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自家刺史年前趕不回來了,叫貴客白等了這樣久,總要有個态度說法,爲穩妥起見,王長史琢磨着,先問一問侯爺的意思。
畢竟這些時日他也看出來了,侯爺與這位大長公主,十之八九應是舊識。
鑒于這層舊識的身份,王長史便想着,最近讓自己頗爲煩惱的那另一件事,或許也能向侯爺請教一二。
常闊的腿傷很重,至今仍無法下床,王長史到時,阿點正在房中陪着常闊說話。
阿點不知是說了什麽童言無忌的話,惹得常闊哈哈大笑。
阿點也吼吼吼地傻笑着,二人笑聲如雷,卻也不曾驚動阿點懷中抱着的橘色大貓——這是去年阿點生辰時,常歲甯送的那隻橘子,未滿兩歲的狸奴,長勢大好,已很顯幾分敦實之感,此刻窩在阿點懷中呼噜噜睡得正香。
聽王長史言明常歲甯年節前無法趕回的消息,阿點略有些失望。
但他很快轉頭去安慰常闊,畢竟常叔年紀大,又有傷在身,才是最容易難過的人——
“常叔,不要緊的,有我和橘子,榴火,還有康叔陪您過年呢!”
又道:“再加上,喻叔他們也在的!”
常闊笑着點頭,道:“不回來也好,今年是個寒冬,海上結了冰,加上又是逆風,貿然趕路不穩妥,将士們也太遭罪。”
打了這麽久的戰,人本身就疲憊,不如就地在東羅休整一番,東羅雖嚴寒,但妥善安置三萬将士還是很容易辦到的。
待過了四九寒天,有東風相護,便可一帆風順地凱旋。
常闊算着時間,道:“總歸也不差這月餘。”
阿點是個很聽勸的孩子,聽常闊這般說,便也很快不再難過了,轉而道:“那常叔您要好好養傷,多吃飯,這樣阿鯉回來時,就能見到一個白白胖胖的常叔了!”
常闊哈哈笑着應下,繼而對王長史道:“歲甯既年前不歸,便還須告知那些欽差一聲。”
喻增等人已得聖谕,年前本也不打算回京了,隻是除喻增以外,那些個所圖落空的官員,心裏總歸不太好受就是了。
王長史應下後,見房中沒有第四人在,便又低聲問:“那大長公主那邊……”
常闊十分自然地道:“回頭我來同她說,她想等便等,不想等也随她。”
王長史便點頭,神情幾分斟酌。
常闊若有所察:“長史還有其它事?”
“是……”王長史輕咳一聲,露出一絲含蓄笑意:“下官見侯爺與大長公主應是舊識,便想着向侯爺打聽打聽大長公主殿下的喜好……”
“喜好麽,我也不甚了解……”常闊思索着道:“隻知此人行事專斷,喜食甜食蜜餞,喜着丹砂色衣衫,最愛佩翡翠與赤黃二色寶石……”
王長史有些愕然,這還叫“不甚了解”嗎?
看來不是一般的舊識啊。
想來他算是問對人了!
王長史便也不再遮掩:“下官想問的是,不知大長公主殿下她……中意哪個樣式的男侍?”
常闊眉頭猛地一皺,身形坐直幾分,盯了王長史片刻,才問:“你打聽這個作甚?”
王長史聞言隻覺侯爺果然是武将出身,自己又沒個媳婦傍身,在待客之道上,總歸失了細緻——
如此想着,王長史便細細解釋道:“大長公主于刺史府有恩情在,待客講求投其所好,如此也是爲了賓至如歸……”
常闊的臉色一陣變幻後,道:“我跟她不熟悉,不相幹!不知道她在這上頭的喜好!”
王長史:“……?”
方才不是還說人家喜歡吃蜜餞?
常闊說着,被子往上拉了拉,開始趕人:“你找旁人問去!”
又道:“你何不直接去問她?”
說着,忽然一頓,轉頭戒備地看向一臉茫然的王長史:“……長史有此意,應不是今日才起的心思吧?”
“是……下官這些時日,已陸陸續續送了五六個樣式不一的男侍過去,但都被大長公主打發回來了……正也因此,才想着向侯爺問上一問……”王長史的語氣,多了分不明狀況的小心翼翼。
常闊的臉色愈發複雜。
送了五六個?!
但……全被她打發回來了?
常闊無形中炸起的毛,稍微落低了些。
王長史無聲觀望片刻,終于聽常闊道:“……咱們刺史府不同于别處,歲甯尚且是個年輕女郎,因此不必費心折騰這些東西。不單是大長公主那裏,還有那些個欽差,也一視同仁,不宜送什麽歌姬女妓過去。”
王長史怔了一下,恍然擡手道:“是,此事之上,是下官一時糊塗了。”
刺史大人還小呢,有些事是得避諱避諱。
“長史也是爲了刺史府思慮,如此用心良苦,談不上有錯。”常闊的語氣緩和下來:“年節将至,府中本就事忙,大長公主那邊,我讓人留意招待着就是。”
王長史應下,退出去後,卻忍不住思忖起了常闊異樣的态度。
王長史正苦苦琢磨時,半路先是遇到前來送信的金副将,而又迎面撞見了宣安大長公主。
大長公主依舊以胡帽遮面,挽着高髻,身披丹色狐毛披風,周身自有雍容之氣。
她身後跟着一名侍女,以及每日都會前來爲常闊診看的關大夫。
王長史駐足施禮,宣安大長公主與之微颔首,即往常闊的居院而去。
看着那道背影,王長史眼中思索之色更濃了幾分。
宣安大長公主帶醫士爲侯爺治傷,這原本沒什麽,但大長公主何以隔三差五地便要親自過來呢?
侯爺和大長公主到了這般年紀,又是如此身份,倒也不必忌諱什麽男女大防,尤其大長公主行事一貫随心,不拘泥世俗眼光……
可是,這些時日接觸下來,他分明覺得這位大長公主是一副頗爲高貴倨傲的皇室性子,若隻是尋常舊識,日常叫下人傳話即可,應不至于頻頻親自前來探望吧?
是什麽讓這位大長公主願意低下高貴的頭顱?
王長史心中忽然有個答案呼之欲出。
難不成……該不會……
這位大長公主,真正喜歡的樣式,莫不是常侯這種暴躁倔脾氣,一看就十分磨人的老來俏吧?!
這個猜測一出,王長史忽覺周身經脈都被打通了!
再結合常大将軍如此熟知宣安大長公主的喜好……他完全可以有更進一步的懷疑!
王長史倒吸一口冷氣,心底忽而升起一陣後怕。
他原想着,他獻上男侍招待貴客,是不懼世俗眼光的明智開化之舉,現下想來,這分明是不懼常侯耳光的自尋火化之舉!
王長史悄悄擦了擦額角冷汗,後怕之餘,又難掩心中激蕩之情。
若果真如他所想,豈非常侯在手,金山我有?
這廂王長史隻覺江都來日愈發可期,另一邊,金副将送罷信,剛從常闊房中出來。
下得石階,見得那熟悉的來人身影,仍在求知苦海中掙紮的金副将,決定冒險實施自己醞釀已久的奸詐計劃——
“容娘子。”他避至石階旁,抱拳行禮間,忽有一物從袖中“不慎”滑落。
他事先在心中踩好了點,因此玉佩恰到好處地掉進了石階旁掃好的雪堆裏,以免假戲真碎——
但這樣也有一個弊端,就是玉佩掉落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宣安大長公主隻是颔首,目不斜視地提裙,欲上台階。
金副将心中一急,作勢彎身去撿,同時驚呼出聲:“哎呀!”
宣安大長公主已踏上一階,聞聲也隻是微轉頭看了一眼,未有很在意。
金副将趕忙又自語般道:“還好沒碎,否則真不知道如何向大将軍交待了!”
宣安大長公主腳下頓住,轉過身去。
金副将恍若未覺,雙手将玉佩捧起在眼前,使勁吹了吹上面的雪粒子。
宣安大長公主眉心微動,側身半步,微撩起胡帽垂落的月白色軟紗,定睛看了一眼,确定無誤後,才試着問:“此物是……”
她當年給常闊的東西,怎會在這名副将手中?
“這是之前在黃水洋抗擊倭軍時,大将軍于陣前托付給在下的,原本是準備讓在下轉交給郎君的。但之後大将軍平安無事,方才本想還給大将軍,一時隻顧着送信,竟忘了……”金副将說着,忽然一頓,露出懊悔赧然笑意,忙将玉佩收起,撓了後腦勺,似覺自己多嘴了。
然後往大将軍房中看了一眼,似猶豫要不要現在送進去,但最終還是做出了“下次吧”的表情。
演完了這一整套之後,金副将才行禮離開。
宣安大長公主站在原處,有些出神。
金副将轉過身快走了幾步,再也無法維持鎮定的神情,肩膀都因激動而微微顫抖起來——
奸詐如他,果然借此試探出了想要的真相!
方才那位容娘子的反應,分明是認得這塊玉佩的!
這位容娘子,十有八九就是歲安郎君那位“早亡”的阿娘!
至于爲何要隐藏身份,對外宣稱早亡……且待他想一個更爲奸詐的辦法加以刺探!
自認奸詐的金副将,方才那一套戲做下來,在識人無數的宣安大長公主眼中,卻稱得上纰漏百出。
大長公主很難認可金副将的演技,但是她有理由相信……這副将話中所言,并非作假。
所以,常闊于陣前生死攸關之際,是想到了她的,對吧?
又靜立片刻,大長公主适才微微彎了下嘴角,上了台階。
她進去時,阿點正追着橘子往外跑,常闊則靠在床頭看信。
信是常歲安所寫,聽聞自家阿爹九死一生的遭遇,常歲安邊寫信邊掉淚,信紙都被淚水浸得皺巴巴的,字迹也洇花了好些處。
常闊頗嫌棄:“沒出息的臭小子……”
宣安大長公主一進來便聽到這聲嘀咕,不由放柔了聲音問:“是歲安來信?”
“還能有誰。”常闊哼了一聲,看似随手把信紙拍到床邊的小幾上,大長公主便走上前去,拿起來看。
此刻房中除了二人,就隻有關大夫在,作爲暗中幫常闊配藥多年的醫士,他對二人的關系很是“略知一二”。
大長公主看信時,關大夫則替常闊把脈,詢問查看傷勢恢複情況。
末了,關大夫道:“再有半月,常大将軍應當便可試着下床拄拐走動了。”
“拄拐?”常闊問:“往後還丢得掉嗎?”
關大夫神情幾分遲疑:“在下不敢斷言……”
常闊便明白了,倒也豁達:“也罷,一條腿也能用,橫豎一把年紀也沒幾年可活了,湊合着來吧!”
宣安大長公主蹙眉:“大臘月的,說什麽晦氣話呢。”
不過……她與常闊,也的确不再年輕了啊。
任憑她保養得當,但昨日梳頭時,也忽然發現發間不知何時生出了幾根白發。
想到這些年來的一切,大長公主垂眸珍視地将手中信紙折疊整齊,如同在料理着多年心緒。
見她站在那裏不再說話,不知在想些什麽,和以往很是不同,常闊便主動說起歲甯年前不歸之事。
末了,常闊似渾不在意地道:“這個年節過的,兒女都不在跟前……如此也好,一個人養傷,倒是清淨得很!”
關大夫在心中啧了一聲,好一個故作堅強啊。
偏偏他家大長公主殿下很吃這一套——
“孩子們自有事忙,趕不回來也是正常。”大長公主道:“大不了我和李潼留下陪你過年就是了。”
常闊微有些意外地轉頭看向她,這女人,今日怎這般好相處?竟然主動開口要留下?
大長公主挑眉:“怎麽,不樂意招待?”
常闊:“……偌大一個刺史府,還少你們兩雙筷子,兩盆餃子麽!”
“當誰都跟你一樣呢,我們吃餃子可不用盆。”大長公主撇了撇嘴,但嘴角也有笑意溢出。
常闊:“那回頭給你們打倆金碗總成了吧!”
大長公主瞋他一眼。
關大夫很是稀奇地瞧了瞧氣氛融洽的二人,見自家殿下轉頭掃來視線,立即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并裝作很忙的樣子轉頭欣賞身側屏風,滿意點頭——啧啧,這屏風可真夠屏風的啊。
……
臘月裏的幽州,夜中寒風呼嘯。
駐紮在避風山腳下的軍營中,随處燃着的火把與柴堆,驅散着些許刺骨寒意。
身披玄策軍甲胄的常歲安走進主帥帳中,抱拳行禮:“大都督!”
盤坐于案後查看軍報的青年擡首,一雙眸子恰如此時帳外懸挂天穹之上的冬日寒星。
明天見,晚安!(今天努力走在開始存稿準備加更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