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本縣更在乎的是,有沒有真的在忠于陛下忠于社稷。”
“至少在本縣看來,犯不着爲了多移民和個人前途去壞公道人心,去做欺君之事!”
“君子有所爲有所不爲,婺源縣要抓這麽多礦賊就讓他們抓去吧。”
“本縣不但不會肆意構陷沒有私自采礦的良善之家,還會嚴查底下敢這樣做的人,且會向朝廷上奏本反應此事!”
太子說後就對張蘊生又說道:“張老如果覺得本縣此舉很是迂腐,可以在雇傭期到後離開,我也可以幫你舉薦一位更值得你去入慕的東家。”
張蘊生則歎了一口氣,說:“東翁能下定這樣的決心,要麽是聖人,要麽是背景沒那麽簡單的人。”
太子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休甯縣是怎麽回事,整個徽州府就休甯縣抓的礦賊最少,竟一千都沒有,如此大縣,豈能這麽點礦賊!”
雖然太子選擇了不亂來,但是他的上級——安徽巡按況隆庚對此卻非常惱怒,在收到治下各縣上報的查私自采礦情況彙報後,就當場叱問起來。
随後。
況隆庚還直接給去太子的休甯縣去了公函,讓其務必保證沒有一個私自采礦的礦賊漏網,确保無任何包庇與窩藏嫌疑。
況隆庚這道命令的言外之意就是嫌休甯縣抓的礦賊少了,相當于告訴太子,如果他抓的礦賊再不夠數,那太子這個休甯知縣就要被他這個巡按禦史扣上一個包庇和窩藏礦賊的帽子。
太子看到這道公函,也心若火熾,他沒想到堂堂巡按也是這幅德行,也隻求結果好看不問過程,而巴不得他們這些地方親民官多造些冤案出來。
“他們就不怕朝廷這樣做,會逼出民變來嗎?”
太子不由得問道。
張蘊生讪笑道:“東翁息怒,現在朝廷各地都派駐有大兵,所以上面隻怕巴不得出現民變,這樣就可以流放更多的人。”
“話雖如此說,但這是在拿整個國家的信譽開玩笑,也是違背了把本族百姓當人的新禮,如果我們今日可以爲移更多民衆,肆意污蔑,是那他日一旦民變一旦大到不能阻擋的地步,那造反的百姓是不是就也可以不把皇室貴胄與權貴官紳當人看,也可以爲了國家大義,想殺就殺?”
“這樣豈不依舊是舊禮的時代,人人随時都會被當成奴隸,也随時都會成爲人上人,而不會有真正可以獨立自由到可以做自己研究創作自己作品的人材?”
“可以說,現在這些人,雖然各個嘴上都說着新禮,但還是在拿舊禮那一套做事!即爲了自己的前途,爲了讨好上面,爲了眼前的國家利益,不惜讓大量無辜的人枉死!”
“這樣下去,隻要蒸汽機帶來的财富增長到不能再增長而停滞的時候,大明遲早會恢複到舊禮那一套!”
太子越說越起勁,到最後竟雙手叉腰起來:
“大不了,我這知縣不做了,也不會按他況巡按的意思來。”
“好!”
“很好!”
“這個休甯縣的知縣還真是有脾氣,既如此,那本官隻能如實向朝廷參劾他的懶政之舉!”
巡按禦史況隆庚在知道休甯縣的太子沒有照辦後,也頗爲氣惱,故也就說了這麽一句,然後就真的上本參了太子一本。
而安徽巡撫趙懷慶也在看到徽州府各縣查緝礦賊的情況後,同巡按禦史況隆庚一樣驚訝。
因爲他也沒有想到休甯縣會抓這麽少的礦賊。
但趙懷慶沒有多說什麽,更沒彈劾太子。
不是趙懷慶不想下面的官員多抓些礦賊,而是他知道,敢在這個時候還講公道的人,要麽是不怕事的真君子,要麽是背景很強的人,自己沒有必要因爲一個縣沒有多抓礦賊就是惹惱這樣的人,畢竟這兩種人都沒必要去得罪。
太子這裏則将婺源知縣戴一清過度執行聖旨的罪證收集了起來,且直接通過大明的密告體系,奏了上去,意在反應一下基層的情況。
“殿下反應的這種情況肯定是真實的,但陛下,以臣愚見,眼下像戴一清的這種情況還不能處置。”
“因爲朝廷若真隻是讓他們嚴查礦場,且以此爲考成之重要指标,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甚至把自己親友污蔑成礦賊都行,但如果朝廷既要他們嚴查礦場又不得冤枉一個好人,他們就會因爲做不到而直接選擇不嚴查,隻收礦賊的錢。”
“而現在,站在朝廷的角度,偏偏是可以流放的罪犯越多越好。”
“所以,朝廷隻能夠對戴一清這種情況聽之任之,甚至還要因其查緝礦賊突出而重用之!而若真要處置戴一清這種,隻會打擊天下官僚查緝礦賊的積極性,讓他們從讨好朝廷轉爲讨好豪族。”
“總之,這裏面最大的問題是難以确保沒有任何冤情錯案,即便撫按府縣官員能管住自己,也不一定管得着住下面的人,即便下面的人能管住自己,也管不住百姓被礦賊收買,然後不承認自己是礦賊,隻藏匿在百姓家;這世上難得雙全法,既要還要很難做到,當年清丈田畝也是難以避免有虛報增報之情況的。”
王錫爵這時說了起來。
朱翊鈞點了點頭。
他知道,官僚集團本質就是最高統治者操控百姓的工具,并不真的是爲民做主的父母,無論官僚們再忠心再支持改革,本質上都是爲了維護統治者的利益,隻要利于統治者,哪怕讓被統治者付出代價,也不會遭受到整個官僚集團的反抗,而讓官僚既要維護被統治者的利益又要維護統治者的利益,就如同将一個人強行分成兩半,無疑會讓這個官僚做不了任何事。
有時候,統治者的利益的确不一定與被統治者的利益相一緻。
譬如移民這事。
士民百姓自然不願意離開家鄉,尤其是在這種太平盛世,他們就算人多到不能靠種田過活,也甯願在自己家鄉開礦經商,也不希望跑出去。
但作爲統治者的天子和官僚們,隻要是站在國家利益角度,那就巴不得出去的百姓越多越好,最好将新開辟的沃野良田皆變成漢人耕作的沃野良田,畢竟這個時代的漢人種田的技藝的确要比高超的多,且因爲風俗相同,統治成本也低得多。
所以,朱翊鈞承認王錫爵說的是對的。
但朱翊鈞也是知道漢人雖然能忍但逼急後的反抗烈度也是可怕的。
畢竟華夏曆史上的世家貴族雖然享受過很窮奢極欲的日子但也被大肆屠滅而讓人天街踏盡公卿骨過的。
故而,朱翊鈞這時還是說了一句道:“話雖如此,到一定程度時,還是要遏制的,我們不能真的不把百姓當人,那是違背新禮的,一旦反噬起來,後果會很嚴重。”
“陛下說的是,以愚臣之見,隻要激起民變後能鎮壓招撫得當,就繼續當能臣用,若激起民變且不能剿撫,則以虐民之罪處置,如此即便處置,也不是因爲查礦不對,而是不能善後,這樣其他官僚自不會因此開始不再盡心查礦。”
王錫爵回道。
朱翊鈞颔首。
“但陛下,太子這樣敢于反應實情的官僚也還是要重用。”
吏部尚書王遴說了一句。
朱翊鈞道:“自然,無論是反應實情,還是爲朝廷大政盡心盡力,在朕這裏,都算忠臣!且也還是要下旨不得借此虐民,中央朝廷至少要有正确的态度。”
“陛下聖明!”
于是,沒多久,婺源縣知縣戴一清的确因爲查礦表現出衆,而被行取爲給事中。
而太子也因爲反應實情得到褒獎,升爲巡按山東的禦史。
同時,皇帝下旨不得借查礦賊而制造冤假錯案。
“怎麽都獲得了升遷。”
而太子則對此并不高興,隻覺得治國理政果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簡單,而似乎在執政者眼裏,隻有利弊,沒有是非,所有嘴上的是非其實皆是根據利弊而定。
張蘊生見此不由得勸道:“東翁不必過于介懷,當場執政雖重用了戴知縣這樣爲媚上而甯肯害民的官,但也提拔了您這樣敢爲民說實情的官,這說明當場執政的确是公忠體國的清正之人,既爲國重用戴知縣,也爲國重用東翁,真正無半點私心,皆爲公義也!若是心無社稷蒼生而偏狹隻知黨同伐異者,以公這樣的正直之臣,隻會因上司彈劾被罷黜!”
“我知道。”
太子笑着回了一句,且道:“這次查緝礦賊的國策也算是着實給本縣上了一課,真的是聖人書上學不來的,作爲一個知縣,想改革下面的弊政,沒有鄉宦支持做不到,而想阻止上面的弊病,沒有上面支持也做不到,真正是難爲,也難怪那麽多官員願意無爲。”
說到這裏,太子就歎了一口氣:“好在繼任者的處境應該比我好許多,畢竟很多鄉宦都被強行遷走了,他應該可以大刀闊斧一番。”
“但與婺源這樣的縣相比,繼任者應該不會感謝東翁,會怨東翁。”
張蘊生因和太子相處也有了很長的時間,對其性格也有些了解,知道其不是心胸狹窄的人,便在這時直言了一句。(本章完)