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汴河之水無風而動。
一行自汴州而出的二十餘艘戰船劃開水幕,緩緩而行間,一艘先行的小船折返,探路而歸的士兵面色略顯驚惶。
“胡刺史,前方三十裏外,發現數十艘戰船蹤迹!”
披甲立于船頭的汴州刺史胡粼聞言面色一震。
他身側的武将們也俱是驚詫難當。
“徐正業他們竟這麽快便攻來了?!”
“不對……怎麽可能如此之快!”
“可看清船上的軍旗了?!”胡粼保持一絲鎮定,定聲問:“确定是徐氏亂軍的戰船?”
那小兵忙答:“他們船上未曾點燈,看不清戰旗!”
但自南面而來的,又是戰船,除了徐正業,還能是誰?
一名武将擡頭看了眼夜幕,今夜無星無月,四下一片漆黑,不由皺眉:“未曾點燈……那他們夜間要如何行船?”
“不曾行船,隻是停靠岸旁!”小兵道:“屬下也是駛近之後,才勉強發現了他們的蹤迹,粗略一數,見有數十艘戰船……屬下遂不敢再靠近細觀,以防驚動了他們,無法回來報信!”
幾名武将互看了一眼,心中既驚且惑,此事無疑太過古怪,處處透露着蹊跷。
“刺史大人……”幾人便都下意識地看向胡粼。
胡粼卻看向前方夜色:“确定不曾驚動嗎?”
說話間,他擡手按住了腰側的佩劍,目色警惕戒備。
幾人随他一同看去,包括那士兵也回頭望去。
胡粼忽然拔出佩劍:“停船,戒備!”
衆人立即色變,持刀劍嚴陣以待,船上的弓弩手也立時戒備起來。
前方現出一團熒光,随着靠近,可見是一艘船頭懸燈的小船正在朝着此處靠近。
小船雖小,卻挂有一面帥旗,衆人定睛細看,隻見旗面之上赫然是個大大的“肖”字。
肖?
現下姓肖的主帥,不外乎隻有一個肖旻!
但肖旻的兵,怎會越過徐正業的大軍,出現在汴河之上?
這簡直比徐正業疾行至此,要更加蹊跷,更加令人不可置信。
但胡粼還是立刻擡手示意四下,勿要輕舉妄動。
“刺史大人,當心有詐!”一名武将持刀護在胡粼身前。
此時,那艘小船上傳出一道響亮的高喊聲:“敢問前方可是汴州守軍!”
竟是一道婦人的聲音!
胡粼皺眉,答道:“正是!敢問閣下何人?”
“我乃甯遠将軍部下!”那婦人高聲回答間,小船又駛近了一些,婦人的聲音更加清晰了:“我家将軍想請諸位前去一叙!”
“……甯遠将軍?”一名武将瞪大眼睛:“那位常家女郎?!”
這位甯遠将軍跟随肖旻行軍,如此倒是和那面“肖”字旗對上了,但還是那個問題,他們怎會出現在此處?
衆人仍半信半疑間,隻見那小船上有一道高大的身影擠上船頭:“我們殿……我們阿鯉将軍煮了很好喝的茶,還烤了燒餅呢,肉餡兒的,可香啦!”
說到此處,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才又道:“特來請你們前去做客的!”
這天真特别的話語,讓胡粼聞聲猛然擡眉,定睛望去,不禁面露意外之色:“……點将軍?!”
阿點好奇伸長腦袋:“你認得我嗎?”
确定了來人,胡粼面露敬意,擡手沖阿點行禮:“在下汴州刺史胡粼!”
在十多年前,他還隻是個小小縣官時,曾有幸見過先太子及其部下,這位甚是特殊的阿點将軍,讓他印象格外深刻。
随着那隻載着荠菜和阿點幾人的小船來到面前,胡粼于左右低聲商議了一番後,即決定前去一見。
這位将軍生性純真,不可能遭人脅迫來诓詐于他。
且若是徐氏敵軍,仗着兵力優勢,隻管殺來便是,何必費此周章?
有武将仍不放心,見勸說不得,便唯有堅持道:“……讓屬下護送刺史大人一同前去吧!”
胡粼未再拒絕,點了兩名武将,及一行親衛,跟随那艘小船而去。
果然如此前那名探路的士兵所言,船行三十裏,即見有數十艘戰船停靠在河道一側。
但與那士兵所言不同的是,此刻那些船上皆亮起了燈火。
“太好了,終于可以點燈咯!”阿點歡呼道。
這是他們在此半月以來,第一次夜裏點燈呢。
荠菜娘子一笑:“女郎說了,待汴州守軍一到,咱們便可以明目張膽地點燈了!”
胡粼聞言目露思索之色。
那些船上未挂帥旗,但離得更近一些,胡粼即可辨認,這些多是壽州和光州官府的戰船。
他心下又稍定一些,但仍然保持警惕。
直到他的船停下,他見得最高的那隻樓船之上,有一道負手而行的少女身影,帶着士兵自二樓走下。
兩船相接,胡粼帶人上了那隻樓船,借着四下燈火,隻見那帶人走來的少女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與他長女一般年紀,未施粉黛,不曾着裙裝珠花,隻一襲鴉青色束袖常袍,及一副令人無法忽視的好面容。
而除此之外,對方行走之間的氣勢,莫名讓他想到了……
那少女走來後站定,即擡手與他們行禮:“在下常歲甯,見過胡刺史與諸位将軍。”
她手中托着一物,胡粼回過神來,令人接過後查看,隻見是她的将軍令牌。
确認了身份,胡粼立時還禮:“原來果真是甯遠将軍在此……我等有失遠迎了!”
且不論他如何看待這位評價褒貶不一的少年女郎将軍,單說現下對方出現在此處,于他們汴州而言或許便是轉機,他自然要拿出重視禮待的态度來。
常歲甯請了他們去船艙内相叙,邊與下屬吩咐道:“請肖主帥來此。”
“是!”
胡粼幾人聞言更是意外——作爲主帥的肖将軍,竟然也親自來了?
肖旻聞訊,很快帶人從另外一隻戰船上過來,雙方見禮後,适才先後坐下說話。
胡粼心下仍然驚異難當,難免要先問一句:“肖主帥與甯遠将軍,是何時帶人趕到此處的?”
他問話時,是看向肖旻的。
然而卻見肖旻看向了盤腿坐在一旁的少女。
“半月前。”常歲甯答。
“半月前?!”胡粼身側的一名武将大驚,蹦出一句地方話:“我嘞乖乖!”
半月前就到了?這咋麽可能嘛!
“的确是半月前。”常歲甯道:“早在正月底,徐正業使三萬兵馬攻打淮南道之初,我們便已經出發了。”
她解釋道:“早在上元節前,戰船便已調集完畢,之後我們從壽州碼頭出發,沿淮水而行,行至淮水與汴水相接之處,遂改道汴水,一路北上行至此處。”
淮水一帶,一直都在他們自己的掌控之中,而與汴水相接處,距揚州尚有距離。
且那時徐正業令葛察葛知慶出兵攻打壽州,他們則派出了楚行領兵前去迎戰,恰借着楚行等人行軍的掩飾,避開了徐氏大軍的監查視線。
徐正業借出兵聲東擊西的同時,她也借了迎戰之舉“暗度陳倉”。
順利上了汴水後,便徹底遠離了徐氏大軍的視線。
沿途有可能驚動到的地方,包括壽州與光州,則提早打點過,事關行軍要密,尋常百姓唯恐惹禍上身,也皆不敢多言,當然,動亂之際真假消息摻雜,縱然稍有風聲傳出去,也不足爲患。
且之後忽降大雨,水面之上朦胧不清,更好地掩藏了他們的蹤迹。
但率先到達的常歲甯沒想到這場雨一下便是近十日,拖住了後方水陸兩道并行的徐正業的行軍進程。
此事利弊參半,她由此多了半月餘的練兵時間,士兵們的精力體力也得到了很好的恢複。
但同時,長時間的掩藏蹤迹便也成了難事,需要時刻緊盯各處,以免行蹤走漏出去,緻使伏擊計劃暴露。
“我等也時常令水軍出汴州巡邏……竟從未察覺到肖主帥與甯遠将軍的蹤迹!”胡粼身邊一名武将面上仍有驚色。
“因爲甯遠将軍在各河段皆設下了哨兵。”肖旻道:“每逢汴州水軍巡邏到附近,我們便會臨時改換藏身之處,以免暴露。”
那武将不由瞠目,下意識地看向常歲甯,每次都避開巡邏水軍的視線,這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胡粼則忍不住問:“敢問肖主帥,此番帶了多少兵馬潛伏在此?”
肖旻:“七萬。”
“七萬!”那武将又想直呼“乖乖”了,照此說來,遠不止附近這數十艘戰船了!
這藏起來,可就更加有難度了!
胡粼也驚愕難當,他作爲汴州刺史,竟不知汴水河上藏了七萬大軍,且已有半月!
當然,汴水主河道足有千裏餘不止,巡邏時自然不可能做到毫無遺漏之處,但對方能悄無聲息地在此處潛伏半月,仍叫人覺得不可思議。
而從肖旻的話語中不難聽出,這一切似乎皆是這位甯遠将軍在指揮。
胡粼忍不住問:“甯遠将軍很熟悉汴水河道水域,及水戰之道?”
這些自京師派出來的大軍并非水師,若無精通指揮水上行動之人,上了寬闊的水面,莫說躲藏蹤迹了,怕是連方向都要分不清的!
“來之前,我看過汴水的水域圖。”常歲甯一笑:“此外,我很喜歡讀兵書。”
胡粼面色一陣變幻:“……”
不是,這說白了,不就是紙上談兵?
現在的年輕人,紙上談兵竟能談得這般出色嗎?這真的合理嗎?
他尚存疑時,隻聽阿點在旁好奇問道:“我們阿鯉可是将星轉世,你們在汴州,沒聽說過嗎?”
胡粼:“略有耳聞……”
但,百聞不如一見……
他今次當真是開了眼了。
原來經驗和努力,在天賦面前竟果真不值一提是嗎?
“此前不敢向汴州水軍透露蹤迹,是因怕打草驚敵。”常歲甯繼續正題:“今日知汴州出兵迎敵,特才說明此事。”
胡粼點頭。
接着,又聽對方道:“有我等在此阻截徐正業大軍,諸位可安心返回汴州守城了。”
胡粼等人聽的一愣:“甯遠将軍……讓我等回城?”
“是。”常歲甯看着他們,道:“徐正業來此,一半是因觊觎洛陽的野心,另一半則是受我刻意相激,此事于汴州,本爲無妄之災,于我等則是分内之事。”
她最後道:“隻是還要勞煩胡刺史将汴州軍旗留下,借我等一用,以便混淆徐正業視線。”
胡粼等人在意外中沉默了下來。
守城需要兵力,所以他們留下了兩萬士兵留守汴州,率一萬精通水戰的将士來此迎敵。
一萬對上十萬,這無異于以卵擊石,但面對徐正業大軍,若汴州毫無應對,回頭朝廷也必會問責。
此行,他們說是抱了必死之心也不爲過。
可短短半個時辰内,局面卻忽然大變,他們從“将死之人”,突然被人拽到了身後要保護起來,不讓他們犯險。
這種變化,讓他們都有着措手不及之感。
許久,胡粼忽而攥緊了拳,看向常歲甯:“甯遠将軍此言有誤,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賊子起兵,如若不除,則天下不平,汴州也好,揚州也罷,皆爲大盛國土,何談無妄之災?大敵當前,甯遠将軍與在下,也皆爲大盛将臣,在下豈有居于甯遠将軍身後求一己之安的道理?”
他說着,同時也看向肖旻:“二位将軍率七萬大軍在此,徐正業麾下卻有十萬餘衆,而我等有一萬将士,若留下一同作戰,則更添勝算!”
他說着,忽而起身,重重抱拳:“胡某願留下與二位将軍一同抗敵!”
說句實話,他在來的路上,心中尚有悲涼與怨憤,爲自己不平,爲汴州不平。
可此刻,面對這樣一位“紙上談兵”的小将軍,他忽然從“怨”,變成了“願”。
對方先拿真心大義待之,他自然也甘願換以真心。
而人心中的熱血與大義,也是會被感召點燃的。
他身側的武将也皆随之起身,視線都下意識地落在那盤坐着的少女身上。
“我等願與二位将軍一同抗敵!”
“俺們早想和這些燒殺搶掠的賊人們打一場了!”
“請二位将軍成全!”
“……”
面對他們的堅持,肖旻看向端坐着的常歲甯。
片刻,常歲甯擡手示意,一笑道:“那便請諸位坐下,共同商議對敵之策。”
……
一扇屏風後,執筆書寫的姚冉,悄悄看向議事的衆人。
她能看得出,衆人雖圍坐,但唯有常家娘子,才是衆人真正意義上的中心。
但她又無比認同地覺得,常娘子值得被這般圍繞,這些發自内心的敬重與擁護,并非毫無緣由,而是常娘子憑着能力與赤誠赢來的。
如常娘子此等人,實乃世間罕見。
此一刻,姚冉發自内心覺得,那将星之說,委實不算誇大。
或許當真是救世的将星呢?
尋常人固然成不了常娘子這般人物,但能跟随在這樣的人物左右,已是極大的運氣了。
她的運氣就很好。
姚冉繼續書寫,将衆人的談話仔細記下,她要學的有很多。
……
汴州刺史率軍迎戰徐正業的消息,很快傳到了洛陽城外的李獻耳中。
“一萬将士迎敵?”李獻輕歎了口氣:“不過螳臂當車,想來支撐不了兩日。”
軍師在旁斟酌着道:“汴州城内剩下兩萬守軍,應當能抵擋些時日……”
“我雖奉旨緊守洛陽,卻也不好眼睜睜看着汴州城破。”李獻語氣憐憫:“待他們果真守不住時,我縱冒擅離洛陽之危,也當前去相助。”
在别人戰至力竭時,以救世英雄的姿态出現,力挽狂瀾……就像當年趕赴南境的崔璟與常闊那樣。
李獻接過一旁藍衣女子捧來的香茶,掩去眼底的諷刺之色。
不多時,一名親兵快步入得營帳内。
“啓禀将軍,那姓虞的副将,率一支千人隊伍,出營巡邏去了。”
李獻擡眉:“随他們吧。”
這些玄策軍,對他不願出兵援汴州很是不滿,且在他的刻意隐瞞下,他們并不知崔璟出事的詳細,每日都在明裏暗裏打聽崔璟的下落,很是焦灼不安。
實在是忠心得很。
因着以上兩點緣故,這些人待他這個臨時的主帥,态度便不算十分恭敬,時常不經他準允,便自行安排諸如巡邏事宜,也算是在變相表達不滿。
他并不曾因此動怒,隻要不觸及底線,便一切皆随他們去,反正崔璟已死,而聖人之意是讓他日後接管玄策軍……
時日還長,他的耐心很多,該記下的他會記下,日後且慢慢來便是。
總有一日,他要将玄策軍這頭猛獸馴服的服服帖帖——要知道,這世間,擅長“馴獸”的,可不止崔璟一人。
……
那名姓虞的副将,率千名騎兵出了軍營後,即一路往東而去。
“虞将軍……咱們是要往汴州去嗎?”随行的一名校尉忍不住問。
“是汴州方向,但不是去汴州。”虞副将道:“要繞過汴州!”
那是去何處?
“可是要去尋元祥将軍?”
這些時日,他們與元祥時有聯絡,但元祥并不曾與他們透露常歲甯的計劃。
“不是。”虞副将忽然轉頭朝他一笑:“跟我走就是了!”
這個極痛快而又振奮的笑容,讓那校尉一怔之後,猛地擡眉,莫非是……
“駕!”
虞副将高喝一聲,将馬趕得更快。
千名玄策騎兵奔騰而去,馬蹄甩起半幹的泥點。
……
另一邊,常歲甯與肖旻已下令集結戰船與八萬大軍。
排布有序的戰船緩緩駛動,巨大的船帆高高拉起,最前方的二十艘戰船之上,皆懸挂着“汴”字戰旗,随風揚動。
常歲甯立于樓船上方,看向前方漂浮着薄霧的水面。
她好不容易請上門的“貴客”将至,是時候要去迎一迎了。
按照估算的時辰,他們會在今晚的下半夜,“迎接”到徐正業大軍。
于原處以逸待勞固無不可,但若在原處靜候,便需等到明日白日。
而突襲之戰,在夜間進行,才能将優勢發揮到最大。
因此,常歲甯選擇雙向奔赴。
戰船切開水幕,一面面高大的船帆迎風招展,似有遮天蔽日之勢,催得天色很快暗下來。
随着前行,戰船的排布開始出現了變化。
慢慢的,那二十艘懸挂着“汴”字軍旗的戰船逐漸與後方拉開了恰到好處的距離,船艙内外,皆點亮了燈火。
餘下的戰船,則似乎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報!”
“前方二十裏外,發現汴州水軍蹤迹!”
徐軍戰船之上,徐正業身側武将聽得前方最新傳回的動向,立時問:“他們來了多少人?”
“戰船二十艘,或有萬餘人左右!”
這句話讓徐正業左右的武将都大笑起來。
“萬餘人也敢上前送死,這汴州水軍,莫非個個皆是以一當百的精銳水師不成!”
“此言差矣,汴州守軍總共才三萬,你指望他們派出多少人來攔截?”
“也是,李獻不肯出兵救他們,他們總要留下人守城的嘛!”
“看來他們是抱了必死之心,既如此,那就随了他們的願!”
“今夜殺了這些攔路的螳螂,疾行兩日,便可拿下汴州城了!”
“汴州雖不比洛陽,卻也是個繁華富庶之地……到時咱們弟兄們入了城,不必着急其它,先去最大的花樓裏開開眼!”
“好!”
聽着下屬們的取笑聲,徐正業正色道:“不可輕敵。”
但也沒有遲疑,下令道:“繼續前行,令各船戒備,準備迎敵!”
那些武将們也立時收斂起玩笑的形容,肅聲應:“是!”
随着夜色上湧,漸濃的殺機開始充斥在湧動着的汴水之上。
感謝春花秋月85的萬賞!(還債的速度完全跟不上欠債的速度……)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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