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早在常歲甯收複揚州之前,便有許多官員,暗下已經開始爲己方勢力謀劃接下來的江南官職權力分配了,而這些等待被“分割”的官職中,又數江都刺史一職尤爲矚目,實乃重中之重,誰都想争上一争——
在這些官員們看來,此事尚未真正提上議程呢,此時便突然殺出一個常歲甯來,妄圖截下江都刺史之職!
且是以如此霸道的姿态!
是,如今的揚州不比從前,它剛經過徐軍的踐踏,尚且需要一段時日來重建恢複,甚至此刻又面臨倭寇之危,無論何人前去上任,去做這江都刺史,必然都要面臨前所未有的壓力——
但個人壓力歸壓力,朝廷總是要不惜代價去保江都的,此乃國之大事也,怎到了她這裏,卻成了個人能力的主場了?
如此時局下,正常人誰會說出“有我在一日,便可保無人敢犯江都,絕不叫倭寇犯國土半步”的大話來?
她可知這句話的分量有多重?她一人擔得起嗎?
她一貫是擅長制造噱頭的,從不曾遵循“話不可說太滿”的處事準則,相反,她每每總要将話說到最滿,将路走到最絕,怎麽奪人眼球怎麽來……
偏偏她又曾有過令大話成真的先例,如此,從她口中出來的大話,便總會有愚民願意相信——
可想而知,有她這句話壓在頭上,若換了其他人去做這江都刺史,倘若來日江都,哦,不止是江都,是整個淮南道,整個黃海東海海域……若來日當真有點什麽差池,那“頂替”她的刺史人選便會成爲妨礙她“救世”、罪孽深重的千古罪人!
頂着如此陰影,這刺史之位旁人能坐得安生嗎?
且她逼着旁人押上去的又豈止是一顆人頭那般簡單,這分明是将相争之人的身家性命、名節官聲、後代清譽,乃至家中祖墳的顔面都統統串起來,一并架在火上烤!
這是膈應誰呢?
爲官半生,大家也都是從數不清的明争暗鬥中蹚出來的,但如此堂而皇之膈應人的争權手段……卻是平生僅見!
魏叔易怔然半晌,細思此舉之下的條條道道,遂也領略到了其中蘊藏着的【我若做不成,旁人也休想安生】的缺德之美。
聽着身側同僚極度不滿的分析交談聲,魏叔易也壓低聲音加入他們,拿排憂解難的語氣道:“甯遠将軍此舉,的确居心叵測了一些,但若想讓她的算計落空,卻也不是難事……”
幾名同僚紛紛看向這位曆來多智的魏侍郎。
隻聽他道:“這江都刺史的人選,隻要能夠保得江南之地安然無恙,又何懼之有呢?任她如何說,隻當清風過耳便是了。”
“……”那幾名官員的神情比吞了一百隻蒼蠅還難看。
一個遠在江都的甯遠将軍便已經十足膈應人了,眼前竟還有個幫着一起膈應他們的!
“隻要”能保得江南之地安然無恙?
有一個老實人壓低聲音,忿忿問魏叔易:“魏侍郎說這話,難道是不知曉現如今的江南是何處境嗎?這又豈是一人之力可以作保的?”
魏叔易的神情略鄭重兩分,聲音也高了些:“諸位大人當知,正因如今江南處境堪憂,才更需要能者居之……而非是既想占下要職,卻又不敢擔責的擺設。”
有官員道:“可‘能者’之能,并非是憑大話堆出來的!”
“七十三日殺徐正業,起先諸位大人也認定那是大話,不是嗎?”魏叔易道:“而無論此番甯遠将軍究竟是否在說大話,此時她的名号本身已是一種威懾——無論這威懾大小,卻都是當下其他人做不到、也替代不了的,此乃擺在眼前的事實。”
“大局當前,諸位大人既非那等趁機謀利之輩,又何必執意針對一個女郎因行事不便而被迫使出的小小心思手段,因此生出成見,從而罔顧她能爲國朝大局帶來的真正益處呢?”
聽到此處,有真正顧全大局的官員擰眉深思,一時不語。
很快,魏叔易出列,從時局利弊出發,主張應允此事。
當一件事的反對之聲太甚,而帝王不曾表态時,作爲天子近臣,他便需要發出不同的聲音,從中謀求平衡。
但他此時所言,卻也是發自内心。
另有褚太傅在,太傅雖從不結黨,但門生太多也是個煩惱,許多官員認真思索後,便也相對委婉地表示“時局特殊,便不可一味拘泥于常态”、“使甯遠将軍爲江都刺史之事,值得仔細商榷”。
也有許多人仍持反對之言,但隻是在反對,一時卻不曾推舉出具體人選……有那膈應之言在先,誰不得先掂量掂量?
看着那些心思各異的臣子們,聖冊帝最後道:“諸卿之言各有道理,此事關乎江南安穩,朕會仔細權衡思量。”
未有得到帝王明确的表态,那些反對的官員雖心有不滿,卻也隻能應“是”。
下朝之際,不少官員的臉色都不太好看,但更值得他們生氣的還在後頭——
曆來,女子堂而皇之的表露出想要實權的野心,在世俗及大多數男子眼中總是大忌,此一點,縱是當朝帝王是女子之身,卻也未能完全改變。反而在許多私心裏反對女帝當權、并從未放棄過讓女帝還權于太子的官員眼中,女子要權,這四個字,實在是個不祥的兆頭。
如此,諸方利益沖突之下,使得議論或讨伐此事的聲音越來越多,這些聲音從官員口中傳至内宅,再經内宅女眷及奴仆之口傳出權貴宅邸的高牆。
依常理而言,此類朝堂風波争端,平日裏是不被尋常百姓所留意的。一來門檻太高,不容易聽懂。二來,一不小心犯了什麽忌諱,容易惹禍上身。
但今次之事卻打破了這道壁壘,蓋因風頭正盛的“甯遠将軍”四字,離尋常百姓實在太近,在街頭巷尾茶餘飯後,是堪比“誰家母豬一窩下了十頭豬崽”、“哪家的男人偷偷買春,買的竟也是個男子”諸如此類的吸睛存在。
因此,沒過多久,有官員在下朝之後,坐在官轎中,竟已能聽到街上有百姓在議論此事了。
且正經議論也就罷了,這些愚民們不知聽來的哪路消息,以訛傳訛之下,竟已成了……
“你們聽說沒有,聖人賜封了甯遠将軍做江都刺史,留在江都抗擊倭寇!”
“隻是江都刺史嗎?我怎聽說是封作了揚州大都督?”
轎中官員聞得此言,一口血哽在喉嚨——無知愚民!無知愚民!
偏偏這些百姓于“妄議”之際,又總要附帶上一句“聖人英明”,一眼望去全是稱頌之言,縱是有官員想要介入卻也沒有名目。
又隔數日,各茶樓的說書先生,依照此事創作出來的本子也相繼面世——倒也不是他們隻盯着甯遠将軍來寫,實是有關甯遠将軍的本子都能自帶聽衆,業内甚至有戲言,哪怕是讓自家狗代筆來亂寫一通,隻要帶上甯遠将軍的名号,那都是不缺人聽的!
看這勢頭,隻要甯遠将軍的事迹還在延續,他們在後頭追着寫,沒準兒能保一輩子吃喝不愁呢!
此一日,京師中最受追捧的說書先生身邊的仆從,背着包袱悄悄出京而去,冒險前往江都,隻爲帶回甯遠将軍暴打倭寇的最新素材。
此事越傳越廣,以至于讓剛從洛陽回京的宋顯等人,都有些分不清真假了。
此行赈災,雖也曾有過驚險,但好在一群苗苗們也都全須全尾地回來了,褚太傅對此甚是欣慰。
急需獨處來療愈身心的湛侍郎入京後,即讓譚離等人先各自回家更衣去,自己獨自進宮面聖。
行禮與湛侍郎分别後,年輕不知疲憊的苗苗們,不禁讨論起了路上聽來的有關“江都刺史”的傳言。
“我等如今在朝爲官,不宜如尋常百姓一般在外妄議此事。”宋顯開口打斷了同僚們的私語。
衆人被點醒,遂及時打住了這個話題,相互揖禮後,各自歸家去。
譚離與宋顯尚有一段路同行,路上,譚離好奇地低聲道:“……揚之,說來,那日在汴州時,你與常娘子都說了些什麽?”
常歲甯離開汴州的前一日,宋顯與譚離曾私下相送,而最後宋顯又曾向常歲甯“借一步說話”。
譚離好奇許久了,隻是一直沒能找着合适的機會問。
見宋顯一時未語,譚離一笑,和氣地道:“不方便說也無妨,我也隻是随口一問而已!”
“也無甚不便說的。”宋顯看向前方的巷口處的一株青翠楊柳,似又回到了那日于柳樹下送别常歲甯的情景中。
彼時,他向對方深深施了一禮。
“那日,我向常娘子緻歉,并道謝。”他的聲音有着連日奔波之下的疲憊喑啞,但神态眼眸卻坦然而清明。
譚離面露恍然之色,而後問:“那常娘子可接受了?”
宋顯“嗯”了一聲,頓了一下,才又道:“不單欣然接受了,還問我……”
她還認真地問——“那宋大人如今是不是想拜師了?”
彼時沉默了一下的宋顯,此刻将此言複述。
譚離一怔之後,忽而哈哈大笑出聲:“……那揚之你是如何答的?”
“我言……”想到拜一個小姑娘做老師,宋顯雖早已沒有輕視之心,但正常人的情緒他還是有的,此刻臉色紅了紅:“我言,待她回京之後,便擺拜師酒。”
畢竟那時氣氛到了,他若拒絕,會顯得他的緻歉很沒有誠意。
譚離再次笑起來,俨然已做好了蹭一頓酒席的準備,但旋即又覺惋惜,拍了拍宋顯的肩:“……可惜揚之這位老師大抵要長留江都抗擊倭寇,一時半刻怕是回不來……這頓拜師酒,便隻能先欠着了。”
宋顯勉強扯出一個不知是慶幸還是憂心的笑。
同宋顯分開後,譚離回到住處,便見到了托人從鄉下接來京師的父母。
譚家父母見到光宗耀祖的兒子,歡喜的熱淚盈眶。
夫妻二人拉着兒子去房中說話,關切又好奇地問起譚離此次去往洛陽赈災的見聞。
譚離這才解下包袱,将包袱打開後,取出一隻錢袋,嘩啦啦地倒出了一堆銀子。
從未見過這麽多錢的譚家父母頓時色變,怎麽赈個災,反倒将自己赈富裕了?!
雖說……雖說也聽過,人一旦做了官,便容易失去本心,可兒子被腐蝕的未免也太快,太急了吧!
光宗耀祖的勁兒還沒過呢,總不至于就直接快進到抄家滅族了?!
譚父痛心疾首地脫下了草鞋,往鞋底“呸”了一口唾沫,正要揍不孝子時,隻聽那不孝子邊躲邊喊冤:“……這都是兒子憑自己的本領賺來的!”
譚母已在抹淚:“兒啊,哪個貪官不是這樣認爲的!”
“不是,不是……”譚離抱頭鼠竄,邊道:“這是兒子從同僚們手裏賺來的!”
此行赈災,他一路抄記的手冊上至地貌,下到爲官處事之道,甚是詳具,同僚們害怕落後于他,唯有花錢買個心安。
如此發家之道,他自己此前也是不曾料到的!
……
另一邊,面聖交差之後,湛侍郎尋到禮部,也得以向太傅交差:“學生總算未負老師所托,将他們一個不少地帶回來了……”
隻是湛侍郎本人略顯疲憊——月子裏帶着十多個奶娃娃的産婦什麽樣,他此刻便什麽樣。
這幅神态令一貫嚴苛的褚太傅也不忍再出言刺激,催着人回去洗塵歇息。
但若說句心裏話,褚太傅覺得,人能平平安安地回來,倒也不能說全是湛侍郎和那些苗苗們的本事……
還得是他學生,要不是他那學生暗中替那些中原士族們謀得了一線生機,那些士族被趕盡殺絕之下,還不知要如何發瘋反撲,玉石俱焚呢。
有些時候,恰當地給别人留下一條活路,實則也是給自己的。
說來,起先并不準備給那些士族們留任何活路的李獻,今日似乎也跟着回京了。
此時的李獻,正跪在禦前請罪。
他“自認”當初在洛陽時行事多有不當,激起了天下讀書人不滿,實乃一大過錯。
末了,他将頭叩在地上:“……獻行事不妥,請姨母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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