什麽變故,好歹還能相互照應着!”

“可是……”

康芷煩了:“你到底可是什麽!”

康叢臉一别,悶聲道:“我一個人,心裏害怕……”

讓他直接上戰場,他不怕,但他一旦領了官職,在這片蠻橫的地域上,頂着無人不知的殺父惡名,他究竟要如何立足?

康芷哼一聲:“怕就對了,怕才能長出腦子來。”

康叢看向她:“你就不怕我腦子沒長出來,腦袋先沒了!”

“看你這點出息。”康芷又翻了個白眼,才道:“放心,刺史大人說了,有個人或許能留下幫你。”

康叢幾乎一下鄭重期待起來:“誰?”

一縷初春涼風鑽入帳内。

石滿的神情同樣鄭重:“常刺史之意……是讓石某留下,輔佐康叢?”

常歲甯點頭:“康叢正需要有人從旁相助,而石将軍有閱曆有頭腦,又與他的境遇有相通之處,如能助他在關東站穩腳跟,便可與之相互依存。”

末了,常歲甯看了一眼那幾名石滿的部将:“之後石将軍昔日的勢力必會被打壓拆分,但總歸還在軍中,有石将軍在康叢身側,多少還能照應一二。”

她的話說的含蓄,但這正是石滿想要留住的東西。

石滿雖嫌棄康叢,但反複思量之下也無可否認,康叢幾乎是他留在關東最穩妥的選擇了。

但他還是有一點顧慮:“……可如此一來,是否會遭天子忌憚?”

“必然會。”常歲甯答得毫不猶豫。

石滿一怔。

常歲甯看着他道:“但如此局面下,天子還需要平衡關東勢力,需要借康叢來警示衆人,隻要你與康叢安分守己,隻作出相互扶持之态,而不表露出異心,小心應對之下,至少三五年内,不會有殺身之禍。”

三五年……

石滿眼神微動,如此動蕩之下,三五年後,誰知道又是什麽局面?

三五年的時間,足夠他存續實力,并觀望日後了。

見他神情,常歲甯最後道:“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隐——石将軍不妨藏器以待。”

石滿眼中茫然徹底散去,起身向常歲甯行禮:“多謝常刺史指點,今日刺史所言,在下必謹記于心!”

說着,身形又低些許,道:“日後常刺史若有驅策,還望務必吩咐石某!”

經此一事,他明白了一個道理——對于他們這種并不足以單獨成事的人來說,選擇比一切都重要。

若能跟從真正的“貴者”,值此亂世,他石滿未必沒有東山再起之日。

在那之前,他要學會等待時機,忍着嫌棄先扶穩那康八子。

被石滿嫌棄的康八子,待石滿雖無嫌棄,卻有懼怕。

就這樣,兩個都不情願,卻被迫走到一起的人,在此一晚,進行了一場深入的對話。

從石滿處折返,康叢的心情格外複雜,那可是昔日與他父親稱兄道弟的人,如今竟要爲他做事了?

“兄長有什麽可怕的?是他需要依附兄長,兄長日後需拿出爲主的風範來。”康芷耳提面命:“但也不可待人苛刻,該請教時要請教,多學一學沒壞處。”

“另外,有兩件事,我要兄長務必牢記,每日都要在心中默念至少三次——”

臨别在即,康叢便也認真聽着妹妹的話。

“第一,要記住你是誰的人,把屁股坐牢了,不要剛長出翅膀來,就瞎胡想東想西,又犯你那自以爲是的老毛病!”

這一點,她會交待阿娘幫她盯緊。

康叢有氣無力地應着:“知道……”

還能是誰的人?那女羅刹的呗。

“第二。”康芷正色道:“石将軍和石老夫人是要禮待的,但石雯那蠢貨,我決不許你給她半分好臉色。”

這一點,她也會讓阿娘盯緊的!

康叢繼續有氣無力地應着:“……知道了。”

此刻天色雖已晚,但臨行在即,常歲甯的帳内擠滿了許多人,帳外也有。

崔璟麾下的謀士,和這些時日與常歲甯打過交道的部将,幾乎都來了。

焦先生甚至拿出了幾冊私藏的兵法,當作臨别禮贈予常歲甯。

此禮一出,那些部将們頓覺焦先生不厚道,可惡,大家都是一起來的,怎麽唯有他一聲不吭地偷偷備了禮!

可恨他們兩手空空,在軍營中也臨時搜刮不出什麽像樣之物,隻能将心意全放在了抱拳的力道之上——

“今次得常刺史相助之恩,玄策軍上下必當銘記!”

這個“恩”字,他們不覺得重。

這一戰勝得如此漂亮輕松,他們每人都會得到封賞,這是實打實的得益。

但真正無價的,是常歲甯及時的情報與謀略,讓他們免去了與叛軍正面厮殺,否則,他們此刻大約做不到如此齊全地站在這裏。

“哪日歸京,常刺史定要去我們玄策府中坐一坐!”

“日後常刺史若有需要我等幫忙的地方,力所能及之事,我等絕無二話!”

有心直口快的部将扯着嗓子道:“這都是肺腑之言,可不是看在大都督的面子上!”

帳中立時響起善意的哄笑和附和聲。

常歲甯也不禁笑着點頭。

是,她能感受到,眼前這些人,看待她的眼神,同她來時已全然不同了。

此前衆人對她的注視,大多與崔璟昔日求娶之舉脫不了幹系,而現下那些注視她的目光,則隻是因爲她是常歲甯。

說得通俗些,常歲甯與他們之間的關系裏,很大程度上實現了“去璟化”。

但常歲甯知道,她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内,得到如此之多的信任與敬服,恰恰是因爲崔璟的“有意爲之”。

他從一開始便讓她立于人前,很多時候選擇退至她身後,甚至即便上戰場的是他,他也會很巧妙地誇大她的功勞,将她推至最矚目處,讓她在他的軍中立下威望。

軍中的威望如同利劍,更何況這裏是玄策軍。

而常歲甯與崔璟提及此事,崔璟隻會道,她更需要,這一切本就是她的。

他道:“守道者手中怎能無劍。”

他還道:“殿下當執天下最利的劍,爲蒼生伐道。”

此刻月色清亮,常歲甯望月笑道:“那要多謝你了,鑄劍師。”

“鑄劍者是殿下。”崔璟道:“我不過爐内一炭火而已。”

常歲甯:“那不如喊你崔一炭?”

崔璟微微笑道:“……好名字。”

并肩站在月下的二人對視一眼,皆露出笑意。

說罷了時下正事,及之後二人的大緻打算,崔璟凝望着月亮,似有若無地試探着道:“今夜的月亮,似乎比昨夜的更亮。”

“是嗎。”常歲甯似乎思索了一下,略遺憾道:“啊,忘記昨夜的月亮長什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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