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借此試我體溫鼻息……”被好友顫顫捧臉的駱觀臨擰眉道:“我是人非鬼。”
王嶽手上一頓,稍咳一聲,這才收回手來,按了按眼角泛起的淚光:“見你果真活着,我便放心了。”
言畢,趕忙轉身将窗子閉緊,折返回身,才壓低聲音問:“不過你如今怎還敢藏身在這江都城中?就不怕撞到那江都刺史常歲甯手中?”
駱觀臨:“……”已沒有再往她手中撞的餘地了。
王嶽又湊近了些,一臉驚憂不定:“觀臨,你這是燈下黑啊!”
駱觀臨默然,燈下什麽黑,那盞燈她比誰都黑。
“還是說……”王嶽攥住駱觀臨一隻手臂,正色問:“還是說,你有意替舊主徐正業報仇?故而蟄伏在此?”
“我知你重情重義,可你孤身一人手無縛雞之力,焉能與那手握重兵的常歲甯抗衡呢?”王嶽勸道:“觀臨,你且聽我一句,你極不容易保住一命,就不要再固執下去了……”
一直沒有機會開口的駱觀臨擡手打斷憂切的好友:“望山,你不如先聽我一句……”
王嶽搖頭,先拉着駱觀臨在椅中坐下:“觀臨,無論如何,你如今也要爲家中族人思慮……如今兵亂匪禍橫行,他們可都還平安?”
家人總是軟肋,王嶽企圖用親情喚醒好友沉睡的理智。
駱觀臨:“家中尚安。”
“如此便是萬幸了!”王嶽松口氣,因有意試探安撫好友,便又立時占據談話主動:“話說回來,你當初是如何瞞天過海逃出來的?”
駱觀臨:“此事說來話長……”要從一隻麻袋說起。
王嶽不急着追問,隻歎道:“你此番也是曆經九死一生了……”
想了想,又低聲思索道:“不過,能讓你從眼皮子底下逃脫,還一無所查,如此說來的話……那常歲甯倒也不似傳聞中那般神乎其神。”
說着,搖頭一笑:“果然傳聞總要誇大其實,不可盡信。”
見得好友滿面自若,駱觀臨的心情格外複雜。
王嶽實則也在悄悄留意駱觀臨的反應,此刻見駱觀臨并不接下他評價常歲甯之言,倒無義憤仇視之感,王嶽心下稍安,擡手倒了兩盞茶,一盞推給駱觀臨。
邊出言寬慰道:“人生在世如海上行舟沉浮不定,往事已矣不必再提,今日你我還能有機會重聚,已是萬幸之至……”
二人遂以茶代酒,爲這場死裏逃生的寶貴重逢。
對飲半盞,王嶽才道:“觀臨,你久居江都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之後有何打算?若有我能幫得上忙之處,你無需見外,隻管說來。”
他們是年少相知,感情深厚,且當下時局變幻莫測,家族友人之間相互照料扶持,便也更爲重要了。
駱觀臨未答反問:“望山,你可有打算?”
提到這個,向來脾氣随和溫吞的王嶽眉間顯露出一縷愁色:“自倭軍之患再現之後,越王即在大肆擴充兵馬,招賢納士……錢塘與越州相鄰,越王也已使人兩次登吾家門了。”
駱觀臨臉色微變。
越州雖也緊鄰東海,但此番倭軍意在戰後虛弱的江都與潤州,故戰事防線多拉在東海與黃海相鄰水域。
當然,越州警醒布防總是好事,常歲甯也不止一次說過,整片黃海與東海水域的海防皆要重新整肅,不能有一處松懈,以給倭軍異敵可乘之機——
可整肅海防,訓練水師皆無可厚非,然而擴充兵馬,招賢納士……
且這招賢的手甚至都出了越州,伸到錢塘去了……而今各處藩王蠢蠢欲動,越王李肅看來也不是例外,多半有借機蓄勢之心。
駱觀臨看着王嶽:“那你可打算答應越王的招納?”
王嶽歎氣:“我還未曾想好……”
看着好友難以抉擇的神态,駱觀臨默然會意,王嶽此人最怕做選擇拿決定,少時便是如此,你若送他一杆筆,他可欣然收下,但你若叫他去買筆,他勢必能在筆墨鋪中選上大半天,最後十之八九還要用“點兵點将”來選出最終的那一杆。
一杆筆如此,如此大事,料想便更難抉擇了。
故而駱觀臨事先已與常歲甯說過,王望山此人學識過人,容人容事皆氣量極佳,擅謀,卻不擅斷。
“觀臨,你最是知道我的……”這個話題勾起了王嶽的苦思,他下意識地道:“不然你幫我斟酌斟酌,拿一拿主意呢?”
言畢,卻又連忙回神擺手,歎氣道:“還是罷了,你這選人之能,也并算不上如何高明……我是總選不出,你是總選不對。”
駱觀臨臉色扭曲了一下,說好的往事已矣休要再提呢?
比起選不出,王嶽顯然更怕選不對,因而這些年來雖爲錢塘一方名士,在外人卻始終不涉紛争,但隻有駱觀臨最清楚,他不是不想涉,是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涉。
有時剛看準了一人,想去人家府上當個門客什麽的,然而他這邊還沒考慮好呢,那邊就已經垮掉了,于是隻能歎一句“非我良主”,而後默默物色下一個。
看着舉棋不定的好友,駱觀臨竟莫名覺得常歲甯相當适合,成則成,不成則套上麻袋直接扛走,根本沒得選,倒是免去了抉擇之苦。
王嶽對好友的險惡用心一無所知,仍在思量着越王之事,又斟酌道:“不過觀臨你久居官場,對越王應當更多些了解,可否同我說一說各處待其人是何看法?”
話音剛落,忽聽房門被叩響了一聲,王嶽立刻問:“菜來了?”
駱觀臨:“……”是收菜的來了。
渾然不知自己就是一盤菜的王嶽眼瞧着包間的門被推開,走進來的卻不是酒樓夥計——
一名身穿淺青繡祥雲紗袍,膚色白皙而身形高挑的少年負手走了進來,未開口先露出笑意:“先生稍候,酒菜随後便到。”
聽出這不加掩飾的少女音色,王嶽又是一愣,下意識地轉頭看向駱觀臨,隻見駱觀臨與那少女視線交彙之際,并無陌生意外之色——
王嶽一怔後,笑着問好友:“這是令愛?”
駱觀臨:“?”
他可沒這福氣!
随着少女身後的房門被人從外面合上,王嶽已默認了這個事實,笑着站起身來:“……一眨眼都長這麽大了!想當年還不過隻是個三四歲的娃娃!”
說着,不禁埋怨好友:“……觀臨,你何時竟将孩子也接來了江都?且信上也沒提半字,倒叫我這做世叔的連個見面禮都沒能備下!”
且江都此地,是孩子該來的地方嗎?他自己成日戴張面具遮掩身份也就罷了,瞧把孩子逼的,都不敢做女兒家打扮!
駱觀臨在忍無可忍和對好友的愧疚之間瘋狂搖擺,選擇暫時閉上眼睛:“……望山,她并非溪兒。”
王嶽頓時困惑,不是他大賢侄女,那還能是誰?
來人很快給了他答案。
王嶽視線中隻見那氣質分外利落的少女與他擡手,含笑道:“刺史府常歲甯,見過王先生。”
王嶽困惑的表情頓時出現一道極大的裂縫,形如天地塌陷——
誰?
常歲甯?!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看向旁側的駱觀臨,帶着百口莫辯的惶恐——不是他招來的!
是,他是很可疑,他在信中得知了好友死裏逃生的秘密,又特意定在今日午時再相見……但當真不是他告的密啊!
他豈會是那等賣友求榮之人呢!
慌亂中,王嶽匆匆擋在緩緩站起身的好友身前,邊急聲道:“觀臨,此事蹊跷,但你聽我解釋……”
“……你不必解釋。”駱觀臨按住好友一隻手臂,上前一步,看向常歲甯:“常刺史是随我一同過來的。”
王嶽急亂的情緒登時遭到冰封,整個人如一尊冰雕,近乎僵硬地轉頭看着駱觀臨:“……什麽?”
駱觀臨語氣複雜:“望山,我如今……在江都刺史府中,爲常刺史做事。”
聞得此言,王嶽這尊冰雕逐漸迸裂碎開。
【在刺史府中,爲常刺史做事】——很簡單的一句話,但此刻之于王嶽,卻比他家中老母親炸的那又幹又硬、存了一年還沒吃完、已然發了黴的年貨丸子,還要更加難以嚼動消化。
好不容易把碎了一地的思索能力拼湊回來,王嶽腦中出現的第一個想法便是——好友是不是被脅迫了?
他無聲抓住駱觀臨的手臂,以眼神做出詢問。
當下駱觀臨卻隻能違心替常歲甯說盡好話:“……望山,從一開始就是常刺史救下了我,并替我僞造出自焚身亡的假象,替我改換身份,留我在刺史府内。”
常歲甯适時露出善良的笑容。
王嶽隻能僵硬地擠出笑容回應,而後繼續端着這僵硬的笑臉,問好友:“如此大事……你在信上怎也不曾提及呢?”
駱觀臨:“沒來得及細說。”
王嶽笑容愈發僵硬,寫信這種事,還有“沒來得及”一說?怎麽着,他是寫信的時候毛筆着火了?還是刀架脖子上了?
假的,全是假的!
顯然,他才是被“賣”的那一個!
且“賣”他的同時,還要防着他!
駱觀臨這般盡心盡力,可見的确不是被脅迫了,這是心甘情願的!
才死了舊主,便投了新主,這姓駱的是片刻也不肯閑着,一點空窗沒有啊!
王嶽又氣又急,他很想逃,然而迎着那少女的笑臉,卻又不敢動彈,這感覺好似被一頭猛獸盯着,他敢跑,對方就敢将他撕的比他老母親下鍋太久的糊面葉還碎。
“先生不必驚慌,我待先生并無惡意。”常歲甯随意找了張椅子坐下去,擡手示意大家都坐,邊道:“是駱先生向我極力引薦先生,我才托駱先生去信邀先生來江都做客的。”
王嶽隻能稍顯拘束地擡手一禮,跟着落座下去。
常歲甯拿閑談的語氣問:“二位先生方才都在談些什麽?”
駱觀臨:“在說越王之事。”
說話間,看了王嶽一眼。
王嶽在心底又罵了他一句。
“越王李肅啊。”常歲甯道:“據我所知,此人渾身上下最大的長處便是聽勸。”
王嶽遲疑地看着她。
又聽她道:“但他誰的勸都會聽一聽,過于缺少主見,時有朝令夕改之舉。”
駱觀臨也看向常歲甯,怎麽說的好像她很了解越王一般?
“此類人是難成大事的,且極容易被人蒙騙利用。”常歲甯拿中肯的語氣與王嶽道:“先生若投入他府中,想要有所作爲,遇事不單要說服他本人,還要壓得住他手下所有門客屬官,如若不能,便注定抱負難展,這會是先生想要的嗎?”
王嶽心緒起伏,不敢表露太多。
又聽常歲甯接着道:“再有,此番倭兵逼境,我以江都爲首,與沿海各州共同整肅海防,操練水師,互通各處海域消息。但唯有越王自視甚高,從不應和跟從,多次推诿敷衍,自守于越州,大肆囤積兵馬——”
她道:”而越州的動靜定會招來天子猜忌,爲占先機,越王不單要起事,且還會很快起事,如此之短的時日内他難有詳具之計劃,足下根基不牢,名号曆來不顯,談何遠征?故我判定,他注定難成大事。先生若選擇跟從,非但抱負難展,或還将很快便有性命株連之危。”
聽至此處,王嶽再看向這位年少的刺史,眼中已有了不一樣的情緒。
她的聲音尚有着少女特有的清亮明澈,但說起這些政局,卻思路清晰笃定,沒有一字廢話,字字句句直指要害……短短幾句話間,她竟已判定了還未來得及起事的越王必敗。
越王若知曉有一個十七歲的女郎此時已爲他心中的大業下了定論,不知是何感受?
王嶽胡亂地想着,越王什麽感受他不知道,但他的感受是……這位常刺史,果然很不一般。
這個結論的出現,甚至隻是初見之下的寥寥數語……
而越是如此,越可見不同尋常。
王嶽心内湧現出一種未曾有過的感受,他看向駱觀臨——老駱爲何會在如此短的時日内轉投原本的“對家”,他好像有點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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