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卦象所示,又豈止是江南一隅?
他昨日聽聞,朝廷派去鎮壓道州亂軍的大軍,竟然一敗再敗……
那起初由道州流民匪寇起義而組成的亂軍,随着聲勢漸大,響應者竟越來越多,今已逾十萬衆,且大多皆是平民……在無絕看來,此事背後所昭示的民意所向,要比徐正業之亂更令人心驚。
若非被逼至絕境,尋常百姓何故要反?
去年道州大旱,朝廷赈災不力,甚至曾有災民湧入京師,卻遭驅趕——
那時流入京師的災民,似同一顆石子砸入湖中,彼時誰也不曾在意這小小波瀾,上至聖人,下至京師官員,都未曾料到小小石子會掀起今日這般風浪。
無絕歎口氣,再次将視線落回到眼前的卦象之上。
他隻能蔔測出江南仍會有風波現,但具體走向卻不好說——
無絕看向南邊方向,殿下如今的存在已超脫了命理之說,她去往哪裏,即會将“轉機”與“變數”帶去哪裏。且日後若随着殿下聲勢的壯大,她能帶來的“變數”便會越來越大。
起先她隻是影響着身邊的一些人,但從她決心離開京師後,受其影響的範圍便開始急速擴大——
從保下和州,到殺李逸,再殺徐正業,而後又影響了河洛人文的命脈走向……
想着這些,無絕不禁喟歎——沒辦法,他家殿下沒别的,就是膽子大,夠争氣。
嘿,有這樣争氣的主公,是他的福氣啊。
無絕露出一個喜憂不明的笑,然而一陣風爬進來,讓他忍不住咳了起來。
聽那咳聲久久未止,守在外面的僧人走了進來,詢問他是否要請寺中的醫僧來看——自去歲開始,住持的身體便不太好了,他們都很擔憂。
無絕擺手說“不必”,尋常的湯藥并不能夠醫治他的病症……
時日苦短,不如倒頭睡上一覺,做它幾場美夢。
實則這段時日他的日子倒也稱得上自在,帝王心中已有答案,已不再需要他爲那法陣做什麽,且大約也從天鏡口中得知他已時日無多,便也不再似從前那般讓人緊盯着他的一舉一動了。
将死之人也有将死之人的舒坦之處啊。
無絕打發了僧人,剛蹬掉僧鞋想要上榻之際,卻又有一名小沙彌來傳話:“……孟施主前來,想與住持方丈探讨佛法。”
無絕聽得面色一苦,這哪裏是什麽孟施主啊,這分明是金主,債主!
起先建大雲寺,孟列以商賈之身捐贈錢資,故而他雖非權貴官身,卻也可自由出入這尋常百姓不可踏足的大雲寺。大雲寺裏随便拎個僧人出來,都知曉這位孟東家與大雲寺有着極深厚的佛緣。
有此深厚佛緣在,待遇自然不同,想見個住持方丈,談一談佛法,實在合情合理。
孟列被請進了方丈院中的茶室内,僧人奉上茶水後,即行佛禮退了出去,将門合上。
隻二人對坐的茶室中,孟列微皺起了眉,說明了來意與困惑。
“近日總多夢,且夢中皆是舊事……”他有所指地咬重了“舊事”二字,又道:“且心緒不甯,總覺有事發生。”
言畢,他看着無絕。
或許是因爲聽了太多那個阿鯉女娃的事迹,這一次他的感受與往日都不同。
無絕眉心微動:“是否有心悸之感?”
“時有。”孟列定定地看着無絕:“……在你看來,此中可有說法?”
“說法不是明擺着的嗎。”無絕無奈看着他:“多夢心悸,你抓幾副藥調理一下就是了!”
孟列眼角一抽:“……”
這輩子都沒聽過如此切合醫理的佛法指示。
他看一眼緊閉的房門,将手按在茶幾上,傾身往無絕的方向靠近,壓低了聲音正色問:“你明知我在問你什麽……你近日可曾有異樣感應?”
對上那雙鄭重而飽含積攢沉澱了多年的期望的眼睛,無絕慢慢搖了頭。
孟列傾向無絕的身體一點點收了回去,沉寂了片刻,卻仍不肯死心。
他與無絕長談許久,之後又留下用了齋飯。
飯菜擺好後,無絕笑着拿起筷子,邊招呼孟列,邊自己先去夾菜。
然而他的筷子剛伸到碟子旁,便被孟列拿筷子“啪”地一下壓住了。
無絕一愣,擡頭看去,正對上孟列不滿責備的目光。
無絕一時沒反應過來:“怎麽了?”
他不問還好,這一問徹底觸怒了孟列:“你說怎麽了!”
無絕這才恍然,趕忙将筷子拿開,赧然笑道:“一時忘了,忘了……”
室内并無其他人,孟列的眉心皺得能夾死蒼蠅,卻仍姿态恭謹地持筷夾菜——他将每一道菜都先夾上一筷子,擺進正位的空碟子裏。
又倒了一盅茶水,緩緩灑在地上。
——老規矩,殿下先吃。
做完這一套規矩,孟列看向無絕的目光仍然不滿。
被孟列拿目光審判并已定罪的無絕隻能在心中喊冤——他不是不供奉殿下啊,實是那供奉死者的規矩,現如今用不上了嘛。
可如今尚不能将實情告知對方。
喻增那般得殿下信任,都有背叛殿下的嫌疑……如此要秘,實在不能大意。
那秘術當年是孟列尋回,按說他最是不該疑心孟列,但這十多年來,他在寺中,對方在寺外,實在缺少了解對方的機會,十餘年的時間太久了,難保人心不變……
思及此,無絕歎口氣,試探着道:“老孟,我知道你的忠心,可此術本就是博一絲萬中無一的可能……如今你我年紀也都大了,或許你也該放一放這執念,娶一房嬌妻,去過幾年自在快活的日子……”
“啪!”
無絕話未說完,孟列便面色沉沉地放下了竹筷:“萬中無一又如何,縱是等到老死那一日又如何!”
“我道今日一見,你怎處處與往日不同,原是要放下這‘執念’了!”
孟列因氣憤而紅了眼角,猛然起身來:“人人都談放下,這世道之上還有誰來記着殿下!”
殿下死的那樣不甘,他爲什麽要放下!
此處分内外兩間,孟列說着即甩袖而去,無絕回過神,連忙追上前将人拉住:“老孟,你誤會我了……”
孟列将他甩開,二人推扯間,無絕一陣劇烈的咳嗽後,忽見孟列變了臉色。
孟列盯着他嘴角咳出的血絲,大爲皺眉。
無絕拿衣袖擦了擦嘴角,見得袖上沾染的猩紅血迹,臉色倒無變化。
“這是什麽病?”孟列一把攥住他的手臂,才意識到這胖和尚比上次見面時瘦了好些:“看過醫士沒有?”
“不是什麽大事,無礙。”無絕笑着将手臂抽回,渾不在意地道:“春夏交替,内裏有些肺熱罷了。”
孟列的臉色卻凝重起來。
這和尚向來跟人反着來,若果真是小病,恨不能嚷嚷叫苦給所有人聽,可若果真遇到大事,反倒半點不吭聲——就像那家養的狗,平日裏叫人踩了尾巴且得好一陣叽歪亂叫,臨到要老死了,反倒連家門都不肯進了!
所以方才勸他“放下”,莫不是在給他留遺言?
“是不是同先前那場大病留下的舊疾有關?待我給你找最好的醫士來!”孟列聲沉而不安:“大事未成,你别想着一死了之!”
“醫士就不必了,不缺那玩意兒……”無絕抓起他一隻手,拍着他的手背,歎道:“你若真有心,就給我送點補品補藥過來,上好的靈芝鹿茸老參,怎麽貴怎麽來……”
孟列擰眉看着他:“都給你泡進那十年的女兒紅裏?”
無絕立時眉開眼笑,連連點頭:“飯前飯後各服一碗,不出十日,定能百病全消!”
孟列幹笑一聲:“是,人都喝死了,可不是百病全消麽,人死病消,講求一個斬草除根的療法就是了!”
他說着,甩開無絕的手:“給我把這條命留好了,休想做甩手掌櫃!”
無絕留他用飯,他理也不理,徑直離去了。
知他必然是尋醫士去了,無絕歎口氣:“這人……”
怎麽瞧都還是他認識的那個老孟啊,說着最刺人的話,做着最操心的事。
“佛祖啊,您可得保佑我多活兩年……我在這寺中呆了這麽些年,都沒能痛快喝酒吃肉一回呢。”無絕看向牆壁上挂着的佛像,歎道:“我還欠老常一鍋羊湯沒給他熬上呢。”
言畢,又恍然過來:“不對,我這條命如今不歸您管,您說了不算——”
他甩了甩那沾着血的衣袖,負在身後,挺着大肚子往裏間走去,“嘿”地笑道:“往後我家主公說了才算!”
但也不必叫殿下知曉。
殿下想做什麽都可以,不必以存續他這區區一條爛命爲目的。
一切自有緣法,且随緣去。
無絕獨自坐下,拿起筷子大快朵頤,将腮幫子撐滿。
吃得心滿意足後,無絕擱下筷子,眉間卻又生出兩分惆怅。
都說吃飽喝足不想家,可吃飯前他尚還能“且随緣去”呢,此刻填飽了肚子,卻又忍不住生出貪念來了——
他想給老常熬羊湯,殿下的生辰就要到了,他還想給殿下煮一碗長壽面,加上兩個蛋。
倒不知殿下與閻王爺孰快,哪個會先來接他?
常歲甯是否比閻王爺要快,一時尚無答案,但她此番趕回江南卻是不慢。
常歲甯率兩萬輕騎先鋒先行,肖旻坐鎮中軍,後軍則負責押送那六萬俘虜。
另有兩萬人乘船走水路,押運大部分糧草補給。
同樣走水路的還有榴火和四時夫妻倆。
此行除了先前向壽州、光州借調來的戰船之外,還繳獲了徐軍的全部船隻,皆已大緻修繕完成,故而船隻數目是很寬裕的。既然條件允許,常歲甯便沒讓榴火長途奔勞。
到底她家榴火也稱得上戰功累累,是值得一些老将的待遇的。
榴火這一程很是舒心,晚間卧在單獨的船艙裏頭,一覺到天明。白日裏便威風凜凜地站在甲闆之上,帶着四時一同眺望沿途風景,炫耀自己當初随主人一同打過的江山。
隻有一點很煩——那個叫阿澈的勤快得過了頭,動辄便都要将它刷洗一遍!
這一日,大倔種氣息不減當年的榴火抖了阿澈一身水。
阿澈不知道說點什麽好……前有被當兒子的噴一身口水,後有被當爹的甩一身洗澡水,他找誰說理去?
榴火又抖了抖皮毛,水珠飛濺,蕩起一陣濛濛水霧。
歸期正被同樣的細細雨霧籠罩,順亮的皮毛上沾了層濕潤之氣。
濛濛細雨不耽擱趕路,常歲甯下令繼續前行。
她得快些趕回去,去瞧瞧老常給她的生辰禮備好了沒有——
大約是許久未給她過生辰,老常此一遭倒是難得的細心,提早便來信問她有無想要的生辰禮。
常歲甯想了想,還真有。
她提筆寫下了一個名字,又特意補充倆字——活的。
趕着拆禮物的心情總是迫不及待的,如此冒着細雨行了半日,元祥帶着何武虎從前方折返來報:“将軍,再有十裏便可至常大将軍紮營之處了!”
常歲甯揚眉颔首。
元祥加入隊伍,跟随常歲甯左右,繼續前行。
元祥此番仍跟着常歲甯回江南,是崔璟主動提議,常歲甯稍作思量後,便不客氣地将人帶上了。
如今她身邊尚無真正訓練有素的親兵,荠菜她們經驗尚少,何武虎等人更是未經雕琢——而元祥出身玄策軍,跟随崔璟南征北戰多年,如此人才恰是眼下她最缺乏的,借來做個教頭,再适合不過。
此番,算是用一個阿兄換來一個元祥,這筆賬怎麽算都賺得很大。
……
“大将軍,女郎回來了!”
常闊聽得這聲通傳,精神大振,丢了手中軍務,步子雖跛卻也飛快地迎了出去。
常歲甯下馬,朝他走來。
“甯遠将軍回來了!”
“甯遠将軍!”
四下的行禮聲都透着振奮,那些将士們望向那帶着赫赫戰功歸來的少女,一雙雙眼睛無不炯炯有神。
氣氛使然,常闊擡手剛要跟着行禮之際,又蓦地反應過來,雙手改爲往前伸去,拍了拍閨女殿下的肩膀:“我們的大功臣可算是回來了!”
常歲甯也笑着朝他伸出一隻手去:“阿爹,我的生辰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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