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屍。在場衆人都被她這句話驚住。
沒人願意自己死後還被冰冷的刀刃亵渎,死者的親人更加不會願意。可一想之下,也隻能承認這是唯一可以确認鸩毒另有隐情的機會。赫連霆等人沉默之後皆看向鮑氏,鮑氏才剛剛消化掉剖屍驗證到底是什麽意思,一看衆人的神色,不由怒氣沖腦:“李殊慈!你好狠的心!你不僅殺了敏兒,還想讓她永世不得超生嗎?”
門外,顧振陶、顧振中等人已經趕到,正好聽見這幾句。顧振中來不及看死去的顧敏一眼,怒聲道:“我顧家好好的女兒,又是未出閣的姑娘家!怎麽能讓随便仵作剖開屍身檢驗!簡直荒唐!”
陶氏一見顧振中來了,立馬撲上前來:“老爺,你可得爲咱們的女兒做主啊!敏兒是我唯一的女兒!她是你的嫡長女,是你唯一的嫡出孩子啊!”
顧振陶身爲兄長,于情于理都得站在顧振中這一面,他看向赫連霆說道:“王爺,您不會也是這麽想的吧!”
赫連霆知道的内情更多,也十分了解自己的兒媳是什麽樣的人,既然她大大方方的請了齊奂天來,就是明擺着要當着天下人的面,堂堂正正的證明自己不是兇手,既然如此,兇手當然另有其人,可如何才能證明呢?他沉吟道:“這是天子腳下,沒有任何人能在君上的眼皮底下故弄玄虛。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若殺人者當真是我這兒媳,本王自當公正處之。”
“阿爹!”赫連韬急聲喚道,“法理人情。法在前,情在後。舅父舅母,我能體會你們痛失愛女的心情,但,想要抓到真兇,非常之時應行非常之事。我想你們也不希望真兇逍遙法外,冤枉了好人吧。”
顧振中怒道:“哼!世子殿下莫非執意要包庇兇手,欺我顧家無人。想以權勢壓人麽?”
赫連韬還想要分辨一二,可赫連霆擡手制止,在顧振中兄弟的凝視下繼續說道:“阿慈畢竟是崇南金書玉牒冊封的公主,與君上是生死之交,更是當朝右相的掌上明珠。若兇手另有他人,必定對我崇南朝堂有所圖謀。此事牽連甚廣,影響巨大,若出了什麽纰漏,你我都難逃其責。”
這話分明就是告訴顧家人,李殊慈不是好惹的,就算他們現在将她治了罪,回頭等着顧家人的,興許就是君上的怒火和李相的報複。顧家隻是沒落小族,人丁凋零,全都指望着後代入仕振興家族,可若在這件事上觸了黴頭,往後還有出頭之日嗎?
人家根本無需大動幹戈,隻需偶爾動動手指頭,就能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顧振陶與顧振中相互對視一眼,都明白了對方說的沒錯,可他們難道就這樣任人欺辱嗎?顧子皓明白二人心中所想,無非就是懼怕權勢,又不甘心被人壓制。他道:“二叔,小侄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顧振中被赫連霆的話和鮑氏的糾纏弄得心煩意亂,正在爲難,聽見顧子皓這話,想到他素來有主意,便說道:“你有什麽話?”
顧子皓看了看李殊慈,說道:“傳聞表嫂聰明絕頂,必定能夠想辦法證明人在服用鸩毒之後,不會立刻斃命。如果能夠證明此事,我想,足以說明兇手很可能另有其人。起碼,能夠證明表嫂不是唯一一個有殺人嫌疑的人,到那時,我想二叔也不會再阻止仵作剖屍驗證的。”
衆人沉默。
沒錯,這才是此事的關鍵,顧家人之所以認爲李殊慈就是兇手,就是因爲鸩毒能讓人即刻斃命,根本不可能是顧敏服用了鸩毒之後才到李殊慈這裏來的。而李殊慈既然說自己不是兇手,那麽就需要找到使鸩毒延長毒發時間的方法。
赫連韬看向李殊慈,目光焦急,出口的話卻是問所有人:“這如何能辦到?!”
李殊慈沒有看他,她此時仿佛是被所有人孤立起來的泥塑,沒有人能救她。
赫連霆在衆人面上逡巡一回,思索片刻,說道:“舅兄覺得如何?”
顧振中看着死去的顧敏,悲痛不已。可此時他還能又别的辦法嗎?顧敏是他的愛女,可王爺公主就能得罪了嗎?在家族和真兇之間,他其實根本毫無選擇。“既然王爺覺得此時可行,便請公主殿下在三日之内給在下一個答複!”
三日時間,雖不一定能找到解決的方法,起碼可以暫緩情勢。李殊慈冷靜的超乎尋常,聲音鎮定且堅凝:“好。到時,我會給你們一個交代。”
赫連韬猛地心頭一緊,李殊慈的這個‘你們’,他明白,其中也包括他。他心裏着實難受,他怎麽就犯渾了呢!懷疑誰也不該懷疑小五的!可他真的沒有怪罪她的意思,即便小五做了什麽,他都相信她又足夠充分的理由,他也會毫無保留的理解和包容……
顧振陶聽到這話卻松了口氣,其實不管李殊慈是不是殺人兇手,顧敏都已經香消玉殒了,他們能爲了一個死人再失去其他嗎?他們顧家還有什麽能夠失去的?“我們當然相信公主并不是殺人兇手,可,到底還要讓人信服才是。若公主能證明兇手另有其人,顧家自然也不會爲難公主。隻是,現在敏兒的屍身……”
鮑氏上前抱住顧敏,仍然無法接受唯一的女兒死去的事實,不斷的失魂落魄的喃喃着什麽。顧振中重重歎息一聲,吩咐下人将鮑氏帶走,準備喪事。鮑氏被下人拉扯着,眼睛卻死死的瞪着李殊慈:“你不得好死!你會遭報應的!!”
李殊慈低垂雙眸沉默以對。
祁奂天目光複雜的看了在場衆人一眼,對赫連霆拱手道:“在下還有事在身,若王爺有事,盡管差人吩咐。”
送走祁奂天等人,顧振中道:“還是将敏兒擡回顧府。”
赫連韬道:“舅父,敏表妹的事情還未查明,此時還是将屍身留在王府比較好。再者,敏表妹是在王府出事的,一應後事也由王府代爲操辦吧。”此時外面因木雲而起的傳言如同烈火烹油一般,若在傳出顧敏死在李殊慈房中,可想而知會是什麽樣的境況,赫連韬當然不想讓這種事情發生。
況且,若那人想要毀屍滅迹,顧家人能阻止的了嗎?
赫連霆也附和道:“正是。”
顧振中想了想也沒反駁,他們顧家生計艱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操辦顧敏的身後事,恐怕也是爲難的。想到此便又覺得心灰意冷。便也沒有心情再争辯什麽:“好。”
赫連霆陪同顧家人離開,顧敏被擡到她之前在王府住過的院子中用以停靈。屋子裏隻剩下赫連韬,李殊慈以及青鴿幾個丫頭。赫連韬急着想要對李殊慈解釋,李殊慈卻搶先一步問道:“昨夜那人送來的東西呢?”
赫連韬一怔,立刻吞下了肚子裏的話,吩咐人将那隻裝滿奇花異草種子的精緻盒子拿來,又從懷裏取出那張帖子遞給李殊慈:“就是這一張,送拜帖的那人就住在南順客棧,我就這命人……”
“不必!”李殊慈看着帖子上那一行熟悉無比的字迹,心中巨浪滔天,她打斷他道:“即便将此人捉來,又能問出什麽?讓人密切注意便是。重要的是,他不是在大甘嗎?他……是回來報仇的嗎?是他殺了木雲?”
赫連韬心中那股濃重的不安化作愧疚:“若我昨夜就将這帖子拿給你看,興許木雲就不會有事……小五!方才……”
“藍心,吩咐人備車,我要去看看木雲。”李殊慈沒有聽和連他再說下去,轉身往外走去。青鴿回頭爲難的看了赫連韬一眼,說道:“世子爺,我隻是姑娘身邊的下人,可對于姑娘,我從沒有過一絲一毫的懷疑,即便姑娘真做什麽事情是您所不能接受的,您也應先問清楚了再出口責難才是。用姑娘的話來說,她何須您的‘不怪罪’?”
赫連韬呆呆的看着青鴿的背影,更加惱恨自己不分青紅皂白就給李殊慈定了罪。李殊慈雖待人親厚,可骨子裏倔強孤傲,心中自有一杆稱。她的大義,她的光風霁月,自己都難以與她相比。他有什麽資格對她說‘不怪罪’?
“該死!”赫連韬惱恨不已,拔腳便追了上去。
太陽高而遠的挂在天上,光線透過窗棂照進馬車,李殊慈看着那束光線中狂亂飛舞的塵埃,覺得心如飄萍,無處安放。她并不責怪赫連韬,興許他是一時着急,一時頭暈腦脹,可她心底的這處失落就是無法散盡,那絲心有靈犀陡然消失不見,變得無比空洞。
青鴿握住李殊慈的手,說道:“姑娘,世子當時興許都不知自己在說什麽,他隻是太過擔心才會說錯話的,您别往心裏去。”
“木山怎麽樣了?”
青鴿一時啞然,她明了的看向李殊慈,她家姑娘從來就是,越是在意越表現的不在意。“木山一直昏迷不醒,還有木雲,兩個人都在北城的宅子裏。”
賀全跟青鴿回到上京就安置了自己的住處,所以賀全并不住在半邊樓。向九即将大婚,孫小子,五山等人都在幫忙籌備,也沒住在半邊樓,所以半邊樓晚上關門之後隻有木雲兄妹在那裏。這也導緻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昨夜的具體情況,也正是因爲如此,五山等人才保住了一條性命。
二人一時都是沉默,馬車辘辘前行,偶爾能聽到街市上議論不休的聲音,無非是李殊慈當年如何手段狠辣的将沈家置于死地,此時又是如何殘忍殺害自己的貼身婢女等等。曾經那些不得不做的反擊此時都成了她的催命符。
李殊慈讓馬車停下,站在路邊細聽。昨日還風平浪靜的上京,今日就變了風向。若說沒有人在背後搗鬼,鬼都不相信。
“你是說,當年福嘉公主十三歲的時候,就殺過人??”
“是啊!前兵部尚書沈豪的親孫子,那個叫沈洪的,雖說是個花天酒地的浪蕩公子哥兒,可也罪不至死,都是因爲得罪了福嘉公主才被害死的!聽說是福嘉公主親手挑斷了他的手筋腳筋,然後折磨緻死!真是慘啊!”
“騙人的吧?一個十三歲的黃毛丫頭,怎麽可能做出此等狠辣之事?”
“你若不信,今早發生的事情又怎麽說?”那人信誓旦旦,仿佛親眼所見一眼,語氣及其懇切:“聽說這個被殺的丫頭,是跟随福嘉公主出生入死的婢女,也是因此受了世子爺的賞識,沒想到……唉……”
“若真是如此,當真是天良喪盡啊!”
“這還是咱們知道的,說不定還有咱們不知道的,那些有權有勢的人家私底下什麽做不出來!”
“可惜了世子爺那般人物,竟娶了這等惡婦……往後……嘿,可嘗不到什麽葷腥喽!”
此時,有人出聲制止道:“你們竟知道渾說!都不要命了?那個是君上親封的公主,你們還敢卵嚼舌根,到時候把你們都砍了,也沒人敢說個不字!”
讨論的聲音一滞,接着有人搖頭歎息道:“唉,什麽世道!”
“世道變喽!”
衆人津津樂道的言談自此停住,李殊慈聽在耳中,隻覺得乏累至極。揮手讓馬車繼續前行。青鴿氣的要命,道:“不如讓世子派人來……”
“不必,沒用的。謠言止于智者,無關武力強弱。若不能查明真相,咱們又能管住多少人的嘴?”
李殊慈到了北宅,院子裏一片愁雲慘淡,衆人見到她都紛紛上前。她沉默的看着院子中央準備好的棺木,心中的悲痛和憤怒已經被壓抑成了一個圓點,如同蓄勢待發的困獸,等待時機再毫無保留的爆發。“木雲身上的傷檢查過了嗎?有什麽可疑之處?”
向九眼睛通紅,清了清喉嚨才說道:“木雲身上都是淤青,有明顯掙紮過的痕迹,而且,她死前被人灌了東西,能讓她在疼痛中保持清醒,她是清醒着被劈開……活活痛死的……”
青鴿渾身的寒毛都乍了起來,不敢置信的看着向九,李殊慈一言不發的往屋子裏去,青鴿想要攔住她:“姑娘,還是奴婢去看吧!”
李殊慈搖搖頭,一步一步走進屋子,床榻上的人被白布蓋住,隻露出頭和肩膀。雷嬷嬷正在給她梳發,見了李殊慈突然忍不住用手捂住嘴無聲的哭了起來:“姑娘,木雲死的太慘了……”
李殊慈往木雲的臉上看去,曾經精神百倍,活潑動人的臉上一片猙獰痛苦,雙眼向上翻着幾乎要瞪出眼眶,脖子和半露的肩膀上都有明顯的掐痕。嘴唇幾乎被咬爛了,襯着慘白血色流盡的面龐,李殊慈幾乎認不出這是木雲。她将覆蓋着屍體的白布緩緩掀開。
隻是一眼,李殊慈就已經震驚當場,青鴿面無人色的驚呼了一聲。
木雲整個人從雙腿間被生生割開,一直到肋下,被整個劈成了兩半,内髒似乎都被絞碎,血已經流幹了,可李殊慈還是覺得血肉模糊,腥氣撲鼻而來,她踉跄的後退,淚水崩落:“畜生!”任她心性冷凝沉靜,卻也被眼前可怕的情景驚的無措。
木雲隻不過是一個毫無心機,心地善良的姑娘,從來都是想着别人好的地方,輕易不肯與人結怨。心心念念的爲父母報了仇,爲什麽最後還要落得這樣的下場?她的人生可以說才剛剛開始啊!
向九走進來,後面跟着赫連韬。
赫連韬兩步竄過來抱住李殊慈:“小五,我們一定會爲木雲報仇的!”
衆人聽了這話不由擡頭,向九問道:“到底是誰幹的?!”
李殊慈從赫連韬懷裏掙脫開,目光定定的看向木雲,昨日還在她面前活碰亂跳的人,現在卻成了眼前一具毫無生氣的屍體:“是儒王……”
“什麽?”
“他不是在大甘嗎?”
“那裏有重重的軍隊把守……怎麽可能?”
“他怎麽下得了這樣的狠手?”
衆人一時間驚愣當場,無數疑問脫口而出。
賀全道:“先不說儒王是否回來了。以咱們對儒王的了解,他會殺人,但卻不會用這般殘忍的手段。這樣的作爲,在我看來,應該是女子所爲,木雲剛被擡回來的時候,我發現她的頭發被人繳掉了很多……”
他們都知道,木雲有着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比之深閨千金毫不遜色,甚至更美。别人興許在人群中注意不到木雲的相貌,卻一眼就能注意到她的烏發。沒有哪個男子會在殺人洩憤之時,剪掉對方的頭發,明顯是女子嫉妒之下的所作所爲。
“女子?”赫連韬訝然:“難道是昨夜的那名女子?”赫連韬将昨夜的事情跟衆人說明,又道:“她到底是誰,爲什麽我會覺得十分眼熟?”
李殊慈搖頭,不管是誰,不管儒王用了什麽辦法,他回來了。是回來報仇的。他讓人殺了木雲,以如此殘忍的手段,足以說明了他的決絕。“木雲,你放心,從今往後,我必不會再心軟,我必将那人碎屍萬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