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寂靜,昏暗的燭火突然恍惚了一下,室内出現了一個影子,那人黑衣蒙面,步伐輕盈的朝裏面關押八皇子的地方潛去。
八皇子聽見有人在喚他,擡眸時,便見到那人隻露出一雙眼睛在看着他。金豫吓了一跳,整個人往身後的牆壁角落裏縮去:“你是誰……你想幹什麽……”
那人桀桀怪笑一聲,說道:“八皇子可想活命?”
臘月二十三,無論是平民百姓還是高官世族,都要在這一天祭竈王爺,以乞求新一年的平安順遂,财源滾滾。然而今天除此之外還有一件大事。
儒王從大寶慈寺迎回了舍利金身。
本朝信奉佛法,連煦文帝也對佛家十分敬重。爲此特地安排了十分隆重的儀仗,由朱大官親領着數百名宮女宦官,手捧佛具香燭,出城十餘裏,夾道拜伏相迎。禁衛軍在前督引,百名高僧将舍利金身護佑在其中,一聲聲佛号和誦經聲從他們口中傳出,引得百姓們恭敬的跟随在兩側,膜拜激動不已。
佛樂聲聲,香煙缭繞。數裏長的退伍在萬衆矚目之下,從正南門被迎進了大安宮中,宮外四周圍滿是手持線香頂禮膜拜的信徒,跪地争睹,久久不散。
而此時護送舍利金身的儒王殿下,更加得人敬仰與崇拜。他身材挺拔颀長,眼底的淚痣仿佛化作無數悲憫,能化去天下惡業。他仍然一身白衣,隻不過今日所着白衣的袖口領口處用金線紋繡了福瑞麒麟,在他原本就俊逸萬分的面容和與生俱來的尊榮之外,又額外增添了無數貴氣,引得聞風而來的少女少婦們一陣驚呼尖叫。
李殊慈站在高高的層樓之上,眼睜睜的看着那個人萬衆矚目,端奉着舍利金身緩緩從宮門走近,而他本身也如同無比莊嚴的佛陀一般悲憫着世間,她輕歎了一口氣,他覺得此生不公,要讨回應有的一切,可他爲什麽想不到,他也因此而得到了另外的所有呢。
想到此,她又輕輕舒了一口氣,如果誰都能将心中的執念梳理通透,那麽就不會有那麽多恩怨情仇了。
煦文帝從儒王手中接過神龛,親自将舍利金身供奉在黃金粉飾的佛堂之中。百名高僧要在此誦經三日,以安舍利金身。
禦香飄渺,朝臣與煦文帝一同敬拜之後,同赴太極殿飲宴。
擊節歌舞聲聲,殿外又飄起清雪來,李殊慈坐在太後身邊,往朝堂上各人看去,左相曹誠身後的幾位青年子弟都十分打眼,連曹瑩今日似乎也格外動人些。而如今身爲右相的李唯清孤身一人坐在曹誠的對面,手執杯盞,與一旁的同僚對飲。這是進宮以來李殊慈第一次看見父親,看來母親還是沒有原諒他,想到曾經一家人的和樂美滿,她心下一痛,急忙将目光轉向旁人。
六部尚書等人,翰林的各位學士,禦史台常年以冰面示人的夫子們,以及他們身後年輕一輩,人人面上都露出十分欣喜的笑容,仿佛此時乃是開元盛世,而不是一代帝王即将衰敗之時。
歌舞時興時歇,坐在一衆子弟中間的儒王,同樣的弱冠之年,他卻總比旁人澄澈照人,滿堂華錦仍然蓋不住他一身素淡光華。但他眼底的最深處,卻含着萬年堅冰,誓要将眼前的一切狠狠擊碎。
殿内燈火通明,溫熱的氣息和酒意催發着衆人的身心。一個個舉杯遙敬煦文帝,殿内一片其樂融融君臣和樂。李殊慈看到這一切,低低斂起目光。她讓夏星打聽到的,竟然有人在冷宮外看到了沈嘉怡身邊的宮女采蘋,再聯想到那幾人愈演愈烈的傳言,實在不難猜出事情的由來是在何處。可無論如何她也想不明白的是,爲什麽會扯上了八皇子?
正在她神思恍惚之際,喧鬧聲中,忽然有一名内侍急匆匆上前,趴在朱大官的耳邊說了什麽。朱大官一驚,躬身低聲轉告給一驚朝他望過來的煦文帝。殿上衆人自然也發現了他面色不對,殿上聲音如波退去,都關注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
李殊慈耳力驚人,聽見朱大官低低的在煦文帝耳邊說道:“八皇子以頭撞壁,求見君上一面。”
煦文帝雙眼環顧殿上衆人,沉沉的哼了一聲,淡淡的回了一句:“不見!”
李殊慈也十分納罕,這位八皇子當真不夠聰明,煦文帝這麽長時間都不曾發話怪罪于他,自然是想拖延時間,最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至于兇手,不是還有一個‘爲主出頭,畏罪自殺’的劉曆麽!君上這麽長時間不過問他的事情,恐怕也是想磨一磨他的性子,讓他面壁思過。可他卻來了個‘撞壁求見’!當真是讓人不知說什麽好。
可這邊煦文帝的聲音才剛落下,外面便傳來一陣吵嚷之聲,“八殿下,您不能進去!”
煦文帝當即皺起眉頭,從龍椅上站起。李殊慈驚異道:“八皇子被關在大理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夏星跪坐在她身後,道:“姑娘,恐怕是八皇子以死威脅也說不定,誰又真敢讓他傷了半分?”
李殊慈想着方才朱大官禀報煦文帝的話,點了點頭。
煦文帝冷哼一聲,對朱大官吩咐道:“叫他進來。”
然而朱大官才剛轉了腳後跟,外面便傳來驚呼聲,“八殿下,您要幹什麽,快快下來說話!”
“别過來,再過來我就從這跳下去!我要見父皇!”那聲音由遠及近的飄蕩過來,已經十分微小,但卻能讓衆人聽到他語調之中的焦急和決絕之意。
太極殿中人都是一怔,緊接着煦文帝黑沉着臉色從上面走下,率先往殿外走去。在座之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煦文帝已經起身,他們哪敢還坐着,連忙紛紛站起,跟着他往外走。
風,不知什麽時候變得冷硬,飛雪輕絮急速被卷起,打在人的肌膚之上,冰冷生疼。
八皇子金豫站在殿前的雕欄玉柱之上,聲色凄惶的立在哪裏,那立柱周圍能站的地方不過寸許,隻要他的腳稍稍往後一錯,便要從十幾丈的高台上落下,摔得粉身碎骨。
衆多皇親國戚和朝臣皆在此處,看着年僅十二歲的八皇子,以死相挾,隻爲見自己的父皇一面,來開脫那些已經快要消弭于無形的冤屈,許多人暗中搖頭,覺得這位八皇子的心性是在不堪大用。
然而此時立在高處的金豫,一見到煦文帝踏殿而出,情緒便有些激動,惹得下方内侍驚叫連連:“殿下,您腳下當心!”
金豫稚嫩的臉上滿是惶然之色,不顧内侍們的叫嚷,大聲的對下方看着他的煦文帝喊道:“父皇,請您聽兒臣一言!兒臣不是爲了自己,是爲了崇南江山!您被蒙蔽了!古族餘孽仍在我崇南作祟,企圖亂我朝朝綱!”
所有人聽見‘古族餘孽’四個字,目光轉瞬落在儒王身上,可他卻眉目清明,身上的白衣被風雪卷動,面上沒有半分動容。
煦文帝的雙眼緊緊眯起,厲聲冷聲喝道:“你給我滾下來!”
可金豫此時卻是鐵了心,他大喊道:“六皇子金曜!他才是古族餘孽!他才是德妃的兒子!父皇,您被騙了!”尤顯稚嫩的聲音在風雪中更加尖銳,那種劇烈的恐懼參雜其中,化作無數細小的鋼針紮在在場衆人的心上,竊竊私語的的聲音幾乎蓋過了佛堂中百名高僧的誦經聲,不斷沖擊着煦文帝的内心。
李殊慈震驚的看着金豫,心口狠狠揪起,她朝儒王看去,他的臉上仍然沒有任何表情與動容之色。他站在那裏,如谪仙一般就要随風雪而去。原來她沒有看到的東西,是在這裏。
金豫此時仍不肯罷休,他面向衆人:“崇南多年動亂不安,皆是因金曜而起!他才是我崇南的叛逆之人,是我崇南江山的禍根!兒臣懇請父皇鏟除逆賊!否則兒臣必将血濺當場,以警世人!”
煦文帝的身體晃了晃,朱大官連忙上前将他扶住,“君上!”
儒王此時開口道:“八弟,有話好好說,你先下來,有什麽事下來再說清楚!”
金豫此時卻冷笑道:“四哥,不!我應該叫你六哥才對!你爲金曜背負了這麽多年的罵名還不夠嗎!難道你要等他毀了我崇南江山才說出真相嗎!”
衆人一片嘩然,都看向煦文帝,煦文帝此時臉色奇差無比,用左手扶住額頭,隐隐能看到他頭上的青筋暴跳,如同青色蠕動的蟲子一般,讓人驚駭不已。他擡起另一隻手指着金豫,似乎想要說什麽,卻突然口中長嘯一聲,仰頭朝後倒去。
“君上!君上!”朱大官一把抱住仰倒的煦文帝,周遭衆人也都急切上前。
衆人手忙腳亂,一時間誰也顧不得金豫在說什麽,全都擠在煦文帝四周。就在一片轟亂之時,金豫突然大叫一聲,竟然化作一道黑影,急速朝下墜了下去。
李殊慈下意識的身子前傾,伸出手去,卻隻捏住一把空蕩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