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級官員也聞弦歌而知雅意,漸漸的停止了嚴查私自采礦的動作,也不再誣人清白,随意指他人爲礦賊,甚至還開始主動招撫因被指爲礦賊而落草爲寇的民衆。
天下開始有些喪亂的人心漸漸恢複了甯靜。
但山東的一些官民們沒想到的是,這個時候,山東撫按卻要清查人口,且要重新編造黃冊。
許多一些官民因此十分不滿!
當然。
這裏的民不是指普通的民衆,而是那些本想靠着隐匿人口吃着人利的富民,如各裏甲的裏長甲首,還有頗有資産而可以靠隐匿人口多蓄奴的富民。
因爲人口隐匿對他們有利,所以這些民會對清查人口的政令感到不滿。
而一些官員不滿則是因爲他們無法再通過幫着裏長甲首這些人隐匿人口而獲得好處。
但這些官民不滿也不能再把撫按等官怎麽樣。
因爲他們的實力還是比不上許多鄉宦大族的,何況,他們還得山東官衙裏有差事,也不能得罪撫按。
所以,不滿歸不滿,張文熙和太子推行的人口清查與重編黃冊之事,他們還是要去執行。
但仍然有貪欲難遏或者心存僥幸的官民仍舊開始隐匿人口,甚至還有大膽的,幹脆借着這次的事進一步斂财。
按制。
大明的黃冊是每十年重新編造一次,且制造黃冊的成本由民衆自己承擔。
即一甲的百姓要編造自己這一甲的黃冊,需要承擔制造黃冊的成本。
也就是說,專門用來造黃冊的高檔紙張以及粘合劑和筆墨都需要民衆自己承擔。
這是朱元璋制定黃冊制度時,爲了節省編造黃冊時産生的行政成本而想出的法子。
但這個法子卻造成很多民衆對編造黃冊即登記上戶不積極,要麽以次充好,要麽幹脆拖延不交,使得黃冊沒幾年就毀壞,或者好些年都交不上來,以緻于大明中央朝廷越到後面就越發無法清除自己治下到底新增了多少人口,亡故了多少人口,誰家有幾口人乃至有多少奴仆家丁。
而這一世。
朱翊鈞爲避免地方百姓因爲不願意承擔編造黃冊的成本而不需要造黃冊,再加上國家收入早已大幅度提高,便在萬曆十五年下旨,表示萬曆十六年後,編造黃冊的成本就由朝廷承擔。
每到編造黃冊之年,戶部出銀,給各布政司都司發編造黃冊之銀元,按每裏一兩銀元的成本發,同時爲防止地方官吏要求各裏甲編造黃冊時隻能到指定地方購買編造黃冊的材料,而借機斂财,使編造黃冊時所用的材料價格貴不說而質量卻很差,要求各級官衙不得壟斷黃冊材料的采購。
但是,因爲隐匿人口對地方官民本就是有利,而隻對國家不利的事,所以基層官民對編造黃冊依舊不積極,仍然存在着嚴重的隐匿人口的情況。
所以,這也就導緻太子和山東巡撫張文熙需要再次嚴格編造黃冊的制度。
同時,仍舊有官民在編造黃冊時,用一些看上去是編造黃冊的正經材料,實際上用的卻是看上去一樣實際上更易腐爛的材料。
這樣一來,雖然一裏甲的黃冊所登記的戶口等信息是真實的,但沒幾年黃冊就自己腐爛了,而導緻該裏甲的戶口情況相當于并沒有被登記。
太子在率一幹軍籍士子在駁查時就發現了這一問題,而對此下令将涉嫌這樣做的官民皆抓捕了起來,且該砍頭的就砍頭,該流放的就流放。
另外,有更大膽的官民則是直接在黃冊上亂填,不将真正的人口填上去,反而将已經過世的人填上去,甚至有的直接将前面黃冊上的人直接就選幾個填過來。”
“這文登縣二十七都五圖的黃冊不對!”
“裏面記載的畸零戶柳大柱在洪武二十四年就存在于當時所編的黃冊上,怎麽現在還有這人?”
“總不至于,他柳大柱能活兩百多歲,幾乎與國同壽?”
這天,一叫程明遇的軍籍士子就駁查文登縣的黃冊時,發現了一個漏洞,且将此問題寫在條文上,交給了太子。
明朝基層有時候不全是以裏和甲來稱呼,還會有“社”與“都”、“圖”這種稱呼。
而“都”一般是指縣城附近的裏,而“圖”也就相當于甲。
太子看後就吩咐道:“立即讓錢遊擊派兵逮拿柳大柱所在縣的知縣與裏長甲首,暫時由後備者重新編造黃冊!”
“撫按三令五申,還敢這樣明目張膽的作弊,看來是真的沒把王法放在眼裏,不殺一警百,恐還有更爲大膽者!”
接着,太子又神色嚴厲地說了幾句。
于是,很快就有官兵驚雞驅狗的闖入了文登縣,且當堂就抓了知縣方恒。
方恒被吓得當場骨軟筋麻,向把總蕭應官問道:“我這是犯了什麽罪呀?”
“貴縣編造黃冊造假,亵渎朝廷大典,有故意欺君之嫌!”
“這是風憲批複條文。”
蕭應官說着就把條文展開到了方恒面前看,方恒看後才知道原來有二十七都五圖編造黃冊時,竟将一洪武朝就存在的人都還填在新編黃冊上。
“你們都瞎了眼嗎,這樣明顯的錯誤都填了上去!”
知縣方恒因而對自己一幹屬官大罵了起來,然後就哭道:“我冤枉啊,我真的不知道他們會這麽敷衍,把黃冊填的這樣随便啊!”
“方知縣還是見了巡按再說自己如何冤枉吧。”
蕭應官說後就下令先将知縣方恒逮拿了起來。
而文登縣二十七都的裏長劉汝爵倒也很快就從自己縣衙裏的親戚處知道了這事,吓得忙來到了五圖,找到了五圖的輪值甲首黃夢貞。
因黃夢貞是劉汝爵的外甥,所以劉汝爵不得不來告訴他,讓他快點逃走。
按理,大明的一裏是一百一十戶,分成十個裏長和一百戶普通民衆。
而這裏面的一百戶百姓,分成十甲,每甲十戶,每甲的十戶百姓自己選出甲首。
在朱翊鈞廢徭役之前,每裏按次序每年出一甲服役,服役的那一年叫現年,不服役的那一年叫排年。
而如果湊不齊足夠的人數服役,裏長和甲首要受懲處。
正因爲此,到了現在的萬曆年間,能成爲裏長甲首的,基本上都是地方上有勢力的人,能夠上下欺瞞而不怕的豪右。
所以,像黃夢貞和劉汝爵這樣的甲首裏長往往還是親戚。
“自省裏奉旨定下每年給本省畸零戶每年發五兩低保銀的恩賜後,按旨,本都的畸零戶皆隻照抄曆年黃冊上已去世的畸零戶,這樣低保銀發下來,就能作爲我們下鄉的使費,每次這樣做都沒有事,怎麽到這次就有事了?”
黃夢貞在知道這事後就很不解地問起劉汝爵來。
劉汝爵一臉驚惶道:“據縣裏你姑父說,是這次的撫院請了衛所那邊的人負責駁查,跟以往派國子監的人駁查不一樣,你知道的,衛所的軍戶跟我們不是一個體系,所以,我們連駁查的人都是誰都不知道,自然也談不上收買,再加上你姑父也才進縣衙沒幾日,所以才知道這事。”
黃夢貞聽後頓時語塞,一臉煞白。
“現在說這些也沒用,我已經準備好了盤纏,我們趕緊逃,先逃去建忠裏七圖你老丈人家,權且過一宿,然後再去别的地方。”
“再待下去,隻怕會腦袋落地。”
劉汝爵接着又說了起來。
“好!”
黃夢貞答應了一聲,忙吩咐家奴牽馬車來。
于是,沒多久,劉汝爵和黃夢貞就逃離了賈莊都,往建忠裏而去。
“這一切皆是因爲當今皇上貴軍,讓軍戶不再是破落戶,反而成了比我們這些儒籍民籍士子還要受優待的貴族,然後,這些軍戶自然會爲了守住這份與國同休的恩遇,拼了命認真做事。”
“要是不貴軍,隻貴士大夫,就不會這樣,畢竟士大夫不能世襲,不能一直與國同休。”
“總之,還是當今天子太厲害了!用從外面搶來的土地和金銀财寶恩惠軍戶,再讓軍戶來監督我們,讓你舅舅我這個裏正白在當年考個廪生功名。”
而在路上,劉汝爵還跟黃夢貞說起了發生如今這件事的根本原因。
黃夢貞聽後:“看來我們運氣真不好,遇到了這樣的皇上。”
黃夢貞剛說完,就前面出現了一隊官軍,且都持着追風大铳甚至還有子母铳,持的則是文登縣警務分局的旗幟。
“警務兵!”
“完了!”
劉汝爵不由得喊了一聲,然後歎了一口氣:
“忘了現在雖然不嚴查礦賊了,但新設的警務兵還沒撤,這些警務兵也都是軍戶,朝廷貴軍後,這些軍戶是不怕我們這些士子的。”
“能用銀子收買嗎?”
“應該不行,他們雖然受縣裏節制,但同時也直接聽命于上級警務衙門,現在他們突然出現,而縣裏都不知道,應該是直接接受到了上級警務衙門的任務才來這裏的。”
“按律,他們的主官如果任務完成失敗且被查出有貪污行爲的話,會被逐出軍籍,隻要他們不傻,犯不着爲了一筆銀子而放走我們,然後因此丢掉軍戶的身份。”
“現在的雙重領導制度,也很讓人頭疼,使得這些軍隊更難對付。”(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