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已破出霞光,朝陽将升,明亮的天光灑落在常歲甯身上,手上,及她手中握着的那把短刀之上。
“是崔大都督。”楚行的聲音更低了些,但已足夠清晰地傳到常歲甯耳中。
片刻,常歲甯微垂眸,看向自己手裏的短刀,忽生恍然之感,她道誰人竟這般記挂這片海域,原是崔璟啊。
楚行不忘解釋道:“女郎有所不知,這太湖水師,同玄策軍頗有淵源……十餘年前,我等随先太子殿下擊退倭軍之後,恰逢太湖賊寇肆虐,先太子殿下憂心太湖民生,遂留下了兩千水師駐守太湖,清剿周邊水寇。”
“再之後,這兩千人于原地征召,逐漸擴充到了八千人,慢慢地,便成了世人口中的太湖水師,極受太湖百姓敬重。”
“但據聞五六年前,原太湖水師統領病故後,他們當中曾出現過新舊兩派争鬥,險些分崩離析……”楚行将所知大緻說明:“最後是崔大都督暗中出面,解決了此事。”
“如今執掌八千太湖水師的詹統領,正是崔大都督原先的部下……但知曉此事的人并不算多。”
楚行道:“這些年來,幸而有這位詹統領在,太湖水師才未日漸荒廢,他們不單勤加操練兵事,甚至還出了不少治水的能人,近五年來,太湖都未有大的水患出現。”
簡而言之,他們不單治理水寇,還順帶治理了水患,是爲實打實的造福了一方百姓。
常歲甯眉心微舒展,卻又不禁生出别樣的疑惑,崔璟對玄策軍的照拂,她皆看在眼中,但她今日才知,他竟連同與玄策軍同源的太湖水師在内,也這般放在心上……
這種感覺,就好像,她昔日種下的樹,埋下的種子,皆被他用心澆灌修剪着,看管妥帖,半點閃失都不曾有。
她走過的每一條路,都不曾因時光流轉,世事變遷而變得荒蕪廢棄。
那麽,這些年來,崔璟是以怎樣的心态,在做着這些事情的呢?
常歲甯好奇之下,心中不禁又浮現了那個熟悉的疑問——從前,她與崔璟,當真沒見過嗎?
“這種種淵源之下,詹統領此番才會有此‘擅離職守’之舉。”楚行道:“他們出現時,前方兩千人,披着的是昔日玄策軍的舊甲,前方戰船之上,豎着的也是玄策軍的軍旗——”
彼時不單倭軍被震懾住了,就連他也忍不住恍惚振奮起來,很快,四下都跟着沸騰,大喊:【是玄策水師來援!】
太湖近潤州海岸,這些太湖水師每年也會去往海上操練,當初那正正經經出自玄策軍的兩千人中,如今也尚有一半在,他們雖已不再年輕,但殺起倭賊來,氣勢不減當年。
那些倭賊很快慌了神,不過大半日,便潰散而去。
“這是先太子殿下當年打出來的餘威……”作爲當年也曾親自參戰的楚行,此刻是感慨的:“他們此番肯破例離開太湖,冒死前來相助,除了崔大都督相請,或許也是未忘昔日身爲玄策軍的職責與血性。”
“他們如今是内湖水師,肩負太湖百姓安危,捍衛海防本不在他們的職責之内。”常歲甯認真道:“是該多謝他們才是。”
“是。”楚行又道:“擊退倭軍後,詹統領即催促我等速速來援江都,一則他們已然擅離職守,實不宜離開太湖太遠,二則,詹統領道——”
說到這裏,楚行笑了笑:“他們太湖水師,身上挂着昔日玄策軍的響亮名聲,行事總是更招人注意些,不能再來江都,搶了我們原有的功勞。所以,他們僅在潤州遠遠地靜候捷報即可。”
常歲甯嘴角微彎:“他們怎認定,單憑我們這些蝦兵蟹将,就一定能護下江都,赢下此戰呢?”
楚行半玩笑着道:“這就不知了,大約是女郎威名遠揚。”也或許隻是一句聽起來吉利的客套話。
常歲甯不這樣認爲。
太湖水師認爲她能赢的背後,大約是另有人相信她能赢——那人必然很有分量,因此他說什麽,太湖水師都在笃信并遵從着。
那個人,既信她能赢,又怕她赢得太難,所以總試着設法相助。
卻又怕這份“擅作主張”,“拿不出手”的相助,會妨礙她行事,會搶了她和她的将士用鮮血性命拼殺來的榮光——
所以,他總是這樣遠遠站着,懷着缜密的心意,不出聲響,卻又如同甘露時雨,無微不至。
這就是她身後的那個崔令安了,他此次如此,事事如此。
常歲甯踏進船艙的一刻,改爲雙手攥住那把短刀,沾了些許血迹的眉梢微微揚起。
很奇妙,她突然有些想見他了。
在她的行事中,面對所識之人,大多隻分“當見”與“不當見”,而甚少會有“想見”,但這樣一個人,很難叫人不想見他吧?
待來年吧。
來年,她會讓這片海域徹底恢複平靜,到時若北境在玄策軍的駐守下安然無恙,她便試着邀他來江都。
到時,她會拿出江都最好的景色,最香的酒,和最蓬勃的民生新貌,來招待他。
崔令安值得最好最用心的招待。
目送常歲甯走進了船艙之後,楚行欲離開時,恰遇金副将迎面尋來。
大勝之後,金副将從巨大的喜悅中冷靜下來,此刻臉上添上了一層無聲的悲沉。
他身後的兩名士兵,也是同樣的臉色,且那兩名士兵手中,此刻合力擡着一把綴着銅環的寬背大刀。
楚行看過去,不由一愣:“……大将軍的斬岫怎會在此?大将軍也來了此處?”
他趕到時,已是厮殺聲沖天,戰勢緊要之下,沒人顧得上細說任何事。
此刻看着那好似被當作遺物一般帶回的斬岫,加上金副将等人的神态,楚行眼前幾乎一陣發黑。
“大将軍……戰死了。”金副将聲音沙啞顫動,死死攥着拳頭。
楚行整個人呆怔在原地,面上無一絲血色,半晌,才僵硬地問:“……大将軍屍身何在?”
“現下隻尋回了斬岫,我已讓收斂将士屍身的士兵們多加留意了……”金副将紅着眼眶道:“彼時點将軍帶着大将軍跳進了海中,遭倭賊于水中追擊,或許是留在了海中……”
“阿點也……”楚行強自穩住身形,片刻後,忽然提步往前走去,他要親自去找,他不能讓大将軍和阿點将軍留在冰冷的黃水洋裏!
他要帶大将軍回陸地上安葬,趁着土還沒凍……
楚行眼角溢出了淚花,不忘交待金副将一句:“你們,先别進去……讓女郎一個人待一會兒。”
女郎方才的表現很反常,但這種現象在戰場上很常見,很多士兵失去重要的手足同袍後,在戰事初結束時往往會選擇刻意逃避不提,越是如此表現,便代表遭受的打擊越重。
楚行胡亂地想着,金副将剛應了聲“是”,卻見船艙裏走出了兩名軍醫。
再然後,又跟出來一個身上纏着不少傷布的高大身影——
金副将赫然大驚:“?!”
那身影看到金副将等人,驚喜地向斬岫走去:“你們找回常叔的刀了?快給我吧,常叔昏昏沉沉的,正哭着找他的刀呢!”
常闊起了高熱,昏迷間,吚吚嗚嗚地哭着,喊着殿下,還有他的斬岫。
金副将腳下一顫,踉跄後退一步,張了張嘴巴,到底一個字沒問,箭步沖進了船艙。
短時間内,經曆了大喜大悲,并被二者反複摔打的楚行,也猛地跟了進去。
而後,失而複得的二人,帶着幾個緊跟而來的部将,皆圍着昏迷不醒的常闊放聲大哭起來。
聽他們哭了半晌,常歲甯才知,他們竟然尚不知老常還活着。
常歲甯看向元祥——這張向來最快的嘴,竟然沒說嗎?
不過各處忙着對戰,混亂間,消息互通不及時也是正常。
上上下下數萬将士都當“常大将軍已死”,之後待老常“詐屍”出現在人前,少不得還得有人被吓到呢。
元祥看向盤坐在一旁剝橘子吃的無絕——他以爲無絕大師說了呢,不對,現在對外應當稱“玄陽子大師”了,這是無絕大師的新花名。
不過元祥覺着,将“陽子”改爲“橘子”倒更貼合一些。
無絕氣哼哼地吃着橘子——這老常,人昏迷着,嘴巴裏隻喊着殿下,斬岫,還有歲安那小子,提都沒提他一聲,顯然心裏沒他,羊湯白熬了!
這般想着,又聽常闊口中溢出碎語,隐約是喊了個女子的名兒。
扒在榻邊的金副将立時哭聲一收,凝定神思,将耳朵貼近了細聽。
常闊:“李……”
“咳!”常歲甯忽然咳了一聲。
玉佩在手的金副将卻不肯罷休,拿看似關切,實則八卦的語氣問道:“大将軍,您說什麽?”
常闊迷迷糊糊,卻也兩分委屈地低聲道:“跟這個,始亂終棄的女人……沒什麽可說的……”
金副将的眼睛和嘴巴頓時皆圓如雞蛋:“……!”
船艙内有着一瞬的寂靜,衆人神情愕然驚異,眼底卻又忍不住燃燒起八卦的火苗。
這算什麽?
鐵血暴躁忠勇侯,爆改搖尾乞憐可憐蟲?!
“……”見常闊似還要再絮叨下去,常歲甯強行截斷了這一切:“方才軍醫說了,阿爹不可被攪擾——”
再這麽發展下去,隻恐老常雖未戰死,卻要經曆另一種意義上的死法。
如此大恩,老常醒後,應要擺席感激她。
金副将等人通通被趕了出去。
很快,常闊身邊便隻剩下常歲甯,無絕阿點三人。
見人走後,常歲甯往前湊近了些,拿循循善誘的語氣問:“始亂終棄……然後呢?”
無絕也駕輕就熟地放下了橘子,探頭去聽。
阿點也要往前湊時,無絕朝他擺擺手,低聲道:“去去去,小孩不能聽!”
阿點連忙捂住耳朵。
此番趁病“拷問”,所得卻是不多,常歲甯與無絕甚爲遺憾。
但也零零散散知曉了一些,始亂終棄,不認賬……這豈不是說明,老常是被抛棄的那一方?
“沒看出來,老常藏得這麽深呢……”無絕啧了兩聲:“就是不知是哪個巾帼英雄,竟有這般膽色。”
常歲甯點了下頭,這個巾帼英雄,她熟啊。
但她總是不好代父揭秘的,有些話,老常說得,她說不得。
不過,如今老常死裏逃生,嘴裏還念叨着人家,可見心中挂念……經此一番,倒不知是否會有新的感悟和選擇?
這些不是常歲甯拿手之事,故她也不打算摻和,且做個吃瓜看戲的即可。
留下了人手照顧常闊之後,常歲甯即倒頭睡下了。
如此大睡半日,掐着時辰起身,伸了個懶腰,洗了把臉,出了船艙。
常歲甯擡手擋在眼前,眯眼看着懸在中天的太陽。
睡也睡罷了,太陽也升高了,是時候該去取藤原麻呂狗頭了。
随着常歲甯下令,三萬餘将士齊備。
他們臉上盔甲上,多多少少也有傷痕殘破,正如那些備齊的戰船與戰旗,亦有碰撞,裂痕,及沾染着的血迹,這些痕迹如同厚重的榮光,不損其威嚴,反而向天地昭告着他們的無畏與奇勳。
白日裏看去,海面上的猩紅更爲刺眼。
一排排戰船迎風而行,劃開了這面在日光照耀下泛着詭異金紅的水幕,往這片汪洋的更深處征伐而去。
半日的休整太過匆忙,行船途中,常歲甯讓将士們輪番在船上歇息。
這三萬七千名将士,一半是跟随楚行從潤州趕回的,其餘人等也皆健全,未有要緊傷勢在身,途中輪流休整,已足夠他們補充體力。
真正需要休整的,是藤原麻呂所攜殘部。
他們或輕或重,大多都有傷勢在身,戰船毀損也很嚴重,連夜趁風逃出百裏後,便不得不停下休整喘息。
而在他們尚未緩過神之際,倉皇的哨兵,就已經帶回了盛軍動兵前來追擊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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