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若果真是徐正業的人,正如你所言,你家主公既然已死,那你又爲何要冒險殺此人滅口呢?主公死都死了,還有什麽不可說的嗎?”常歲甯掃了一眼地上的屍首。
董副将冷笑:“……我不過是怕他将我供出來罷了!”
“單單隻是怕他将你供出,你分明可以事先逃脫,怎至于來冒這自投羅網之險?”
常歲甯搖了下頭:“不對。你之所以甯可冒險殺他,是因你二人之間的身份地位,你爲上,他爲下,他若說出不該說的話,便也是你之過失,你需要爲此承擔責罰。你固然能事先從軍營中逃脫,卻不可能從你真正的主子手中逃脫。所以,你别無選擇,明知此行危險,卻也隻能前來。”
被死死按住的男人聞言又掙紮起來:“放開我!”
這無謂的掙紮動作,落在常歲甯眼中,不過是被她說中之後下意識的閃躲逃避,掩飾慌亂而已。
她問:“說了這麽多,你難道就不好奇我是怎麽知道你的奸細身份的嗎?”
見男人定定地看向自己,常歲甯饒有興緻地道:“還是說,你不敢好奇?”
四目相對,常歲甯不急不慢,無聲消磨着對方的耐心與理智。
她是如何懷疑上此人的呢?
這要從此前還在壽州大營時說起。
面對肖旻這位接替李逸的新任主帥,此人甚是恭敬遵從,一來二去,他即順理成章地跟在了肖旻左右。
他似将肖旻當作了第二個李逸來對待,對肖旻言聽計從且不夠,背地裏又不時吹耳邊風,挑撥肖旻與她與老常的關系——
但他自以爲的“站隊”之舉,實則根本沒能摸到竅門所在,這耳旁風吹錯了人,一腔良苦用心錯付,肖旻私心裏與她和老常才是一隊的。
此人大約如何也想不到,肖旻非但不受他挑撥,且轉頭便将他給“賣”了——肖旻告知她與老常,此人頗有古怪,大家還須一起多加防備。
而之後大軍按兵不動之際,此人又屢屢探聽行軍安排……當然,肖旻轉頭又去打小報告了。
爲周全起見,汴水之戰時,她與肖旻便刻意将此人留在了壽州,讓常闊盯着。
但沒想到還是冒出來一個鍾四。
汴水大勝後,總算是騰出手了來,她便打算一同查個明白清楚。
讓人回宣州将樊偶帶來的同時,常歲甯也傳了信給常闊,所以常闊才會點了此人前來汴州大營送信。
此番也是她暗中知會了肖旻,此人才有機會負責押送鍾四。
這場押送,本就是一次試探。而試探的結果,已經擺在眼前了。
以上便是常歲甯從開始疑心此人,再到證實這份疑心的過程。
這是實話,但此刻顯然不适合說實話,隻适合騙人。
常歲甯看着被押着跪在那裏的董副将,道:“早在壽州時,便有人将你的真實身份告訴我了。”
董副将意味不明地冷笑一聲。
“不信是嗎。”常歲甯看向堂外:“将人帶進來吧。”
片刻,即有一道身影被劍童帶了過來,常歲安也在側。
很快,來人便被劍童押着跪到董副将身側。
正是樊偶。
他此刻跪在那裏,雙手撐地,似乎甚是虛弱,頭發胡須狼藉淩亂,讓人看不清具體神情。
董副将微轉頭看去,隻一眼,即收回視線,臉上看不出明确的神态變化,沒有吃驚,更不見慌亂,隻冷笑道:“我不認得此人。”
得了常歲甯示意,劍童從樊偶懷中掏出一塊令牌,扔到董副将面前。
“照顧不周,人是狼狽了些,的确不太好認了。”常歲甯看向那枚令牌:“但榮王府的令牌,你總該認得出來?”
董副将目不斜視,面颌緊繃着:“我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麽。”
“看來早在我将樊偶擄走之後,爲防我借樊偶行事,李錄便已經将此事傳告各處了。”常歲甯面露恍然之色:“所以你此刻見到樊偶在我手中,并無絲毫意外。”
樊偶好歹是榮王府中的得力心腹,此前李錄也親口說過,樊偶之前爲先淮南王祝壽時,負責聯絡軍中内應——
這樣要緊的人物,落在了她手中,依照李錄的謹慎作風,自然會及時告知各處的。
董副将閉口不言,隻皺着眉偏頭冷笑,好似隻當她在胡言亂語。
常歲甯渾不在意,繼續推測道:“照此看來,李錄大約還告訴了你們,樊偶嘴巴極嚴,不會洩露什麽,讓你們不必自亂陣腳,隻需用心提防一二……對是不對?”
這的确是事實,樊偶至今都不曾吐露過任何。
董副将神情這才微變——此女怎近乎猜得一字不差!
“這張嘴的确難撬,但功夫不負有心人——”常歲甯靠在椅中,姿态閑适:“他可不止是将你們供了出來……”
樊偶吃力地擡起頭來,咬牙看着那滿口謊話的少女。
她也在看着他,眼中甚至帶着可恨的笑意。
她一樁樁地細數着他“招供”出來的内容——
“暗中傳密信給李逸,與李逸透露聖人将以賀危易帥之事,讓李逸早做準備,設伏殺了賀危……這是一樁。”
“毒殺淮南王李通,緻使淮南道險些不保……這也是一樁。”
“将朝廷糧草運輸的路線圖洩露給徐正業,以緻糧草被徐軍截下……又是一樁。”
董副将越聽心中越沉,他轉頭看向樊偶,卻見對方半字不曾反駁!
樊偶也轉頭看他:“……”他倒是想反駁,可他不知被喂了什麽藥,此刻根本說不出話!
他什麽都沒說過!
他試圖用眼神傳達這個信息,但董副将根本沒辦法領會。
偏偏那道聲音還在繼續往下說:“還有,此前那河東節度使肖川,使計诓騙崔璟去往并州處置長史戴從,欲趁機占下并州太原,事敗後聲稱自己乃徐正業同謀……徐正業到底替你們榮王府背了多少黑鍋?”
樊偶聞言眼神一震,猛地看向常歲甯,她怎會連此事也……?!
常歲甯與他一笑,擡眉露出了然之色。
樊偶面色頓變。
這滿肚子黑水的人……竟是在诓他的反應!
董副将的臉色已經徹底變了,看向樊偶,眼中洩露出怒意——此人竟背叛王爺至此!
樊偶也死死瞪着他,這蠢貨已要中計了!
常歲甯倒不覺得董副将此人如何蠢笨,真是蠢笨之人,也不必她費這麽多口舌了。
對方聽她說了這樣多的隐秘之事,而樊偶從始至終無半字反駁——
且對方能在朝廷大軍中做到六品武将,必已紮根許久,而樊偶多在益州,這便注定了此人與樊偶的接觸不會太多,了解也不會太多。換而言之,若李錄待樊偶有九分信任,認定樊偶不會輕易出賣榮王府,那麽此人則至多僅有兩分。
如此情形下,這兩分信任被動搖,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挑撥離間這種事,她也是很在行的。
常歲甯決定再拱最後一把火。
“樊偶還告訴我,你們榮王府,不單想要太原這塊龍脈起源之地,還想要崔璟的性命——”她說着,食指輕輕叩了一下手邊的劍鞘。
“汴水一戰前,多虧了有樊偶的提醒,我及時去信告知崔大都督,才得以叫崔大都督避開了此次刺殺。”
随着她叩指的動作,一名黑衣刺客被阿澈從裏間拖了出來。
那刺客倒在地上,看起來已經奄奄一息,阿澈将他的左手衣袖拉起,露出了内側的一塊刺青。
此乃榮王府死士獨有的标記。
常歲甯固然不知,崔璟也無從得知,但是——董副将一眼便能認出。
他長期需要和這些人聯絡,這刺青便是拿來确認身份的!
聽常歲甯說是樊偶暴露了榮王府欲殺崔璟之事,眼前的人又的确是榮王府死士,這些信息的迷惑之下,讓董副将再沒辦法掩飾自己的反應。
常歲甯的話讓他有了如此反應,而他的反應,則反過來證實了常歲甯的話。
常歲甯心中答案落地,再無疑問。
樊偶的牙幾乎已要咬碎。
此女一計套着一計……根本是活脫脫的空手套白狼!
常歲甯的目光從樊偶、董副将,及那名刺客身上依次掃過。
這三人,單獨拎出來審,都要狠下一番工夫才能審出個不知真假的皮毛來。但将三人湊作一堆,答案就這樣被诓出來了。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董副将身上:“你是榮王府的人——此一點,還要咬死不認嗎?”
董副将面色沉沉不語。
“既還是不肯認,那我便隻有将你們三人,連同樊偶的供詞,一同交給聖人了。”常歲甯道:“想必也是大功一件。”
她語氣裏沒了耐心,不似作假:“來人——”
“等等!”董副将開口打斷她的聲音。
常歲甯看向他。
董副将看一眼左右,顯然都是她的心腹,才終于道:“甯遠将軍分明也是聰明人,爲何卻如此不知變通,甯可去效忠那氣數将盡的妖後,也要與我家王爺爲敵!”
“……”樊偶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常歲甯輕落在劍鞘上的手指頓住,心中再無半分疑問。
所以,的确是他。
那隻藏身于暗處攪弄風雲,唯恐天下不亂的大手……竟果真是他。
他叫李隐,是她的小王叔。
是她那灑脫無争,曾教給年幼的她以自保之道,笑歎着稱與她“同病相憐”的小王叔啊。
“那妖後不得民心,大勢已定!我家王爺才是李氏正統血脈!”
“王爺待常大将軍向來敬重……分明可以共成大業!”
常歲安聞言緊緊皺着眉,下意識地看向妹妹。
“敬重……”常歲甯抽回心神,問:“說的是榮王世子屢屢以我父兄性命相要挾之舉嗎?”
榮王府在不擇手段拉攏于玄策軍中素有威望的常闊的同時,密謀着如何才能殺掉崔璟,使玄策軍無主。
這早已有迹可循的一切串連在一起,揭曉了一個野心勃勃的計劃。
隻可惜,常家太難拉攏,崔璟又太難殺了。
榮王府欲占下太原的計劃落空,助徐正業将天下攪個天翻地覆的計劃也落空了。
“……曆來成大事者,何拘小節!”聽常歲甯說起被李錄威脅,董副将雖不知詳細,卻不妨礙他此刻道:“大局當前,此事關乎常家存亡,甯遠将軍不妨先問一問常大将軍的意思,讓常大将軍來做這個決定!”
“關乎常家存亡的意思是……順其者生,逆其者亡嗎?”常歲甯看着他,淡聲問:“現如今你的生死在我手中,你還能口出此等威脅之言,這便是你們榮王府的底氣嗎?”
這從來不是“共成大業”,不過是逼迫常家替他們爲刀爲盾,做牛做馬罷了。
而從這份底氣來看,榮王府這些年來的籌謀,及暗中積蓄的勢力,大約是很可觀的。
“甯遠将軍何必意氣用事。”董姓的男人眼底藏着一絲輕蔑之色:“此等大事,還當交由常大将軍決定——”
“這算得上什麽大事。區區小事,我來做主,綽綽有餘了。”
男人擰眉,剛要再說,卻聽那少女話鋒一轉:“我也不是不能答應同你們榮王府合作,隻要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便可以考慮此事。”
見有希望,男人耐着性子道:“甯遠将軍請講。”
常歲甯:“榮王府安插在聖人身側最隐蔽的那道眼線,是何人?”
“此等機密之事,我曆來不過是聽命行事而已,無從知曉具體。”董姓男人道:“甯遠将軍若果真有誠意合作,來日自可去問我家王爺與世子。”
誰要去問他們啊。
常歲甯站起身來。
“既然你不知道,那看來這合作是注定談不成了。”
見她竟然就要這麽離開此處,董姓男人擰眉,此等大事,她怎能如此兒戲對待!
他剛要再開口,卻聽那已握着劍跨過門檻的人,頭也未回地随口吩咐道:“帶下去,全殺了。”
“是!”
常歲安一時怔怔,下意識地轉頭看着妹妹離去的背影。
這樣的妹妹,讓他忽然看到了一絲好像從未見識過的氣息,從容不迫與殺伐果斷皆不足以形容。
“對了,留下樊偶。”那道背影補充了一句:“給他養傷。”
董姓男子面色慘白,不可置信。
他很快和那名刺客一起被拖了下去,那具屍首也很快被擡走。
看着兩個活人一個死人先後從自己眼前被帶走,樊偶想加入一個群體的欲望從未如此強烈過,紅眼病發作得很徹底、很崩潰。
能不能将他也一同擡走!
他不想被留下,他不想養傷!
在心底流淚咆哮的樊偶心如死灰,渾身癱軟如沙,被劍童抓着兩隻手臂拖離了此地。
常歲安安排好一切後,快步追上妹妹:“甯甯……”
“阿兄若得空,可親自去一趟崔大都督處,将今日審問所得告知于他。”
“哦,好!”常歲安應下來,他想同妹妹說些什麽,但又不知要說什麽。
“阿兄放心,無人可以逼迫左右我們。”常歲甯停下腳步,看着身側的少年,道:“從今往後,常家要走什麽路,我們自己說了算。”
立夏後的陽光金燦燦的,透過樹蔭灑在少女身上,臉上,還有眸中。
常歲安無端想到在牢中的那段時日,他被不公的鎖鏈纏身,是妹妹幫他掙開了鎖鏈,奪回了公正,又帶他逃出京師那座牢籠。
而妹妹此刻似乎在向他允諾,今後不會再有鎖鏈與牢籠。
不知從何時起,竟變成了妹妹在保護他,且當真将他保護得很好。
但同樣的,他也不想讓妹妹被這世道洪流裹挾左右!
這個方才說不出來的念頭,此刻在常歲安心頭忽然變得清晰堅定。
這世道亂糟糟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野心,若想要立足,便需要自身強大起來!
少年逐漸紅了眼睛,向妹妹重重點頭:“好……從今往後,我們自己說了算!”
爲了能“自己說了算”,他也會盡快讓自己變得強大的!
他雖不比妹妹出色,但他既有幸成爲妹妹異父異母的親阿兄,必然也不會差的……吧!
粲然日光下,常歲甯與他一笑,點頭。
片刻,常歲甯的視線越過那高大的少年,微微眯起眼睛,看向那輪耀眼的金烏。
就在方才,她心中有決定了。
既然這大局洪流已避無可避,無人可以獨善其身,既然她不想将自己和身邊之人的尊嚴與安危,以及這搖搖欲墜的江山交到那些看不慣的人手中——
那麽,她不妨也來試一試好了。
恰巧,她還挺看得慣自己的。
……
清風徐徐,輕搖着銀杏樹的枝葉,投下一片閃爍着的光影。
這光影下,立着一道男人的身影,他微仰首看着碩大的銀杏樹,面龐浸在光影中。
他束發整潔,穿着寬大的藏青色細綢長袍,周身氣質灑脫,似與這株銀杏樹相融,成爲了一幅極具禅意的畫。
此處乃益州,榮王府。
一道聲音與人影的出現,驚擾了這幅午後靜好的畫。
“父王。”
披着披風的清瘦青年走來,擡手向男人行禮。
今天也是一大章,把請假的補回來啦(我必須伸冤一下,有書友說我一章比其他作者貴好多,那是因爲字數呀,是按字數計算的,隻是想着把兩章或三章放一起,大家看起來連貫性更好一些,怎麽就是我貴了呢,我比窦娥還冤嗚嗚嗚。不然我也分兩千字一章來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