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唐醒聽着元祥那“聲東擊西”的猜測,不由覺得揚州處境格外危險。
論起富庶程度和地理優勢,十個潤州也比不上一個有江都之名的揚州。
“或不止是聲東擊西。”常歲甯回頭看向江都所在:“他們或做了兩手準備,此番若能順利攻下潤州防禦,便可‘退而求其次’先在潤州登陸,再設法圖謀更多——”
“即便攻不下潤州,他們當下做出必取潤州之勢,便可借潤州之危有效牽制我軍兵力,之後再趁我軍不備,以真正的主力攻取揚州……”
這是藤原麻呂一貫的做事風格。
他謹慎狡詐,在面對重大的決策時,從不會将勝負隻押在一條戰線上。
這亦是倭人在海上的行事風格,他們習慣了遊擊作戰,時長日久之下,遊擊突襲的打法才是他們最擅長的。
而兩軍交戰,必要的是想方設法削弱對方所擅——
“主帥,那是否要讓揚州加強防禦,以備倭軍突襲?”元祥正色問。
“單是防禦,注定是擋不住倭軍主力大軍的攻勢的。”常歲甯道:“接下來,必然要與藤原正面打上幾場。”
她道:“後方防禦之事暫時不必憂心,自有阿爹盡力部署——”
這一仗要如何打,她是和常闊商議過後才定下的計策,有常闊坐鎮後方,她在前面隻管依照原計劃行事即可。
看着茫茫海面,常歲甯道:“倭軍大範圍集兵,這是‘好事’。”
這些時日以來,她做了這麽多,并适當示之以弱,爲的就是要讓倭軍清楚一個“事實”——她隻擅防守,但遊擊散戰是攻破不了她的“傻瓜式防禦”的,想要撕開防禦,唯有集重兵攻之。
這個“事實”,是她想讓倭軍看到的“事實”。
倭軍當下做出的集兵之舉,亦是她籌謀下的結果,從此層面上來說,占據了主動的人是她,主動即爲優勢,所以說是“好事”。
敵衆我寡,她手下可用的水師有限,大盛國力衰微,内亂頻發,抗倭之戰又耗時耗力,此一戰怎麽看都沒有優勢——
但戰總是要打的,一味消極唱衰隻能靜候滅亡之日降臨。沒有優勢,那她便去制造優勢,待優勢積攢的足夠多了,便能扭轉必敗之局面。
此刻常歲甯便走在“制造優勢”的路上。
時間不多了,濃霧之後,随時會出現倭軍的獠牙大口,她務必在那之前,将一切部署妥當。
幸而有海風相助,小船得以在海面上迅速前行。
倭軍在此片海域上的巡邏與查探,隻是相對之前減少了,而不是完全沒有。
途中,常歲甯等人也不止一次遇到過倭軍的蹤迹,能避開的則及時避開,避不開的,便以突襲的方式殺人奪船,将屍首丢進大海。
那些巡邏的倭軍怎麽也想不到,在當下潤州防線告急的情形下,此處怎會突然出現大盛水師的身影……這些盛人,不是從不敢踏出防線半步的嗎?!
但更多倭軍至死也不知道那些如鬼魅般突然自霧中現身,以極淩厲的身手和殺意,取走了他們性命的黑甲人,究竟是何來曆。
常歲甯奪下了他們的船,讓部分手下之人換上了他們的甲衣和佩刀,未有停留,繼續乘風往前行進。
又一個夜裏,在接近破曉之際,常歲甯一行,順利接近了一座島嶼。
島嶼的入口處,有士兵把守着,從裝束氣質來看,他們應當來自不同的國度勢力。
今日海上仍有霧氣,此刻天色尚未大亮,見到有船駛近,島上士兵立時按刀戒備質問:“你們是何人!”
說的是東羅語。
緊接着,他們身後走出來幾名倭人武士裝扮的士兵,他們當中有人道:“應當是我們的人!”
爲首者說話間,看向已經停靠的船隻,和那從船上走下來的人,皺眉拿倭國語問道:“你們爲何突然來此?有什麽急報沒有?”
視線仍有些混沌,他是通過熟悉的船隻和衣着,判斷來人是自己人。
但見下船之人并不答話,且船上之人的身形隐約有異,那爲首者也警醒地意識到了不對,他按刀的同時,剛要再說話,隻見頭一個下船的人忽而飛身襲來,拿袖中滑出來的匕首反手割斷了他的喉嚨。
元祥收回匕首的瞬間,看了一眼那瞪大眼睛捂住喉嚨的倭人,道了句:“實在抱歉,聽不懂你叽裏咕噜在說些什麽。”
這番動靜很快驚動了島上餘下的守衛,他們立時拔刀撲上來。
這間隙,數十艘小船迅速劃近。
島上一名倭軍見狀大驚失色,剛要點燃手中拿來示警的火藥信号筒,忽被一支挾帶着海上寒意的利箭穿透了喉嚨。
一身束袖黑袍,剛下船的常歲甯将手中長弓扔給近随,同時拔出腰間曜日。
她眉眼間沾着潮濕霧氣,聲音裏也沾染了臨近破曉之際的凜冽冷意:“島上倭人,一個不留!其餘人等,除平民外,膽敢反抗者,一概就地誅殺!”
“是!”
一道道敏捷非常的身影,從那下令攻島的黑袍少女身後的小船上跳了下來。
他們以銳不可當的姿态向島上殺去,前後不過半個時辰,便順利登島。
第一縷晨光灑落時,黑袍少女手中提着滴血的長劍,踏上了這座島嶼。
一名負傷的島上守衛驚恐地後退着,看着眼前的侵入者,口中拿東羅語恐懼地問:“你們……你們到底是誰!”
“我乃江都刺史常歲甯。”
少女将劍身上沾染着的血珠,随手在一旁倭兵的屍身上蹭幹淨後,擡手将劍收回鞘中,同時看向那名守衛,道:“讓你們星主速來見我。”
唐醒将她的話譯成東羅語。
那名守衛神情倉皇無比,退遠後拔腿逃離,報信而去。
此處是耽羅。
耽羅是爲東羅轄島,領土面積狹小,甚至稱不上是一個完整獨立的國家,島上之人所通曉的大多也是東羅語。因地理位置介于東羅和倭島之間,亦受倭國文化影響。
他們的島主,不被東羅允許自稱國主,而隻能被稱爲“星主”。
也因此,這裏相對東羅和倭國,遠要落後許多,無論是房屋建築,還是島上的防禦和武器,甚至多是被新羅淘汰的舊物。
唐醒曾去過東羅,但這座耽羅小島,卻是第一次踏足。
跟随常歲甯上島之後,他便好奇地觀量着四下,意外地發現,島上所用器物竟大多還是石器所制。
他們所到之處,島民倉皇躲避,他們身上的甲衣和佩刀,讓那些島民根本不敢生出任何反抗挑釁之舉。
難怪常刺史先前說兩千水師足矣……若再多帶一千,那都算是欺負人了。
唐醒看得入神間,忽有一物向他丢來。
唐醒下意識地接住,低頭一看,是一隻黃澄澄的橘子,梗上還帶着兩片葉子。
他看去,隻見前方的常歲甯又擡手摘下了兩隻橘子,分别遞給元祥和無絕。
無絕立即剝開,塞了兩瓣到嘴巴裏,頓時眼睛亮起:“甜!”
“此處固然落後,卻盛産良駒和柑橘。”常歲甯邊說着話,邊往前走去:“咱們來得剛好,這個時節島上的柑橘最甜了。”
無絕邊跟上去,邊道:“不知道的,還以爲您率軍趁夜攻來此處,是專爲了吃這島上的橘子呢!”
“倒也不是沒可能,誰不想吃點好的呢。”常歲甯煞有其事地道:“古時君王取下西域,誰又說得準是不是爲了蜜瓜和葡萄。”
路上,随處可見栽種了許多年的橘樹,在一片柑橘的清香中,耽羅星主慌張不已地趕來,頭上發冠都已歪斜。
他沒有也不敢露出任何叱罵或不滿之色,在見到常歲甯的一瞬,便立即跪伏了下去。
常歲甯垂視着他,問:“耽羅亦奉我大盛爲宗主之國,春時倭軍過境,耽羅爲何知情不報?”
唐醒在中間充當着譯官的角色。
那跪伏在地的耽羅星主連聲音都在發顫:“非是耽羅不報,而是無從相報……耽羅曆來受東羅管轄,彼時正值老東羅王病重,新任東羅王又與倭國私下勾結……耽羅夾在中間,不過隻是一座小小島嶼,根本反抗不得啊!”
“大盛泱泱大國,品德貴重……還望常刺史高擡貴手,不與我們一般見識!”
此刻的耽羅星主是惶恐不安的,他實在不知道這些人是怎麽繞開倭兵的巡查,攻到了島上來的……難道是倭軍此時的局勢不妙?!
餘下的話,不必唐醒逐字翻譯,常歲甯也能聽懂俱是求饒之言。
“可你們背諾在先,亦是事實。”她道:“我可以不傷耽羅,但條件是,接下來你務必要聽我命令行事。”
在倭軍伐盛之事中,耽羅必有不易之處,但事實也未必皆如此人所言,全是受到東羅和倭人的脅迫。
于大盛而言,他們才是一體的異族,而野心通常源于對現狀的不滿。
她可以不去遷怒島上無辜平民,但是:“從此刻起,此處便由我暫時接管——星主有異議嗎?”
“不敢,不敢!”耽羅星主将頭叩在地上,盡量做出忠誠姿态,哭着求道:“鬥膽求刺史大人來日能夠向大盛國君陳明耽羅的身不由己,給耽羅一條生路……”
常歲甯颔首:“星主放心,隻要耽羅接下來願意配合我行事,我保證不傷島上一草一木——”
語畢,餘光看到一旁的無絕踩在一塊石頭上,正瘋狂地摘着樹上的柑橘,元祥在下面接着,身前的衣袍兜得滿滿當當……
嚴謹如常歲甯,忙打斷唐醒的翻譯:“……将不傷島上一草一木這半句,改一下。”
無絕從石頭上下來時,一臉矜持地笑着道:“……來都來了,總得給阿點帶一些,孩子都愛吃這些!”
哦,還有歸期呢,那也是個十足的吃貨,給它也嘗嘗鮮!
總之不是他自己嘴饞!
耽羅星主雖聽不懂無絕的話,但見那道人一臉貪相,叫人無法安心,顯然是個小人,而小人最是不宜得罪,便連連道:“島地狹小,唯有尋常柑橘可以待客……貴客若是喜歡,還請随意采摘!”
如此這般,又吩咐手下之人幫無絕摘橘子,足足摘了五六筐。
在常歲甯的安排下,元祥很快帶人控制了整座島嶼,并将各處值守之人換上了自己人,把守要處者,必要配上一個懂得東羅語的。
他們皆是元祥按照東羅人的體型特征精挑細選過的,在唐醒的教導下掌握了基本的東羅語言,此刻換上東羅或耽羅士兵的裝束,隻要不做深度接觸,足以以假亂真。
那些被清除掉的監管倭兵,常歲甯也很快讓人如數“補上”,她的人換上了倭兵的衣袍和佩刀,繼續在島上巡視着。
此時倭兵因爲大範圍的集兵,各處調動頻繁,消息互通必有延遲,正是渾水摸魚的好時機。
至于這魚能摸到幾隻,那就看運氣了,橫豎摸一隻也算賺到。
地理位置使然,耽羅如今在一定程度上充當着東羅和倭軍之間的“驿站”,用處頗多——常歲甯冒險來此,除了想在海上擁有一處立足點作爲保障,更是看中了此一點用途。
若利用得當,耽羅将會是她在這片海域上最好用的眼睛和耳朵。
等待手下之人在島上完成部署之際,常歲甯站在海邊一塊礁石上,望向正北面。
此時霧已大緻散去,她站在此處,已可遙遙望見東羅國的島嶼所在。
倭軍要打,東羅也要防備。
在那隻馬球送出去不久之後,她已和一個人,暗中達成了一樁交易。
那人是老東羅王的第六子,金承遠。
如今她順利來到了耽羅,也該給他打個招呼才是。
耽羅與東羅之間往來,是最常見之事。
尤其近來柑橘成熟,耽羅需要向東羅進貢新橘。
進貢柑橘的日子,原定于三日之後。
而因耽羅暗中更換了做主之人的緣故,此次進貢便注定不會平靜。
今天更新晚了,明天努力追回來,晚安,月初求月票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