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聖人這般挂念,錄實在惶恐。”李錄聲音虛弱,但盡量令自己坐得直一些,以顯重視,口中答道:“錄現下一切都好,請聖人放心。”
那内官聞言卻是歎氣:“世子您總是這般不肯報憂,每每總道一切都好……殊不知您越是如此,才越叫聖人挂心。”
于是,那内官便使人喊來了榮王府上的醫官前來答話。
這名醫官早年便奉聖命長居于榮王府上,專負責醫治照料這位病弱的榮王世子。
“……世子此番觸發舊疾,高熱之下以緻昏迷,因身體内裏虧空虛弱多時,才難以轉醒。”
那醫官答得很詳細:“如今雖已轉危爲安,但還須好生歇養着,接下來除了按時服藥,留意飲食起居之外,更需避免大喜大悲大驚。”
内官點頭:“有勞高醫官了。”
醫官擡手施禮:“此乃分内之事。”
“世子既需靜養,我等能不叨擾便不叨擾了,隻是聖人另還有幾句話需特意叮囑世子……”内官說話間,看向左右:“你們暫且去外面等着吧。”
随同而來的内侍及那名醫官,便都退了下去。
随着房門被合上,室内看起來便隻剩下了那爲首的内官與榮王世子二人。
“不知聖人有何事需交待于錄?”
見那病榻上的青年坐得更端正了,内官笑了笑:“世子不必緊張,聖人處處爲世子着想,不過是想提醒世子幾句而已。”
他很快切入正題:“世子醒來也有些時辰了,想必已聽聞了大理寺如今審理那常家郎君的進程,應也知曉了在常家郎君口中您可爲他作證一事——”
“是。”李錄連忙就道:“我那日的确和常家郎君待在一處說過話……待明日,我便去往大理寺說明此事!”
見他一副自身虛弱至極,卻仍急于想替人證明清白的模樣,立在他身後的常歲甯隻覺此人當真很擅長做戲,京師各大名角之列,當有他一席之地。
“是當去,但不急于明日,世子如今這般虛弱,豈能待身體如此兒戲?”内官一臉關切:“作證之事不急,世子理當先養上幾日。”
李錄:“可是常家郎君如今身陷囹圄……”
“但物證卻是擺在那裏的……”内官輕歎氣:“世子心性純直,須知人心難測。”
李錄神色怔然:“公公的意思是……”
“奴什麽意思不重要,重要的是真相已明。”内官眼中含着善意提醒:“世子當日固然見過常家郎君,但并不曾同去同歸,又焉知在分開之後,常家郎君去了何處,做了何事?”
李錄面色微變,張口欲言,卻又謹慎地頓住。
“奴此番前來,便是爲了提醒世子,人不可盡信,話不可太滿……”
内官最後道:“世子心儀常家娘子乃衆所周知之事,但也不宜感情用事,如若遭人利用,存包庇之心,貿然與人作保,不慎做了僞證……隻怕會給自身招來禍事。”
李錄默然片刻,最終道:“是,錄向來愚鈍,多虧公公提醒。聖人一片苦心,錄會謹記的。”
内官遂露出欣慰之色,行禮退去。
此行内官前來,提醒的重點在于“話不可說太滿”,而内官的話也未說得太滿,一切點到即止。歸根結底,帝王行事,不需要與人解釋得太清楚,隻需告知“正确的做法”即可。
“看來……聖人已經做出選擇了。”李錄歎息道。
常歲甯将匕首收起,聲音格外平靜:“似乎也沒什麽值得意外歎息的。”
明後選擇保明謹,是意料之中的事。
對方想保下的不是明謹這個人,而是要捂下此事的真相。
明後與明家之間,親情感情是爲最次要的羁絆,真正連接二者的,是天然捆綁的勢力利益與名聲。
明家行事,本就事關聖人聲譽,更何況此次死的是長孫氏嫡女,明家一旦“背上”這個罪名,這筆賬便勢必會被長孫氏等衆士族及天下人記到那位帝王的頭上。
大義滅親,固也可取,但此事拖延至今,明後已錯過了大義滅親的最佳時機。
更何況,比起大義滅親,舍棄一個武将之子,後者的代價顯然要小得多。
“自古以來,君不知臣忠,是爲可悲。”李錄仍在歎息:“然更可悲的是,君知臣忠,卻于利弊權衡之下,不得不以忠臣爲棄子……這怎能不令人生歎?”
“常大将軍戎馬半生,今仍以傷軀主動請纓讨伐逆賊,以己身護江山百姓……”李錄道:“護得住江山百姓,卻護不住唯一的至親血肉……”
“若常郎君被治罪之事傳至常大将軍耳中,常大将軍戰是不戰?戰,便要強咽下失子之苦,且來日也必遭天子疑心。不戰,隻怕當場便會被治一個延誤軍機之罪……”
李錄說話間,看向從屏風後走出來的少女:“帝王之術,無分對錯,但錄實爲常大将軍感到不值。”
“世子字字皆在挑撥。”常歲甯這次未有再坐,而是面向那扇緊閉的窗,背對李錄而立,片刻,她道:“但字字皆是實言。”
相比皇權動蕩之際的帝王聲譽,區區一個無實權的武将實在無足輕重,那武将的兒子更是沒有分量可言。
這樣的人,在可以被舍棄時,就該被毫不猶豫的舍棄……嗎?
老常爲大盛立下功勞無數,流血傷疤無數,到頭來,卻竟要爲一個濫殺無辜死有餘辜的纨绔子弟而葬送一身榮光,要讓他唯一的兒子頂下這一切罪責污名,甚至替那纨绔子弟付出性命代價——
憑什麽?
就憑那個纨绔子弟姓明嗎?
常歲甯握着匕首刀鞘的指節因用力而微泛白,她道:“還是談一談我與世子的交易吧,世子怎樣才肯出面說明一切真相?”
“抱歉。”李錄遺憾搖頭:“方才那内官之言常娘子也聽到了,聖人已有明言,我實在不敢也無法違背,否則我于京中便将無容身之處。”
常歲甯未見被激怒之象,隻轉過身來,看向他,問:“聖人會如何選,榮王世子不會此時才知曉,現下才道無法違背,那試問世子欲與我常家交易的誠意何在?”
李錄:“實不相瞞,我想與常娘子做的,乃是另一樁交易。”
常歲甯看着他,示意他明言。
“恕錄直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聖意已定,令兄已無脫罪可能。”
李錄道:“常娘子也好,在下也罷,若試圖以己身與聖意相抗,隻如螳臂當車,以卵擊石而已,注定無半點勝算。”
常歲甯:“世子之意,是當任由此罪名加諸于我阿兄之身?”
“此局已定。”李錄看着她,眼中含着規勸:“常娘子雖聰慧有膽魄,但欲争對錯公正之心過盛,卻不知事分大小,有時大局當前,與其執意在明面上去争無意義的‘對錯’,活下去才更重要。”
這女孩子有着一顆太過追逐公正的心,這一點他在國子監那日的擊鞠賽場上,便看出來了。
可這次她不是站在擊鞠場上,而是帝王的對立面。
他此刻在向那個女孩子清晰地傳達着這一切,以便讓她明白,若她“不合時宜”地非要去強求這份公正,那麽她隻會頭破血流,粉身碎骨。
她不知是否聽了進去,隻問他:“那依榮王世子之見,何爲當下良策?”
“錄于京中略有可用之人,或可助常郎君暗中脫身。”
常歲甯:“偷梁換柱?金蟬脫殼?”
“正是。”李錄道:“此爲置之死地而後生。”
“那之後呢?”常歲甯問:“且不提事後是否會被人察覺,單說我阿兄頂着殺人兇手的罪名,當何去何從?一生隐姓埋名,靠躲藏度日嗎?”
李錄:“我可助常郎君去往益州。”
益州?
那是榮王的轄地。
“我向常娘子保證,待到了益州,便無人能再動常郎君分毫。”李錄道:“我會替常郎君準備一個新的身份,讓他可于益州從軍一展抱負。”
常歲甯大緻聽懂了。
“所以世子是欲将我阿兄扣在益州爲質,來驅使我阿爹,對嗎?”她直言問。
原來是在這裏等着。
“怎能說是驅使。”李錄也并不羞惱,反而認真解釋道:“早在幼時,我便時常聽父王說起常大将軍威名,常大将軍勇猛無匹,跟随先太子殿下出生入死多年,是爲至情至性至忠之良将,世間難尋……”
“我與父王皆有愛才之心,常大将軍這些年來不得重用,實在暴殄天物,今時常郎君又蒙此難,在下便想盡綿薄之力,爲常大将軍和來日的常小将軍覓一庇護之所而已。”
“原來,世子是看中了我阿爹阿兄的将才。”常歲甯此時才真正恍然:“這便是世子當初求娶于我的真正緣故。”
想借她,來收攏老常。
原來,益州榮王,有暗中收攏武将之心。
“是,也不全是。”青年的神态稱得上認真地道:“我是真心愛慕常娘子,常娘子處處過人,有一顆不甘困于女子之身的心,正如我亦不甘困于此病軀——”
或正因有此相通之處,他才會被那個女孩子吸引。
他道:“如若常娘子疑心在下相救令兄之誠意,錄當初求娶之言仍作數,願聘常娘子爲妻,待你我結爲一家,自當全心交付信任,同舟共濟,不分彼此。”
這體面之言,在常歲甯聽來隻覺好笑:“世子眼光很好,算盤也打得很好。”
“隻是——”她不禁問:“若想暗中相救阿兄,我未必做不到,爲何一定要與世子合作,平白使阿兄出了監牢,卻又要困于益州爲質呢?”
“自然是因爲……”李錄無奈失笑:“想要讓他人守住秘密最好的辦法,便是合作共赢。”
常歲甯也笑了一聲:“換而言之,我若不與世子合作,世子便會告發洩密,暗中阻止我相救阿兄之舉?”
合作不成,便要毀掉他口中她阿兄唯一的生路嗎?
榮王世子歎道:“分明是對雙方皆有利處的交易,常娘子爲何總想着将在下推開?”
“因爲這不是交易。”常歲甯看着他:“而是脅迫。”
從一開始,他便存下了借此事來設局的心思,欲令她與她父兄移至他的棋盤之上,成爲他的棋子。
李錄眼神依舊溫和:“常娘子實在不該這樣想。”
常歲甯看着他:“世子如此求才若渴,以緻不擇手段,那我是否可以理解爲世子與榮王,有不臣之心?”
李錄搖頭。
“我與父王皆姓李,父王爲先皇嫡親胞弟,這大盛江山本就是我們李氏的,又何談不臣二字。”他道:“庇佑武将,亦隻是爲李氏江山安穩而慮。”
李錄咳了兩聲,平複呼吸,才繼續緩聲道:“大局将亂,當今聖人年邁,已力不從心……我與常大将軍之志相同,本就是同路之人,何不同行共安大盛河山?”
他看着那已至絕境,卻仍無半分彎折之色的少女,最後提醒道:“更何況,貴府當下,已無其它選擇了。”
常歲甯看着那個滿口合作與同行,實則盡是脅迫與俯視的青年。
用最動聽謙和的話語,行最強硬的脅迫之舉。
片刻後,常歲甯道:“世子這個提議,本不在我意料之中,我需考慮兩日。”
“也好。”李錄點頭:“我等常娘子考慮清楚之後,共商救人之策。”
他想,至多也隻兩日——
聖意既已裁定,接下來的動作便不會再如先前那般和風細雨了。
她聰慧有餘而經曆不足,一旦直面真正的狂風驟雨,便會收起僥幸之心,便會明白有些代價無法避免。
他會等她再過來。
榮王世子目送着那道身影消失在珠簾後,微微彎起嘴角,眼中有幾分期待。
……
天色漸暗,各宮殿内相繼掌了燈。
甘露殿内,送走了前來議事的幾位官員大臣,明洛折返内殿後,臉色凝重地向聖冊帝跪了下去,将頭叩下,做出請罪之态。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